你的臉我的臉

上帝給你我一張臉，以便與他人區別開來。同樣的五官七竅，組合出無窮的可能性，造化天工，絕無雷同。上帝用泥巴造人選材太過馬虎，但在人臉的設計上倒是使足了功夫。

人類關注面孔始于何時?迄今未見有人研究。依我之見，肯定與人的直立行走大有關系，從四足爬行進化到雙腿行走，使人具有前所未有的魅力，這一變化使人完整地看到自己的同類，四目對視之中，首先凝視的便是對方的面孔。斑馬以不同的紋理相區分，狼群以各異的氣味來辨認，人以面孔來識別。臉部成為人獨特的標記。隨著人的文明開化，赤條條的身體被衣服遮蔽，逼使審美從肉體轉向臉部，臉部對眼球的吸引極大地提升它的重要性，以致臉部成為性反射區。

審視人類史，人的自戀大致經歷了從遠古的生殖器崇拜，到古希臘的肢體崇拜，再到臉部崇拜三個階段，折射出人類文化的發展趨向。

在遠古時代，人類先祖對人體各部位中最感興趣的是代表性和生殖的器官。考古發現早期的雕塑，女神是圓滾滾的身軀，渾圓而巨大的乳房、下腹和臀部，竟然沒有臉部。到古希臘時期也未把臉面當回事，從強調人體勻稱健美但沒有眼神的古希臘雕像能體味到，在這些雕像中，女性乳房未被夸大，出于勻稱的考慮甚至還被緊縮，男性生殖器被故意萎縮成一個小肉疙瘩，掛在小腹下。當人類將注意力集中到臉部時，開始了臉部崇拜的新時代。

從此，臉部這塊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部位，成為人體的首要部位，也成為人類生活的核心。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關雎》描述了一位男子遇見美貌女子，求之不得，日夜思念，輾轉反側，引起了種種性幻想。相府歌姬李慧娘游西湖，見到一位美男子，輕嘆一聲“美哉，少年!”賈似道的賊耳聽見，不僅殺了李慧娘，還要追殺被李慧娘瞧過一眼的錢塘秀才裴舜卿。男人愛美女，女人愛俊男，成為天經地義之事，中外歷史上愛美人而不愛江山的君王歷歷可數。這一時期，臉之所以成為人體首要部位與情色有脫不開的干系，事實上人的性活動也總是首先從臉部開始。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忽略臉的另一種重大功用：臉部是顯示心理的重要區域。臉部布滿敏感的神經，人的喜怒哀樂，一切內心的真實感受，哪怕是最微妙的感情，都會通過臉部肌肉尤其是眼睛表露無遺，往往比語言的溝通更生動更真實，眼睛因此譽為人類心靈的窗戶。上述雙重功用，使臉部的地位與人體其他部位相比。變得無可替代。這該是上帝設計人臉的本意。

話雖這么說，人類有天生擺脫自己真相的嗜好。比如西方的化裝舞會，假面舞會，把好端端的人變作怪模怪樣，偏要讓人家認不出來。記得小時候，每逢過年，廟會上擺滿面具，有孫悟空、豬八戒、戲文中的各式人物，還有許多叫不上名目的丑八怪，一條街差不多人面一具，給世界增添了不少熱鬧。到了我兒子的年代，即便機器人電動汽車大行其道，但孩子對面具的嗜好久盛不衰。人在童真之年就熱衷于假面具這玩意兒，說明這種嗜好出白天性。更甭提女人，她們中沒人會滿意上帝給的那張臉，總是孜孜不倦另畫一張，無論美丑老少，都愛描紅染朱、涂脂抹粉，把一張天生的臉肆無忌憚加以涂改，弄得面目全非方肯罷休，這都是幾千年歷史了。近幾十年以來，更是變本加厲，干脆將面孔推倒重來，完全變成另一張面孔。整容術的大行其道，說明臉對于現代人生的重要性到達史無前例的地步。

于是，我們不大容易看到真實的面孔了。

女人用脂粉和油彩涂染面孔，是為了掩飾缺陷，為悅己者容，符合人性的邏輯。但生活中有不少人給自己變臉卻是反人性的，他們用另一副面孔去應付社會，一副不夠用還得用幾副面孔，眼睛的最大用處是觀察別人的臉來決定自己的臉，只有晚上睡著后那張臉才是屬于自己的。

幾乎我所見之人，哪怕只有一二次傾心交談，便對他的面孔留有深刻印象，一旦憶及便如見其人，面孔清晰地呈現出來。但對于某君，一月曾有不下十次的會見，每次見面聊到無話可說，但至今記不住他的尊容。每次見面，我都感到詫異，他的臉怎么又不一樣了，永遠的陌生。嚴格地說，他對我來說是沒有面孔的，只是一團橢圓形的白色。我苦苦追索這種奇怪感覺和奇特印象的來由。我想，大抵人的薄弱的視覺是須用其他感覺器官來加強記憶，比如對語言、行為、性格的了解。每次見面，此人總是閃爍其辭，虛浮其情，云里霧里，玄之又玄，你用十倍的時間也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讓人感到惶恐。其人既難琢磨，又怎能苛求眼睛記住其尊容呢?他的臉喪失了識別功能，這大概是我至今弄不清他究竟是誰的道理。

還有一種臉，貌似不變其實大變，臉像大理石雕像那樣刻板，甚至于沒有眼神，不見其喜怒哀樂，不見其七情六欲，其實他也是凡夫俗子，只是修煉出一手掌控臉部神經的好功夫。這種后天功夫叫上帝大感吃驚，竟然讓他對臉部的精心設計無功而返。

康德說，人的面部表情固定下來，最后就轉變為永久性的面部特征了。對于善用另一副面孔行走世間的人，時間一長，假面勢必替代真面，連自己都不知道本有的那張臉丟到哪里去了。

變臉是川劇中的絕活，一甩臉，一張臉瞬息變成另一張臉，再甩再變，變了多少次的臉最后變回原初的樣子，人物的情感世界在幾秒鐘內真實地展現出來。我以為，此變臉不同于彼變臉，也非單純弄噱頭，變的是溢于臉部的內心感受，不變的是人性。從藝術角度考察，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需要；因為用一張臉譜刻畫舞臺人物的精神世界遠遠不夠，這種夸張的超自然的藝術手段實質是對現實人生的啟示：人活著就該活個痛快，就該敢怒敢恨敢哭敢笑。此種表現藝術出于川劇毫不奇怪，自古至今全體四川人吃掉的辣椒夠堆一座峨眉山了吧?

自從人的審美從身體轉向臉部之后，世上就有一些聰明人揣摩五官七竅之間的秘密，于是有了相面這一門學問。一樣事物得以流傳自有原因。既然人的內心生活能從面部表情顯露出來，那么，人的天性、品德、心理為什么不能從面部結構中有所泄露呢?我以為相面有一定的玄妙但絕對不能說明全部問題，就像按順序運轉的電腦替代不了人腦。麻衣神相有所謂觀人八法，日“威、厚、清、古、孤、薄、惡、俗”，從面相推測人之內在，所以自古流行“以貌取人”。生相惡劣的人找配偶困難重重，對圣賢的描繪則脫不開寬額大耳之類。但民間老話絕不錯：“人不可貌相!”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塑造出卡西姆多這個丑八怪，對中國老話給予熱烈響應；而吳承恩在《西游記》中以美女白骨精的形象強調事物的另一種取向。人，歷來是塵世間一樣最變化無定的東西，人的微觀比宇宙的宏觀要復雜不知多少倍，是一門世界上無人可鉆研深透的學問。依靠麻衣神相去看人常會豁邊，倘若所相之面并非真面，僅是一副假面，甚或是若干假面中之一面呢?

故而，看人最好要用孫大圣的火眼金睛，“人不可貌相”不成為警世通言也難。

如果生理的臉不反映內心的真實，具有虛假性，那么，這張臉便可定義為假面。試想得之父母、有血有肉的臉竟是一副假面具，是多么令人可畏的事情。這類人的出現，造成人世的險惡、人性的災難。他的真面目藏匿于何處?

下海初期，南方騙局叢生，我為公司立下不騙人也不被人騙的規矩，誰料我含辛茹苦賺的第一個20萬，被騙走15萬。與其說輕信詐騙者不如說深信生意的介紹人，是一位交往了15年的老朋友，他當了騙托。此人早我四年下海，面相方正，生性敦厚，熱情好客，口碑頗好。按麻衣神相所謂觀人八法，是百分百的好人。如果他都不能相信，我不知道除了自己還能相信誰?設想你自以為十分熟悉的人原來完全是個陌生人，你會如何吃驚?對他們而言，面孔作為人性象征的意義消失了，我常常發出這樣的嘆息：他們為什么還長著原來的面孔?

古代筆記小說中有兩面人國，該國公民裸露在前面的那張臉，都是慈眉善目、額方鼻正的正人君子，撩開后腦勺上的方巾，一張猙獰可怖的臉暴露出來，把人嚇出一身冷汗。躋身于人際關系被扭曲被敗壞的商業社會，我極不情愿但不得不說有“人面咫尺隔千里”之嘆，有一種在兩面人國考察旅游的感覺。生活中，詐騙事件常常發生在朋友熟人之間，這類事后來碰到過幾回，但我學乖了。人可以不用擔心正面的對手，因為他們面目清楚，但須提防身旁身后的兩面人，乘早學會撩開他們后腦勺上那塊方巾的本領。對笑臉也不能掉以輕心，悲傷真實純粹，笑可能高深莫測、令人恐怖，人之復雜就復雜在笑顏中。

說出這等話來，似乎已對人的誠信不抱希望。中國奉行過幾千年的“仁義禮智信”，說實在的。這五樣物件除去“智”眼下已成為掘出來的文物只有觀賞價值了。“智”剔除在外，是因為偽裝畢竟需要智慧。到美國住過一陣的人回來都說美國人傻。中國人精，是不是因為有太多的面具?“忽悠”二字目下成為舉國上下男女老少的流行語不是憑空而來，也不僅僅是戲謔，時時炸響于耳邊，那勁頭只有當年嘴邊的“革命”二字趕得上。

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正演化為群體性格。

于是，我不得不思考虛偽對這個世界的意義。我們還離得開虛偽嗎?如果沒有虛偽，我們還能正常生活嗎?我們這個世界會崩塌嗎?

面具是人生的裝甲，既可防衛，又能進攻；面具是求生的技藝，既可利己，又能損人；當然，利己而不損人者也自有人在。既然有那么多人成為假面人，你不找一副面具戴上還真難混得下去。如此這般。社會就變成假面舞會，變成廟會上那條假面涌動的街道。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敢跳出來說“我從未戴過面具”，至少我不敢。

我有一位朋友，為著名國企企業家，一生歷盡波折是非，幾沉幾浮，卻仍屹然不倒。討教竅門，他以畢生經驗說出來的一句話是“讓人弄不清你”。聽罷如聞驚雷，反思一生，痛定思痛，深感“讓人弄不清你”之重要。這是深藏于社會機制與人事漩渦中的玄機吧，我的朋友悟透后把它翻譯為一句人人聽得懂的大白話。此種玄機貫穿在幽暗的歷史中。讀《史記》、《三國演義》，我讀到兩個字——計謀，所謂歷史不過是對這兩個字的詮釋。計謀就是要“讓人弄不清你”。太史公筆下的計謀帶有經義的色彩；到三國，計謀純粹屬于只計勝負、不計手段的謀略，關公講一點義，屢屢犯錯，最后遭受殺身之禍；再到《水滸傳》。毫不排斥市井無賴的伎倆，時遷之流大顯身手，此風或許一直流行到現代。看來，弄副面具戴戴不值得大驚小怪。可憐的是，那些赤身裸體讓人瞧得清清楚楚的人總是吃虧受罪。人人“讓人弄不清你”，你又如何弄清別人，結果是誰也弄不清誰，生活大戲院就變得異常幽默滑稽了。 小時候，常常全家出動看越劇，因為母親是越劇迷，還在劇團認了干女兒。大人們迷舞臺上的故事，我喜歡鉆后臺，看那些走出情節和角色的演員究竟是何等樣人，她們忽然又像平常人那樣說話、走路，前后舞臺的落差令我感到有趣。多次鉆入后臺，有了新的發現，下場的演員特別累，一走回后臺，就癱在椅子上喝水，名角兒還喝參湯。尤其是戲演完后，抹干凈臉上的油彩，便倦容畢露，呈心力交瘁之狀。所以，我至今認為唱戲是一種苦難。后來聽說早年唱戲的藝人要靠吸鴉片提精神，我非常理解。人生一世，誰都不想受罪，不想把日子過得像唱戲，但鬼使神差，為著混出個人樣來，人往往就成了演員。

看穿了，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隔絕是注定了的。在革資產階級命的年代，革命群眾共享一個空間；今天革計劃經濟的命，奔向小康，在向財神菩薩“早請示、晚匯報”之外，每個人有權享有自我，享有專屬的空間。人對社會公平心存疑慮，人恐懼他人侵害自己的世界，勢必產生人與他人的關系問題。薩特在闡述這一關系時，借《禁閉》劇中人加爾散之口說：“他人就是地獄。”有人說得更徹底：“我自己就是地獄。”

寫到這里，要譴責兩面人、多面人，略感筆下底氣不足。從商品文化的層面看，世上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人群無非因利益引發沖突。誰能自忍。妥協，割棄利益，堅守人格的基本完整，便是紳士，便是有德之人，便是社會的脊骨；而無德小人變本加厲，甚囂塵上，煽動地獄的火焰，焚燒真誠，焚燒世間的和諧，令真誠、真情、真實，淪為瀕危物種。

進化，使人一出世就把身體包裹起來，獨獨露出一張臉，從此不分晝夜寒暑。一生一世，把臉露著，作為人生的證件。到了現代。人重新裸露身體，布片兒用得越少越好，努力把眼球吸引回肉欲的部位，以致娛樂八卦常有明星春光乍泄的報道；相反，一張真實的臉羞于見人，遮遮掩掩。變得比私處還私處。

這也是一種進化吧。

選自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雨花》新時期精品文選散文卷

原書責編 黃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