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絕境中突圍

炮團團長周洪許大概從來沒想到自己也會陷入絕境。這位生于１971年的年輕團長，這位具有碩士學位的中校，這位成都軍區老牌先進團隊的主官，在2008年5月17日夜里，陷入了此生從未有過的絕境。

因為他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后還有二百多名官兵，二百多名需要疏散的群眾。這就讓他更加憂心如焚。

話要從頭天晚上說起。5月16日晚，周洪許剛剛將他們從云湖森林公園救出的十五位老專家送上直升機，還來不及喘口氣，就聽到了一個讓他心驚的消息：清平鄉偏遠處的兩個自然村里，還有二百多名老弱病殘沒有撤離，而他們所處的位置已成孤島，在他們的上方，有兩個堰塞湖已成懸湖，隨時可能決堤，所以必須將他們盡快解救出來。

此時已是晚上八點，且不說天黑路險，周洪許和官兵們也已經三天兩夜連續作戰、極度疲憊了。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帶領二百多名官兵出發。他預感到若再不抓緊時間進去，恐怕就進不去了。那里將成為死亡地帶。

和他一起帶隊前去的，是團裝備處處長趙崗和后勤處副處長張開順，張開順先遣，趙崗殿后，周洪許自然是總指揮。他們以急行軍的速度沖進去，一路上的危險無暇細說。到達后，迅速將剩余的二百多名群眾組織起來。周洪許發現，這些落在后面的災民，大多是傷病員，老人，孕婦，孩子，是最弱的群體。這使得護送任務變得更加艱巨。

5月17日早上六點，周洪許率戰士們扶老攜幼上路了。張開順帶八名戰士做開路先鋒，周洪許帶其余二百名官兵和二百多名受災群眾緊隨其后。沿途塌方滑坡險情不斷，道路被亂石和倒掉的樹木封得越發嚴實。隊伍緩慢地前進著，抬頭望去，山崖欲墜未墜，面目猙獰。

在離開清平鄉兩公里左右時，突然發現沒路了：昨天夜里他們過來時還是淺淺的可以涉過的堰塞湖，此時已形成二百多米寬的一道堰塞湖，湖水大約深60厘米，水流湍急，形勢危急。

周洪許先考慮用廢棄的汽車輪胎當小舟將人渡過，可是水很大，還在繼續上漲，一旦輪胎傾翻，群眾的安危，戰士的安危，都讓他不敢冒這個險。

作為先行官的張開順，隨即找來一條鋼絲繩，讓水性好的兩名戰士，將鋼絲繩的兩頭分別固定在湖面兩端的大石頭上。然后，部分官兵手拉著鋼絲繩下到水中手拉著手，組成一道人墻后，護送災民一一走過。有位體弱的婦女走到一半，竟被水沖得漂了起來，幸好戰士在身邊護送，一把將她拽住拉了過去。

沒想到走了兩公里后，險情又出現了。又一道兩三百米寬的堰塞湖出現在面前，不僅水流湍急，而且比前面那個堰塞湖深得多，昨天還冒頭的樹木都被淹沒得看不見了，人下去必沒過頭頂。出山的必經之路中斷了，周洪許只得命令隊伍向另一處繞行，沒想到那里竟是一道懸崖！一時間官兵們進退兩難。

沿途返回，等候救援！周洪許下令。可是當張開順帶先遣隊返回到先前的那道堰塞湖時，才發現水面已經上漲，就是用鋼絲繩也無法再渡。就是說，他們不可能從原路返回了。

此時，他們與外界的通訊聯絡完全中斷，想求援也已經不可能。

張開順找來一根背帶系在一名戰士腰上，拉住，讓他進入湖中試深淺。那位戰士“撲通”一聲進入水中后，竟然就沒了蹤影。張開順一驚，趕緊抓住繩子把他拽上來。戰士吐出一口水后告訴張開順，湖水至少有兩米多深了，不能涉過。

張開順向周洪許報告了情況。周洪許一時無法前進又不能后退，他們陷入了絕境。跟隨在后的災民看到這一情形，都面色蒼白驚悸不安。周洪許一邊安撫災民情緒，一邊迅速地考慮突圍方案。

身處絕境，周洪許一再告誡自己要冷靜。他抬頭看了一下身邊的筆直絕壁，再看了一下手上的地圖，看來，只有攀援絕壁這一條路可走了。

絕壁與水面的絕對高度為1100米，其難度非同一般，他命令先遣隊在前攀援探路，當隊伍爬到一半時，前面探路的戰士驚悚地向他報告，這座山已經斷裂，兩邊分別出現了八十多厘米的裂縫，裂縫深不見底。周洪許簡直無法相信，他親自爬上去察看，果然看到一丈多寬的裂縫，兩邊是刀削一樣的懸崖，中間只有六十來厘米寬的路。

這樣的路，也得走，只能走了。這是唯一一條生路了！

張開順帶著八名戰士在前面一邊爬，一邊用砍刀在爬過的道路上砍出一個個腳坑，好讓后面的人踩穩。讓人緊張的是，這一批營救出來的226位災民中，有35人傷勢嚴重不能行走，還有兩名孕婦不能行走，還有早已累壞了的八名兒童不能行走，這45個人，都需要戰士背負。“絕不能丟下任何一個群眾！”周洪許下令，讓戰士們輪流背著這45人繼續爬行。因為幾天來很少吃東西，一名戰士背負孕婦時，腳底打滑，眼看就要背著那名孕婦墜入山澗。跟在他后面的周洪許趕緊爬過去，一把將戰士拽回。望著眼前的一切，災民們都被嚇得面色蒼白，回不過神來。

這時，山腰傳來轟鳴聲，一架架直升機正在低空盤旋搜救。伴隨著直升機掠過時發出的轟鳴聲，山頂的巨石暴雨般往下墜。大家眼巴巴地看著搜救直升機在山下穿越，也只能屏住氣息不敢呼叫。因為整座山體已經松動，稍稍的震動都可能出現新的塌方，一旦腳下的山再次滑坡，他們將全部喪生。

張開順在前，趙崗殿后，周洪許帶著整個隊伍小心翼翼地在那條窄窄的山脊上一步步挪動，多數時候，他們需要四肢并用。又一架直升機飛來，隨著轟鳴震動，山腰上“轟隆”一聲巨響，揚起滾滾塵煙。周洪許滿臉是汗，他往路兩邊看了一眼，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里——死亡正張大了嘴在下面等著他們。他就這么懸著一顆心，帶領隊伍走過了這段1．5公里的山路，花了整整三個小時。

當他們驚魂未定，抵達白云庵附近一座大山上時，發現前面又沒有路了。周洪許急速地思考著：此時若在山上停留，一旦大家體力耗盡，那誰也出不去了！必須馬上想法離開。

張開順帶著八名戰士手持砍刀，在密林內砍掉荊棘開出一條小路。后面的人扶老攜幼依次前行，經過三個小時的艱難行走，前方出現了一條尚未完全斷裂的村路。周洪許趕緊查看地圖，發現這條路竟然直通天池鄉。他感到一陣欣喜。晚上八時左右，一行人終于走到了天池鄉。

但眼前又是讓人心里發涼的情狀：天池鄉已被漫上來的湖水吞噬。現場除了天池中學的大門還露在水面外，就只剩下天池中學七十多歲的退休教師王老師了。堰塞湖上雖然有兩個木排，但天黑不敢貿然使用。

周洪許只得下令就地宿營，等待天亮。

老天爺絲毫不眷顧他們的辛苦疲憊，電閃雷鳴，下起了大雨。他們從廢墟中刨出一塊篷布，搭了個簡易帳篷，讓傷員和孕婦躲避，其余人員在大雨中等待。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周洪許和張開順再次帶領官兵突圍。天池鄉留下的唯一老人王老師，成了他們的向導。又經歷了漫長一天的徒步行走后，18日晚七時左右，周洪許率領官兵和226名受災群眾，終于全部走出了險境，到達了相對安全可通汽車的馬尾鄉。

這個時候，距離他們17日早上七點出發，時間已過去了36個小時，這36個小時，就是后來網上炒得沸沸揚揚的“烏蒙鐵軍”失蹤事件。

我想，那些喜歡炒作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這支隊伍在斷食三天三夜，在危機四伏的死亡之路上，是怎樣憑著堅強的意志，將226名群眾營救出來的；而周洪許這個年輕的團長，又是怎樣在絕境中沉著冷靜，指揮隊伍突圍的。

周洪許給我講述這段經歷時，感覺語言已無法表達，就拿起桌子上的錄音筆和本子當模型，擺來擺去，告訴我他們當時處在一個什么樣的境地：前面是堰塞湖，左邊是懸崖，后退又是堰塞湖。而我，無論他怎么比劃怎么講述，也無法身臨其境。我知道，災難是無法靠想象抵達的。

我只是問他，那個時候你感到恐懼了嗎？

他說，沒有，只感到壓力很大。那么多的群眾，那么多的官兵。我必須把他們安全地帶出去。如果是我一個人，反而無所謂了。

合上本子，我企圖從緊張中解脫出來，于是跟周洪許開了個玩笑。我說周團長，那個時候，你是不是覺得你的眼鏡兒很礙事啊？

周洪許一下樂了，說是啊是啊，汗水雨水把鏡片搞得很模糊，我真恨不能扔了它。

這位了不起的團長，戴著一副眼鏡兒。

２００８年５月２４日急就

（選自２００８年５月３０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