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中的一縷陽光

有時候在房間，總有種恐懼。仿佛所有來過這個空間的人事物會一一逐漸消失，穿過白色刺眼的光芒，掉入聲音的漩渦，你看見他們，他們卻再也不會認得你。孤獨在生命的意象里擴張，如同奔跑，如同《俄羅斯方舟》里注定漂泊的歷史，人類在向往光年的旅途里，總也得不到溫暖，于是寂寞成為沒有出口也沒有終點的處境，無法落腳。

王家衛總是試著不斷論述這個命題，但一個簡單的故事總是經不起人類的過分包裝與消費，全部的顏色開始逆轉，音樂的質感產生膩味。《藍莓之夜》里，依舊是Ry cooder的滑音吉他，同樣被帶回到拉斯維加斯荒漠中迂回盤旋的公路，卻再也調和不出《德州巴黎》(1984年，維姆·文德斯導演)被烈日灼傷的況味與迷失，甚至連動聽也談不上，仿佛一切置換了空間和時間后，便得不到再次成立。這樣的遺憾總歸是離開影像后發酵不出任何細節的回味，讓人無可避免地懷念起超脫影像存在的普列斯納(Presiner)。

喜歡基耶斯洛夫斯基(Kieslowski，以下簡稱基氏)電影的人大抵都知道，普列斯納是基氏的御用配樂師。遠離畫面，普列斯納是腦海里聲音專屬的記憶標識。

普列斯納用音樂在哲思、詩性、宗教間沉淀內省

《兩生花》、《十誡》、《藍》……普列斯納風格一貫的風格。層次質感分明：天籟的女高音，人聲重疊與交響樂的配合，寂寞的笛音，鋼琴的單鍵表達，木管樂協奏，大提琴solo，強烈被植入的畫面感已經與故事無關，優美中沉重與哀傷將介入影像的留白與呼吸，休止符與各個聲部的對應呈現。普列斯納慣于在基氏電影龐大神秘的背景下塑造寧謐、肅穆、神圣與厚重的抽象，將有形的故事轉化為無形的空氣，徘徊于人生的停頓間。他的氣質絕對與他的經歷有關，從未讀過任何音樂學院，大學主修歷史與哲學，對歐洲近代歷史尤為專注，年輕時不斷購買唱片聆聽別人的音樂以取得靈感，并逐步開始作曲。于是，他的音樂理念在哲思、詩性、宗教間沉淀內省，他的音樂注定盈滿靈性，細膩、自由的想象空間，反對不和諧與人工化，深邃表達音符背后的詩意境界。

卡夫卡用《城堡》緊捏人類生命的痛處，因為這則神秘主義實際上寓言了人類總會被打敗的。而從古至今，故事不斷變換的豐富多義性并不能挽回這種局面的困惑。基氏電影《兩生花》中——法國的薇諾尼卡在自己是否應該和波蘭的薇諾尼卡走同樣一條路的抉擇中躊躇：是應該臣服于藝術家的本能，忍受與藝術并存的不安感：還是該臣服愛情及與愛情有關的一切。最終，二人選取了各自的依歸，卻面臨意想不到的“安排”——波蘭的薇諾尼卡就此喪命，法國的薇諾尼卡則在愛情中萬劫不復，被所愛的人出賣，所謂救贖，頓然變成反諷。生命存在的吊詭給不斷思考的人以逼迫，夸張到瀕臨死亡。而恰逢其時，普列斯納的配樂跳出，為基氏的敘述文本延伸出另一個空間的消解，這種消解有點類似宗教意味的解脫，然后讓人們在先驗中靜心沉默。

悲傷是一座迷宮。《藍》劇中，喪失丈夫與女兒的茱莉，試圖逃離生活傷痛，卻無法還擊濃郁的回憶與自己和解。原始凄美的笛音帶來宿命的惆悵，揉搓個體被命運籠罩的渺小、無力與失落，卻突然插入古典旋律的變奏與人聲頌唱，似乎是被命運暴烈控制的喜悅，又或生命驚恐中的寧靜，一種完全屬于個人對生命的自我詮釋，那或許只是來自潦倒藝人吹奏的一首短曲，來自被嫌棄的妓女的體己關懷，又或者來自人類生活在計算之外的一股原始莽撞……

普列斯納的電影音樂之路

其實，普列斯納除了基氏外，也曾和眾多導演合作過，包括路易·馬勒(《愛情重傷》)，路易·曼多奇(《當男人愛上女人》)和查爾斯·史瑞奇(《看得到的童話》)。但他最重要的搭檔仍然是基氏，兩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相識，自此一拍即合，除了是合作無間的伙伴外，更是談得來的知交。《兩生花》，“藍白紅三部曲”以及電視劇集《十誡》都是他們二人合作的得意之作，分別取得歐美電影或影評人組織的不同獎項，成績斐然。自言鐘情于浪漫樂曲的普列斯納，一直鐘情帕格尼尼和西貝柳斯。他強調音樂的旋律是一首樂曲中最重要的元素，并認為某些缺乏旋律性的現代音樂就如人造珠寶，他就是不喜歡或者瞧不起這樣的音樂。當詹姆斯-霍納(《泰坦尼克》、《勇敢的心》、《與魔鬼同騎》)讓人一聽就將好萊塢制式的配樂爛熟于耳，當菲利浦·格拉斯(《活佛傳》、《楚門的世界》、《時時刻刻》)和邁克爾·尼曼變(《鋼琴課》、《愛情的盡頭》)正成簡約主義的大家在實驗的先鋒上前衛自我，當西部片式微，埃尼奧·莫里康內(《西部往事》、《美國往事》)的粗枝大葉已經明顯時過境遷不合時宜，當Brian Eno的電子環境音效可以仿真卻模擬不到真實的感情，當現代變成后現代，當世界變平到處充斥鮑德里亞口中的“擬像”，這個地球正在墜入內爆的Chaos，也許我們真的需要普列斯納，需要他為我們還原注入生命思想情感合而為一的靈氣。正如普列斯納說：“我不明白現在世界發生了什么我想，在每一個世紀開始時，總有危機。它如空白的生命或者一張白紙。年輕的未成熟，而上一代卻仍舊活著。但過了可能十年后，年輕的長大、成熟，新一代才真正出現。”

或許，事情并不如想象中落寞。像混沌過后的初開，普列斯納告訴我們如何在破碎中無損，在傷痛、謊言、遠離、殘忍、悲劇、背叛、況味中凈化，他將人生境況的蒼勁素描后，帶來冷水中的那縷陽光，而我希望這是一種尋找的開始。

延伸聆聽：

另一位充滿靈氣的配樂家——愛蓮妮·卡蘭德卓(EleniKaraindrou)，作為電影配樂中為數不多的女性，此張《Music ForFilms》雜錦原聲大碟收錄她為不同導演所撰寫的原聲音樂，其中較為人熟悉的有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的《養蜂人》(The Beekeeper)、《塞瑟島之旅》(Voyage To Cythera)與《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卡蘭德卓長年為安氏編寫配樂，已經是一對不能割舍的知交拍檔，二人的光影與聲色構成了近乎完美的映畫音樂模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