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聽到的最好的電臺節(jié)目,是20多年前在新疆的運油卡車上聽到的。
運油卡車,是世界上最孤寂的卡車,它們通常是東風(fēng)牌或解放牌汽車,拖著一個大油罐,由國營運輸公司的司機掌管。卡車通常從新疆南部的和田或者策勒、民豐出發(fā),歷時10天,穿過沙漠、戈壁,一直到達烏魯木齊。后來,這趟旅程縮短成7天、5天、4天,但來回仍然需要10天半月,司機們?nèi)匀恍枰刻煸绯?點發(fā)動汽車,夜里一點休息。
卡車行走在沙漠、戈壁上,景色永遠沒有什么變化,有變化的只有天空,朝霞變成晚霞,落日變成月牙,還有,就是收音機里的電臺節(jié)目,它一直在變。
那時候的卡車上是很少自帶收音機的,司機們通常自己買一個,再配幾節(jié)電池,就帶著上路了。我跟著我的小舅,策勒縣運輸公司的卡車司機,在運油線路上奔走的那些時間,就聽著那個小小的、沾著油污的、有個黑色皮套的紅梅牌收音機里傳出的節(jié)目,《新疆新聞》、《農(nóng)村大戲臺》、《世界名曲》、《小說連播》、《評書連播》、《廣播劇》、《小喇叭》,有時候是一首圓舞曲,有時候是一段西班牙的吉他曲,有時候是《楊家將》。在1983年,有一期新聞節(jié)目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那時候正在提倡“能掙會花”,號召老百姓多消費,那期節(jié)目做的就是“能掙會花先進典型”,記者在盡情嘲笑了“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陳舊觀念后,走訪了一個當年最風(fēng)光的“萬元戶”家庭,贊美了他家的擺設(shè)、他全家人的著裝以及飯菜的豐盛,激情洋溢地作出結(jié)語:“像這樣的家庭,還有很多很多……”。時隔25年,我還記得,那時,我們的卡車正停在阿克蘇附近的戈壁深處,等待車隊的其他卡車從一個兵團農(nóng)場出來與我們會合。正是中午,烈日灼人,那個鏗鏘的女聲停下來的時候,可以聽見戈壁里那種浩渺的風(fēng)聲。
有一次是秋天的夜里,車隊在沙漠里休息,司機們點起一堆火,默默地圍在周圍,卷煙、喝軍用水壺里的水,水壺在大家手里傳來傳去,誰接到就拿一支煙,喝一口水,有人拿了收音機出來放,歪歪曲曲的聲音過后,突然出來一段弗拉明戈(Flamenco),歡快、熱烈,裙擺似乎都要從收音機里探出來了。都是司機,沒什么學(xué)識,卻似乎都知道這音樂和這氣氛最相合,頻道就停在那里。后來,多少年,一聽到弗拉明戈,想到的都是黑夜的沙漠里,油抹布和木板點起的一堆火后面,幾張眼窩深、陷顴骨高聳的臉。
對于運油線路上的卡車司機和乘客們來說,收音機節(jié)目意味著什么呢7也許,那相當于在夜航的飛機上所看到的人間的燈火,就像圣·愛克蘇貝里(Antoine de saint-Exupery)無數(shù)次寫下的那樣:“在茫茫夜海上,每顆火光都顯示了一個心靈的奇跡。……但是,介于這些有生命的火光之間,又有多少扇關(guān)閉的窗戶,多少盞熄滅的燈光,多少個沉睡的人。必須努力重新匯合,必須爭取和田野里那些疏落火光下的某些人取得聯(lián)系。”(《人的大地》)“現(xiàn)在,他如同一個守夜人,在夜半發(fā)現(xiàn)黑夜也能揭示人類的秘密:這些召喚,這些燈火,這種不安。黑暗里一顆普通的星星:這是一座孤零零的屋子。……這些人以為他們的燈光就是照亮了他們自己簡陋的桌子,殊不知在離他們八十公里遠的地方,有人已被這燈光的召喚所感動,就好像他們是從一座荒島上對著大海絕望地搖晃著這盞燈一樣”。 (《夜航》)
此后多年,聽電臺節(jié)目的時間在變,地點在變,電臺節(jié)目給我的感覺始終是那樣:我在夜航,而它是我所看到的燈火,是我在置身人間感到獨孤的時候,“人間”向我伸來的觸須,猶如當年在運油航線上所感受到的那樣。
在1990年,大城市的晚上,全家人在客廳里歡聲笑語的時候,我獨自在一間屋子里聽收音機;在1992年,高考前的某個晚上,我守著收音機,等著8點的《聽眾點播》的文藝節(jié)目準時播出,好錄下那首蘇芮演唱的《北西南東》;1992年到1996年,整個大學(xué)時代的背景聲音里,少不了尋找某個頻道的電臺節(jié)目時的那種雜亂的聲音,那時候,我是學(xué)校廣播站的播音員,負責(zé)每天轉(zhuǎn)播《午間半小時》。
1997年,我成為蘭州音樂臺的主持人,盡管此時我已換位,但坐在封閉的直播間里的那些時刻,依然猶如夜航,電臺節(jié)目仍是“人間”的觸須,是我和那些燈火發(fā)生聯(lián)系的唯一方法。
似乎就這么注定了,最早聽到電臺節(jié)目的感受,將籠罩此后對電臺節(jié)目的所有感受,人生始終如夜航,我們用盡一切方法與人間發(fā)生一點聯(lián)系,用盡一切方法,搖晃著自己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