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這個國際大都市,很多年輕人懷著朝圣一樣的心情來到這里,他們在這個被稱為“首都”的地方尋找著自己的價值和生存的可能性。時過境遷,有多少人會在這座城市贏得自己的棲身之所?有多少人只會是這座城市的過客?
有一天,有許多話要說的人,要長期地把話藏在心間;
有一天,要點燃電火光的人,要長時期地做天上的云。
——尼采
逼近理想
想換一份新工作的鄭宇,趴在床上睡不著,時針指向凌晨三點鐘。這是他要尋找的第四份工作。
鄭宇是北京某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員工,負責單位的網絡運行,同事喊他“網管”。在鄭宇的簡歷上,“工作經驗”一欄上寫著:三年。他的個人經歷乏味可陳,兩前年畢業于東北某大學信息系,迄今換過三份工作。
2005年,他帶著一卷行李、幾件衣服還有一箱子書從遼寧來到了北京。當時還在讀大四的他,很有優越感,因為在他成為北漂族時,一些同學還在家鄉四處托關系尋覓實習崗位。
2008年春節,同學聚會上,有同學認為他在北京混跡很有勇氣,有魄力,有發展。桌上的一些留守家鄉的同學,是動用家里所有火力安排了工作,鄭宇甚至對他們開始羨慕,因為在北京吃過的苦頭,旁人很難知道,他曾在博客上寫過“只有自己懂自己,只有自己善待自己”。
盡管今天的大學生,已消褪了“天之驕子”的光輝,但在找工作上,鄭宇還是最看不慣兩類人:一種是依靠家里關系,一種是為逃避就業,而選擇考研或結婚。
2005年夏天剛來北京的他,寄居在一個比他大幾歲的師兄家里,白天四處尋找工作,晚間悻悻地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第一份工作還算順利,來京后的第七天,在國展招聘會上,一家網絡公司相中了他。雖然薪水僅有700塊,師兄笑話他等同于做銷售的底薪。他卻很高興,當天晚上買了兩瓶啤酒,與師兄對飲,算是犒勞自己一次,他自己說這有點像羅蘭#8226;巴特所說:“有節制的醉”。
一周之后,他搬進了海淀清河清緣里小區的一家地下室,付了200塊錢的房租后,還有余錢,翻開箱子里的帶來的大學時買的小說,一個人對著墻傻笑。
“現在回頭來看,第一份工作還很順利,至少把就業難題解決了”,鄭宇告訴記者,只是在地下室住了一年之后,才知道剛就業的興奮勁已煙消云散。地下室潮濕陰冷,洗后在屋子里掛了兩天的衣服還沒干。床下長著蘑菇,偶爾墻上有蟑螂蟲子爬過.
但一想到,還有很多與自己一樣情境的北漂族,他復雜的心思便開始坦然,他逐漸習慣與蘑菇、蟲子以及沒有干透的衣服做朋友。
一年后,屋子里新增添了電視,這是除了床鋪、衣架之外惟一的家居擺設。也正是在這時,他所在的公司因資金鏈問題倒閉,鄭宇被波及,僅有的700塊工資也成了奢望。此后的一個月,鄭宇吃著饅頭,連5元錢的豆腐乳都舍不得買,電視里最大聲地放著塔爾科夫斯基的電影,他認為這對得起他23歲的青春。
2006年8月份,在一個朋友的推薦下,他去了中關村賣電腦,月收入在2000塊左右。10月份,他從地下室搬家到海淀西苑的一間平房,這里離中關村比較近,集中的多是“IT族”,在鄭宇看來,他們和自己一樣,都是賣電腦的。
屋子與先前的地下室面積幾乎相近,七八平米,但租金貴了兩百。屋子離公交車站有三站地,與公共廁所有50米,每天上班走在公交站點的路上,能看到住在這里的年輕人,拎著幾元錢買來的夜壺,急沖沖趕往廁所。
夏天,公共廁所散發的難聞味道,吹進他的屋子,鄭宇并不在意。蚊蠅聚集的垃圾堆就在屋子對面,他業已習慣。他最在乎的是,一個理想青年能在北京堅持住自己的理想,以及靠自己的拼搏,會換得職業的發展。
他不安于賣電腦,因為這不是他的理想。雖然大學所學專業是網絡信息產業,但是他認為自己有文藝細胞。2007年7月,他找到了第三份工作,在一個文化傳播公司,雖然做著網絡維護工作,但至少與公司名稱的“文化”二字沾邊,他很是高興。
直到工作至今,他有了新的想法,跳槽,或者改行。在北京,這很常見。只是迷茫的是,他不知道下一份工作該做什么,職業規劃、人生定位,他在十字路口從未有過的困頓和彷徨。
記者采訪鄭宇的兩天前,鄰居搬走了,房東告訴鄭宇說,鄰居在北京混不下去了,“三個月沒有工作,心態毀了”。
最近一年間,他的幾個同學來到北京,不久又相繼離開,因為曾經到這里奔赴闖蕩的夢想破碎。離京前,他們給鄭宇打了電話,讓他一定堅持住,不要像他們做“逃兵”、“過客”。
鄭宇的住所沒有空調,24小時開著的電風扇,一直吹著熱風。幾乎每個周末,他都步行去四站地之外的海淀橋北,去中關村圖書大廈讀書,或者去旁邊的中國書店、第三極書城。
鄭宇認為,書店是夏天避暑的好天堂。有空調,很涼爽,既不花錢,又可以求學獲知。“一舉多得”,鄭宇告訴記者,他往往帶著一瓶從家里灌進瓶子里的涼開水,在書店里坐上一整天。偶爾看書累的時候,去衛生間抽根煙。直到天氣熾熱高峰階段過后,再步行回家。
只是自詡稟賦優秀的鄭宇,越發地覺得自己無法融入北京這座城市。就是在最近,他發現自己“病”了,對如今從事的工作并不滿意,薪水不高,離自己理想卻很遠。“這是心病”,鄭宇告訴記者。
鄭宇在博客上寫出一段文字,“城市煙火,城市面容,城市憔悴,城市病態。這些都與生活有關,與心情有關,與性格有關,更是與工作有關。”
這天晚上,鄭宇摸著兜里僅有的十元錢,想去買一包泡面。等到拎著泡面回來時,他順便買了一包三元錢的劣質煙。很久沒抽了,他想改善一下,放縱自己,哪怕只一次。
三天后的2008年7月25日,在落日的余暉中,西苑,這個北漂族的集散地,開始騷動起來。像往常一樣,公交車上簇擁的人流中,鄭宇擠下來,與很多上班下班的人一起,鉆入了回家的洪流。他認為自己還是幸福的,盡管明天還要奔赴下一個應聘地點,但因為青春,年輕,還有遠處看不清的理想等著他。
他的背包里裝著一本卡夫卡的《城堡》,在這個玄幻的意識流小說中,他對未來充滿迷茫,充滿期許。他想起了卡夫卡的那句話,“人生的所有差別,在于道路的選擇。”
沖向北京
我拋棄了所有的憂傷與疑慮,去追逐那無家的湖水,因為那永恒的異鄉人在召喚我,他正沿著這條路走來。—泰戈爾
再有兩個月,濤子就去北京把自己“賣”掉。現在的他,蝸居在遼寧錦州的一所房子里,鍛煉吃苦,他說這是去北京前的基本功。
對北京,畢業生濤子坦陳并不了解,雖然因學習來過北京兩次。但是,他認為這里是理想主義者的求職“圣地”。
殊不知,兩年前,就有專家指出,如北京、上海、廣州等各大城市的角落,漸次出現大學畢業生廉價聚居地。
這一“高知貧民”群體,與上個世紀80年代在北京中關村一帶創業的年輕人不一樣。他們見到了更多的繁華與破敗的對比,體驗了更多驕傲與卑微的落差,聚居一起,更容易對自身的命運與境遇進行反思,渴望發出自己的聲音。他們被社會學冠名為“新失業群體”。
但濤子透過北京這塊理想“圣地”,看到的不僅有就業坦途,還有青春的演繹和夢想的落實。“把青春灑在北京,是很值得的事”,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什么大學生一畢業喜歡一股腦涌向北京,但是他知道,在就業嚴峻的形勢之下,在有利的環境中出售自己,卻很必要。“千里馬常有,但北京的伯樂會更多,”他想。
他的想法代表的不止他一人。在記者走訪調查中發現,許多大學生的初步就業目標期許值并不高。
“無論工資多少,只要能在北京活下來,能學到東西,就算解決第一步問題,然后再圖發展”。濤子說。
濤子今年剛剛畢業于渤海大學藝術學院,讀作曲專業的他,制作音樂將是他日后的發展方向。來北京后,他想在一些制片公司適應這個音樂行業的環境,“進這個圈子先學習一下”。
如果不是趕在奧運,他現在就能來北京。迄今,他為來北京做了一些準備,每天除了看書、看電影、作曲、練琴、熟悉電腦軟件操作之外,還鍛煉著吃苦:和低年級的同學合租了400塊錢一個月的房子,每天吃著掛面,偶爾打個荷包蛋。
濤子抽著5元錢的“紅河”煙,他告訴記者,到北京后,抽煙可降低標準。他經常幻想著兩個月后的場景:北京的某個角落,叼著劣質煙,吃著饅頭,彈著吉他,聽著讓自己渾身有力的音樂,然后喟嘆一下。
他對自己北漂后的生存標準是,“食不求飽,居不求安”。“我想在這個競爭激烈、機會頗多的環境里,慢慢積淀”,他的目標不是“一日走紅”,卻是“能給這個快餐音樂盛行的浮躁時代里,留點記憶和經典”,濤子不善言辭,但說完這些話的時候,他笑了,他說自己有點狂。
往屆的學長們,以及與他一起畢業的藝術生,多是回老家發展,一部分在當地做了音樂教師,一部分轉行謀生。濤子對這些依靠多方關系穩定工作的同學很不屑,“在人多與人少的兩條路上,我選擇了人少的那條”,濤子說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
他一直懷揣著魯迅的一句話,用作奮斗的職業信條:“總要有一些人,去做不可能為之之事;只有這些人的存在,才讓世界不那么寂靜。”
與濤子類似,決意沖向北京的,還有關鍵,這是一個剛讀大四的學生。
一年前,關鍵看過《中國新聞周刊》推出“向下的青春”專題,深有感慨,北京等大城市周邊聚集著龐大的“畢業即失業”群體,他們有著從物質到精神的雙重困窘。一年后,他也許會成為這個群體中一員。
面對用人單位多是招聘有經驗者,關鍵說他并不恐慌,這點與濤子相像,“只要能掙錢、能糊口,這就是就業。有人對薪水過高要求,這個不實際,其實只要能活下來就好”,關鍵說。
關鍵的職業目標,是在北京做攝像,或編導。他就讀于渤海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現擔任學校電視臺執行臺長。
他自信于自己的專業技能,因為熟練掌握專業非線性編輯軟件及攝像的他,曾在地方電視臺實習過,拍攝制作過多部專題片、宣傳片。從簡歷上可以看到,他與好朋友合作的紀錄片《過年》曾入圍過人民網DV大賽決賽單元獎。
他原本想考研,但是后來考慮到“學歷在貶值”, 于是作罷。雖然僅是大四,但對就業規劃的籌備卻已緊鑼密鼓起來。當看到同校學生畢業后有在學校附近當服務員,賣盒飯,或者回到家鄉賣電腦,他便構畫著“北漂夢”。
關鍵給自己做過最壞的打算,“如果五年之后,在北京混不下去,那我就回家,或者去南方一帶發展”。
饒有意思的是,他的QQ個性簽名是:“殘羹冷炙,也是饕餮盛宴!”關鍵笑著告訴記者,這個多少有點指涉“就業窘迫”的簽名,帶有禪宗的意味。他覺得,自己說出了很多還沒有畢業的大學生的心里話。
憂傷與幻滅
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峽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
——魯迅
王飛困惑著。
27歲的他,在北京生活了8年,這個從湖南的鄉村跑到北京尋夢的青年,在上班四年后的今天,遇到了嚴重的再發展瓶頸。
王飛,北京一書商,現在海淀區某出版公司上班。他的工作是出版、策劃中小學教輔教材。四年前,大學剛畢業的他,來到這家公司工作,從一開始的校對工作,一直做到今天的策劃圖書的項目經理職位。
盡管對外的名片十分光鮮,但對自己的職業狀態卻很“不滿意”。職業再發展的困惑,讓這位項目經理時常面對外人時常常面露慍色,私下自卑。
在這個不具知名度的公司里,上班四年,一直做個好員工,從未醞釀過跳槽發展的想法。但當他得知公司里曾經的同事,跳槽后有拿到8000元的薪水時,他有些尷尬。直到今天,他的月薪收入僅是3000元。
在采訪中,王飛多次向記者提及三個字,“不滿意”。他所處的生活現實,是入不敷出的薪酬,和進退維谷的職業尷尬境地。生活的窘迫,以致于如果有人問到他有幾年工作經驗時,他習慣緘口沉默。
王飛的優點是做事專注,上級發布的工作任務總能落實到位。但是他告訴記者,他吃虧于“思想觀念過于保守”,以至于錯失了多個機遇。幾年前,圖書行業內一直有公司高薪聘請他,但都被他一一謝絕。因為他有自己的想法,首先想著應該在一個公司專注下來,做深做透做專,然后求得穩定發展。
對于自己的職業規劃,王飛有著N種假設。其中他最想在自己擅長的圖書領域里,醞釀著開一家公司或工作室。但因圖書行業近幾年發展出現嚴重滑坡,以及缺少恰當的合作伙伴,導致這個不錯的“產業創意”無疾而終。
至今,對這個“項目”的流產,他還心疼不已。因為早在四年前,剛踏上工作崗位時,他就有過這個想法,那時,他僅拿著1000元的薪水。
“自主創業,這個職業目標一直很明確”,王飛強調道。直到今天,這個目標也很明確,他認為只是缺少一個最佳時機而已。
此后,他開始醞釀著拓展自己的業務范圍,甚至想過轉行來發展自己,“把自己的圖書編輯本職工作當愛好,然后涉及從商”。
幾年前,電子商務在中國興起,王飛迅速抓住了這一機遇。2006年3月份,王飛在淘寶網上開辦了一個名為“飛恩蒞服飾”的網絡店鋪,主要經營期刊正版合訂本以及國際一線品牌男裝。
一年過后,因專心經營,網店已獲得了相關部門“三鉆”信譽,生意紅火。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今年年初,因一次失誤操作,網店受到了停店處罰幾個月。這讓王飛焦慮十分。但他并沒認為自己的職業規劃有所偏頗。
今年6月30日,王飛決定重新注冊網店,名字還是“飛恩蒞服飾”,一切歸零,重新開始(只是網址改為“http://shop36023709.taobao.com”)。憑借原有的開店經驗,王飛目前的網絡營業額已達到2500元。在競爭激烈的網店生意中,這個數據還屬可觀。
“我想通過電子商務,切入商海,到目前來看,效果還不錯。”幾年前,他一直住在香山腳下,那里的平房便宜,是外地來京務工者的集散地。王飛吃了很多苦,早起晚歸,住的地方經常缺水,偶爾有水時,水質也是黏黃一片,他當時買了一個大水桶,把水沉淀幾日之后再用來洗衣、做飯。
如今雖已告別那個住處,搬家到石景山,但生存壓力也逐日加大,困惑依舊伴隨王飛。
困惑來源兩方。一個是低收入帶來的生存壓力,買房買車的壓力讓人窒息,甚至成為不敢想的“夢想”。王飛把自己歸類為“社會底層”群體。雖然他認為在北京就業不是難題,自己也有跳槽機會,但是物價飛漲、競爭激烈的現實讓他不堪重負。
他甚至認為自己是“懷才不遇”,“出現今天的瓶頸,不止我一人。我們不是輸在個人能力上,而只是缺少優秀的平臺和機遇”。
另一個困惑是來自行業的發展現狀。圖書出版業已從春天走向寒冬,“低折扣、高成本”的行業特點讓圖書市場暴露蕭條征兆。但是王飛始終認為,依據四年的工作經驗,“一旦認清自己適合的行業發展后,關注市場、潛心鉆研,是絕對沒有錯的”。
只是面對職場事業的二次再發展,王飛低著頭,一臉憂慮和茫然。他說自己徘徊著,因為這涉及的是日后的冷與暖,涉及的是27歲以后要走的職業二次發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