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基礎科學的存在辯護

摘要：針對學術界有人不僅不承認基礎科學和應用科學的差異和區別，甚至對基礎科學質疑、反對和攻擊的現象，從基礎科學的社會價值和教育價值，潛在的經濟價值和眾多現實的文化價值諸方面，對基礎科學的存在給予了積極的辯護。

關鍵詞：基礎科學；辯護；價值

中圖分類號：G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477(2008)06－0794－08

在很長一段時間，直至當代，有人不僅不承認基礎科學和應用科學的差異和區別，甚至對基礎科學強烈質疑，激烈反對乃至猛烈攻擊。波蘭尼在1945年如實地描繪了當時流行的懷疑和詰難純粹科學的思潮。他說：

應用科學有明確的目的：它服務于我們的福利和安全。然而，純粹科學又怎樣呢?這種科學研究不存在實際功用，對這種研究的正當性如何證明?直到晚近時期，一般還往往假定，這樣的研究只服務于其本身的目的，服務于對真理之愛的知識的發現。我們是否還要接受這樣的觀點?我們是否還要相信，科學家耗費公共資金，去搞這樣一些研究——比如費馬定理的證明，或者計數宇宙間的電子數——乃是恰當合理的?這樣的研究，雖然或許并不缺乏實際用途的某種間接可能性，但是畢竟難以認為，它能夠像正常領域當中的任何人類行為那樣，產生實際的收益。不，我們目前一般不接受這樣的觀點，一如20世紀30年代之前那樣，認為科學正應該為知識而追求知識，而不管其對社會福利的任何增進。

波蘭尼分析說，這種思潮來自對于科學傳統立場疑心重重的哲學運動，它們從兩個不同的側面展開進攻。物質論否認純粹科學有其自身的目的，將純粹科學和應用科學的區別一掃而光。于是，對純粹科學的評價依據其并非全然純粹的性質，即依據它到頭來最終有用的性質。另一條戰線基于道德的立場。它主張科學家應該將目光轉向充滿世界的苦難，思考解除苦難的良方。科學家因其單純為知識之愛而研究科學是自私行為，理應受到道德上的譴責。這種攻擊揮舞的是社會激情之錘，擊打的是懷疑主義之鑿。

時至當今，這種思潮不僅沒有銷聲匿跡，而且由于種種社會現實和思想觀念的原因，反而愈演愈烈。我們不否認有的批評也講了純粹主義(purism)某些正面功能，如雷斯蒂沃曾說：純粹主義(purism)是具有眾多根源和功能的理智戰略。作為政治戰略，它能夠劃界和捍衛對知識的追求，擺脫人們反對的軍事的、經濟的和政治的利益；它能夠被主導精英直接用來確立領土要求；它能夠阻止政治領導人監視和控制有創造性和革新的研究者。給科學貼上“純粹的”標簽能夠服務于政治的、宗教的、經濟的、軍事的和心理的功能戰略。純粹的標簽的最重要的社會功能之一，是為了減輕既定的利益的阻力與緩和對其的批評。在純粹性的觀念體系強調“為科學而科學”方面，它增強了個人主義的(原子論的、分離的、疏遠的)工作取向，阻礙了在科學之外的興趣的發展和追求，包括作為工作者的科學家的集體興趣的實現，把知識生產者與在科學生產和再生產的社會過程孤立和疏遠起來。在心理學上，純粹主義能夠充當個人滿足的情感源泉和防衛機制，使其未受已確立的社會建制的約束和控制。但是大多數批評除了依然基于極端實用主義、實利主義、物欲主義以及道德譴責的立場，還冒出政治上的新民粹主義(new populism)。齊曼揭橥：“在目前研究系統的進化過程中，實用性目的一直處于至高無上的地位。政府的經費總是偏重于研究和開發范圍內更為實用的項目。……政治家處處對于他們同意資助的學科提出苛刻得多的實用條件。他們要求研究必須帶來直接的和確定的社會的、經濟的和軍事的效益。”雷斯蒂沃強調，把人們的研究定義為“基礎的”，能夠作為相當于義務的東西說明和辯護，從而避免為科學工作的現在和未來的后果承擔責任。雷斯蒂沃還說，這種詮釋基于的觀念是：科學是把人卷入的社會過程，而人的活動能夠受到他們組織的方式，他們能夠達到的資源和他們與其他社會部門的關系的促進或阻礙。康芒納這位科學的社會責任的倡導者注意到：“科學家不再能夠回避他們在實驗室所做的事情的社會的、政治的、經濟的和道德的后果。”拉維茨干脆斷言：“知識的自由獲得和它的后繼的社會強制的應用之間的區分，只不過是不穩定的少數既得利益最后的庇護所。”布魯克斯則描繪了攻擊基礎科學的新花樣：

20世紀60年代后期歐洲和美國的學生運動開始時，已經批評學術科學與人的真正需要無關，掀起了一場“科學為人民”的運動。這個運動譴責科學學閥是精英主義和權威主義，認為這與新民粹主義的主張是不相容的。更重要的是，科學合理性的概念受到“反文化”派的攻擊，科學的客觀性被譏諷為一種神話而被拋棄，認為提出它們的目的只是為了掩蓋這樣一個事實，即把科學展示的知識性和合理性用作維護現狀的工具。科學和由它產生的新技術被看做是為當權者服務的，因為只有當權者能夠掌握這些工具，并為他們自己的目的使用這些工具。

總的來說，這些批評的理由和攻擊的論據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很典型的是，基礎科學及其研究成果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們把基礎科學看做是一種特別有效和特別成功的活動”。我在論述科學——當然主要指的是基礎科學或純粹科學——的精神功能以及科學與人生的關系時，實際上已經部分地對上述批評進行了駁斥。至于道德上的抨擊論據，我們在闡明科學價值、科學的異化、科學和反科學時也做了某些澄清；我們立足的基點主要是科學知識中性說，基礎科學與應用科學和技術有別說，以及權利與義務和責任并行說——科學家作為社會公民在享受和行使自己的權利時，同樣應該履行必要的義務，承擔應有的社會責任。在這里，我們擬條分縷析，徑直對基礎科學加以辯護。

不少學者對基礎科學提出了一攬子辯護理由。例如，早在一百多年前，皮爾遜就列舉了科學——他所說的“科學”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純粹科學”——要求社會支持的四點理由：

它為公民提供有效的訓練；它對許多重要的社會問題施加影響；它為實際生活增添舒適；它給審美判斷以持久的愉悅。

不知道布魯克斯是否了解皮爾遜的思想，反正他的辯護進路與皮爾遜如出一轍，且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說：人們可以識別基礎研究的。四項顯著功能，其中有的功能也為某些類型的應用研究所具有。一是文化功能。基礎科學研究被看做是現代人最高渴求的一種獨特表現，它與當代文明的關系十分密切。在某種意義上，它不僅服務于我們的社會，而且還是文明社會的目的之一。公眾已經開始廣泛而明確地承認，社會應該為知識自身的緣故而支持知識探索活動。與其他文化相比，科學知識具有超越于個人價值體系的公共性和客觀性，因而容易取得共識和政府的資助。由于純粹文化的理由支持基礎科學，也得到其他方面的好處，比如提高國家威望和影響，贏得世界的尊重，增強國民自信心。二是經濟功能。現在經濟學家普遍承認技術革新對經濟增長的重要作用，而技術革新越來越多地依賴基礎科學的研究成果，盡管其程度很難定量確定。人們越來越傾向于把有組織的研究和開發看做是一種對新知識的投資，在某種意義上它等同于固定資本投資。三是社會功能。對于一些只有依靠全國性的努力才可能解決的問題(如教育、環境、天氣預報和控制、殺蟲劑、放射性廢料、自然資源、交通管理等)，需要諸多應用研究，也需要作為其基礎的基礎研究。應該按應用研究的10％～15％安排基礎研究。四是教育功能。基礎研究和研究生教育之間的關系密切。研究活動對教育的作用的含義非常廣泛。研究本身被定義為“學習工作”，即生產新知識的過程。雖然這些知識的大部分通過專業文獻的出版被清晰地闡述并公開出來，但是以發展知識為職業的個人所需要的技能和預見力卻遠遠超出出版物所展示的全部信息。布朗羅列了五種流行的辯護理由，逐一對其加以分析評論，提出一些質疑。他看重的是科學的文化價值，不過認為這需要認清科學的重大文化意義以及科學文化的豐富內涵。

不管怎樣，皮爾遜、布魯克斯和布朗都不同程度地把基礎科學的經濟價值、文化價值、社會價值、教育價值作為辯護的理由。這是一個很好的分析范疇和論證框架，無須我們另起爐灶。關于社會價值，基礎科學或作為背景知識，或作為思維方法，或作為指導思想，對于社會問題乃至棘手的社會難題的解決，都能助一臂之力。關于教育價值，西博格的一席話深中肯綮：基礎研究對于訓練科學家和工程師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大學及其研究院就其本性和目的而言依然是基礎研究的天然中心，是培育潛在的科學研究者的理智能力的最有效的設置，創造力和理智好奇心能夠在其中得以發展。不僅如此，學習或研究基礎科學，對于一般人的智力訓練，尤其是科學方法和科學精神方面的熏陶和養成也十分重要。在現代社會，沒有經受一定的基礎科學教育和訓練的人，無論如何是有缺陷的，不能算作是健全的現代人。下面著重談談基礎科學的經濟價值和文化價值。

基礎科學具有潛在的經濟價值，一般而言或遲或早總是能夠找到直接或間接的應用可能性。皮爾遜早就認識到這一點。他說：

(純粹科學研究)在發現的時刻，看來好象只是純粹理論興趣的結果，但最終卻變成深刻地改變人類生活條件的一系列發現的基礎。可以說，任何純粹科學的結果有朝一日就會成為廣泛達到的技術應用的起點。

他舉例說，伽伐尼的蛙腿與大西洋海底電纜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但是前者卻是導致后者的一系列研究的出發點。他當時預言，冒險斷定赫茲的電磁波的發現在一兩代人中不會引起類似的更大的生活革命，這種人肯定是膽大妄為的教條主義者。馬赫也以高斯和威廉·韋伯為例，說明“通過對準純粹科學，把技術的基礎提高得多么高”。

布什對此做過專門的調查研究，他得出的結論是：基礎研究導致新知識，它提供科學資本。它創造儲備，知識的實際應用必須從中提取。新產品和新工藝建立在新原理和新觀念之上，而后者本身又是通過最純粹的科學領域的研究艱苦地發展著。因此可以說：

基礎研究是技術進步的先行官，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確實。……一個在基礎科學知識上依賴于其他國家的國家，它的工業進步將是緩慢的，它在世界貿易中的競爭地位將是虛弱的，不管它的機械技藝多么高明。

在現時代，純理論研究是技術進步的帶路人，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而易見。未來的進步最引人注目的將是在那些直接基于現代科學基礎之上的，高度復雜的領域。在下一代，技術進步和基礎科學的發展將是不可分離的；而一個只是憑借別國的基礎知識的國家，在技術革新的競爭中將無可挽回地受到阻礙。

不少學者也具有類似的見解。默頓洞察到基礎科學的應用的潛在性，以及它的內在知識價值和外在功利價值的統一性：“基礎性的科學研究除了具有自身的價值外，無論如何，它還終將帶來各種有用的結果，滿足社會中的不同利益的人的要求。因而這構成了基礎科學的內在要求和功利性要求這兩方面的基礎。我們將會看到，基礎性的科學研究除對知識自身外，還對實際利益需要具有潛在的價值或關聯，這一概念使內在要求和功利性要求兩個方面達到了統一。”莫爾不僅注意到基礎科學的潛在有用性，而且特別指出基礎理論與其應用的關系有時是間接的，并不見得一一對應。莫爾說：“通過基礎研究精心制作的知識對于達到與有目的的行為的模型一致的目標是潛在有用的。”必須把真正的知識的總儲存看做是技術的基礎，尤其是那種經過充分理解的，并且理智地組織到經驗定律和不同學科范式中的知識。所謂技術發現或發明，能夠被理解為建立在合用的真正知識(資料、定律、范式)的基礎上，但是作為一個準則，它們不能被追溯到基礎研究層次的任何特定的發現上。

西博格以例證雄辯地說明：

基礎研究是驅動應用研究和技術的發動機。科學家是探索者。無論如何，我們并未在貧瘠的荒原上偶爾碰到革新的新技術。新觀念生根于研究積累的知識。基礎研究是肥沃的田野，在這里生長的是應用研究苗木的理解。

西博格舉例說：日益增長的基礎科學進展以及重大的發現，導致具有巨大商業重要性的新技術。它們能夠給我們全新的工業(如分子生物學進展所表明的)、產品(如聚合物化學所導致的)，甚至引起技術革命和工業革命(像在晶體管和激光的案例中那樣)。基礎研究不僅導致新產品的制造，而且也導致新的工業流程和制造體制。這些能夠大大增加工業生產率，減少成本，改進產品質量。例如，微電子學的進展正在幫助傳統制造業自動化，生物學發現正在影響藥品、食物和化學品的流程和生產。

相反地，如果沒有基礎科學或中止基礎研究，那么結局將迥然不同。布什坦白地告誡：“如果基礎研究長期被忽視，工業研制的更大進展最終將停止”。莫爾明確地指出：“科學是這樣一張無縫的網：除非明顯‘無用的’部分也很好地受到支持，否則‘有用的’部分就不能繁榮。”戶田盛和清楚地表明：用稍微放大一點的眼光看，純粹科學在本質上都是有用的。無疑，沒有它們，技術就會在某些地方碰壁，無法取得進一步的發展。其實，中國學人任鴻雋早就成竹在胸：“在現今的世界，科學是立國的根本，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事實。純粹科學又為一切科學應用的本源，這也是學科學的一律公認的事實。”楊銓的先見之明也言微旨遠：

科學之本值固如是矣，然科學之功用固不囿于智育一隅。十九世紀之物質文明皆愛好此純智至美所獲之枝葉果實也。吾人已熟聞贊頌科學實利之言，無里述之必要。所不可忘者，應用為枝節，而根株則在理論。昔人培植理論，吾人乃食應用之賜，使今日束理論于高閣，不特科學無進步之望，后之人欲求新發明新應用亦不可得矣。

在這里尚需強調的是，盡管基礎研究具有潛在的應用可能性和經濟價值，但是在進行基礎研究時，切不可“人在曹營心在漢”，老是尋思研究結果將來如何有用，這樣只能事與愿違，適得其反。中國學者胡明復對此心知肚明：“自科學發達以后，凡閱三世紀而后其實用乃大見，科學之先祖固未嘗夢想有今日也。夫科學之最初，莫不始于至微，其最初皆無關緊要，而其結果則往往為科學界立新紀元，于社會上造一新思潮、新文化。……(牛頓、巴斯德、伽伐尼)當其發見之初，無非出于研究者‘求真’之一念，并未計及其實用否也，故其精力智慮能集于至微，不以其無實用之價值而棄之，而其功乃不朽。茍令研究者孜孜以實用為主，誠恐其終無所獲也。”布朗則發出明確的告誡：

自相矛盾的是，所有研究都應該與我們的社會需要相關這一流行的，常常自以為是公正善良的、表面上無害的要求，對于科學進步來說是最大的危險之一，從而對于社會需要的長期滿足來說也是一種最大的危險。

之所以如此，其中部分奧妙也許在于西博格所言：一般認為，支持基礎研究的健全理由是，這樣的支持擔保實際應用的結果。這是不穩定的證據，因為很清楚，這些結果可能是長時間才到來的；而且，如果期望有重大科學發現的話，那么要求支持的項目大多數應該是未預期結果實的。

基礎科學具有眾多現實的文化價值。科學或基礎科學作為人類文化的一個分支或亞文化，其本身就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我們針對“為科學而科學”所做的辯護，實際上也是對基礎科學合理存在的辯護。無疑，“科學是比僅僅有用更多的事情：它沒有毫無剩余地消失于應用、技術”。確實，“人們開拓知識與理解的前沿的努力，具有固有的文化價值和美學價值，這一點是我們民主信念的一部分”。天文學家布朗在談到科學的文化功能或價值時，講得可謂鞭辟入里：“科學的主要文化功能之一就是回答有關自然界的問題，并向我們證明世界是它現在這個樣子，而不是我們樂于想象或偏愛的那個樣子。按照這種做法，科學就作為我們與實在的本質聯系起作用。假如我們不堅持這種聯系，那么就不再有‘自然的真理’，也不再有‘公共的真理’；只有‘你的真理’和‘我的真理’，我們便處于在事實與虛構、科學與巫術之間失去區別的危險。”歷史向我們明示，一旦我們關于世界的猜想與實在失去接觸，一旦這些猜想不再與觀察到的事實進行比較，它們就會變得多么危險。只要考察一下阿茲臺克人導致人的犧牲的觀念，或在17世紀支持殘害女巫的一些思想，或納粹的種族理論，就知道失去科學的知識和思維危害之烈了。他進而單刀直入科學文化內涵之堂奧；

我們幸福而平靜地生活在這個神秘的世界中的最大希望就是，力求更充分地認識我們自己以及我們周圍的世界。知道是什么，對于解決所有的社會問題和道德問題都是不可或缺的，因而對于任何值得想象的進步也是必不可少的。現代科學給我們講述的有關我們自己和世界的知識，比以往已知的任何社會都要多。如果我們要明智地利用這些知識的話，我們就必須學會把科學作為我們文化的一個寶貴組成部分來看待，而不僅僅把它視為物質進步的動因。……我們必須明確地認識到，科學的確具有獨特的、寶貴的精神，如果我們或多或少地密切注視一下它所提供的“世界模式”的話，我們將會看到，它打開了廣闊的眼界，培育著重大的價值，并引導我們采取新的思維方式。

布朗從文化價值角度為基礎科學存在的辯護是十分成功的。他特別強調這一辯護視角的重要性。他說：“為基礎研究所做的常規辯解是把它描述成未來物質進步和訓練有素的人的來源，社會的受尊重的裝飾品以及個人滿足的源泉。按我的經驗，這些論據一般都沒有說服力；它們很可能被看做是科學家在損害其他人的情況下為做他們想做的事而進行的附加的辯護。特別是對于政治家來說，要使這些論據獲得成功，就需要更明確地表達它們，更清楚地顯示基礎研究和大多數人感興趣的實際結果之間的關系。即便如此，我懷疑，在對整個科學努力和科學在文化中所起的至關重要的作用有比較廣泛的理解之前，這些論據實際上是否能獲得成功。”

我們順手摭拾一二例。皮爾遜認為，純粹科學能夠“給予想象力以鍛煉，供給審美判斷以滿足”。波普爾在為基礎科學辯護時，主要是從其文化價值或功能著眼的。他說：除了實際應用之外，基礎科學研究還有其他的存在理由或論據。第一，在科學研究的歷史中，許多有價值的發現是作為追求十分深奧的問題的結果而做出的。這樣的發現被做出的偶然方式意味著，即使那些惟一地對科學的技術應用感興趣的人，也應該幫助科學家和學生追求理智上重要的問題，而不是力圖把他們限制在預先決定的目標中。第二，科學研究是理性活動的范式的例子。在這樣的研究中，我們力圖通過對服從嚴厲檢驗的，可供選擇的理論的批判性的討論回答理智上重要的問題。為了討論是真正的批判性的，我們必須以下述方式進行：該方式不容許我們漠視理論上重要的問題。這樣的批判性的討論對于我們的活動成為合理性的和客觀的而言是必要的。因此，如果我們想要達到理性地和客觀地理解世界，我們就應該容許去做的基礎研究沒有十分特定的方向，并學會以科學的方式做研究，從而我們能夠仿效科學的榜樣。第三，致力于無限制的批判性的討論具有非技術的利益，因為它也教會我們診視自由社會的理想，因為我們學會診視想象性的假設，因為我們充分爭辯的批評有正當的理由，而不是權威陳述和習俗上可接受的視角有正當的理由。我們也學會診視寬容，因為我們認識到，在我們最珍惜的觀念中，我們可能有錯誤，其他合理性的人也可能提出對它的健全的批判。

關于基礎科學的文化意義的論述，真是可以用汗牛充棟、積案盈箱來形容，只不過以往它們常常被人忽略罷了。為擴展對此的理解，讓我們列舉科學家德布羅意的宏論：純粹科學理論家所追求的目標，就是不斷地深入取得對自然的和諧的了解，就是得以看到在宇宙中能支配某些深層的、隱藏著的那些構成宇宙的實體的法則的映像，一點一點地揭開帷幕的一角。純粹科學不畏艱苦，無利可圖地工作著，然而卻經常有發現這種和諧性的非凡的愉快。所有的科學家，只要他們是正直的，都會認識到肯定純粹科學努力的意義，以及使純粹科學擁有高貴身價的真正原因在于對真理的追求。在非功利的科學目的這一重要問題上，所有的科學家，不管據以區分的觀點如何不同，他們所達到的一致比他們通常承認的要多得多。“毫無疑問，人類的智慧將要收獲為發現真理的一個新的側面所做的長期的不懈努力而結出的果實：純粹科學的華美和道義上的尊嚴，它所取得的進步，對鼓舞內行人的熱情追求而產生的歡樂”。阿倫甚至一言以蔽之：(基礎)科學“今天代表人的巨大冒險，工作的理由，現代文明的驕傲。沒有科學，既不會有名副其實的文化，也不會有能夠幸存的概念”。

其實，早在近代科學初創時期，開普勒就論述過天文學這門純粹科學的文化價值或功能。他的議論思想飛揚，激情四射，文采斐然，我們實在不忍心加以剪裁，還是大段直引為妙：

是呀，我們一定得像議論一道甜食值幾個錢那樣去評估神圣事物的價值嗎?可是，您們也許會反駁道，當腹中空空如也時，理解自然有什么好處，整個天文學又有何益?然而，有理性的人并不理睬無教養者因此而發出的要我們停止這種研究活動的吵嚷。我們容許畫家存在，是因為它悅我之目，承認音樂家，是由于它愉我之耳，雖然它們并沒有給我帶來其他實惠。的確，他們的作品引起的歡樂不僅有益于人類，而且也是人類的光榮。當我們允許耳目享受歡娛時，卻嫉妒腦子享有自己高尚的樂趣，這該顯得多么缺乏教養，多么愚蠢啊!誰抨擊這種樂趣就是抨擊大自然本身，因為，從虛無中造出大自然的大慈大悲的造物主不是已經給了每一創造物所需的一切，包括美觀和極度的樂趣嗎?難道當時他惟獨把人——全部創造物的冠首，造物主本人的形象——的腦子列為例外，使之不能享受歡樂嗎?對呀，我們不問鳥兒歌唱具有什么有用的目的，因為它們被創造出來就是為了唱歌，歌兒即是它們的樂趣。同樣，我們不應該問為什么人腦要煩擾于探索蒼穹之奧秘。造物主給我們的感官添上腦子，這不僅是為了使人能因此而掙來謀生物品——許多無理性靈魂的生物能更嫻熟地從事這一切——而且也是為了使我們能夠從雙目所見到的事物中思索出其存在和變化的原因，即使這項工作可能并不具有更進一步的實用目的。正如人類及所有其他生物的軀體都靠飲食維持一樣，與其軀體很不相同的人的心靈，則似乎靠知性這種食物來維持豐富和助長。所以，對這種活動不感興趣者，無異于僵尸而不像活人。那么，正如大自然注意不使生物缺乏食糧一樣，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自然現象那么多姿多彩，埋藏在天空里，的珍寶如此豐富，這一定是為了使人類的腦子不致缺少新鮮養料，使人類不致厭膩于舊事物或無所事事，并使他發現世界是一座永遠開放的，發展其智慧的工場。

寫到這里，開普勒自信地宣稱：“現在，我從造物主的無盡豐盛的餐桌上攝食來的這點佳肴，絕不會因為遭到大多數人的蔑視而失去其價值。……為我的論題唱贊歌的人越少，它的價值就越高，只要這少數人是行家。”他接著引用了盧克萊修的詩句：“快活的靈魂呵，第一個升入高空，它的責任就是揭開一切未解之謎。”海森伯對開普勒的弘論的評論是：“在開普勒看來，科學完全不是一種給人類用來獲取物質利益、或使改善我們這個不完善世界中的生活并開拓進步道路的技術有可能發展的手段。恰恰相反，科學是一種使精神高尚的手段，是一種在凝思創造的永恒完美中尋求安靜和慰藉的方法。”

300多年后，開普勒的高論在彭加勒身上激起了強烈的共鳴。彭加勒在談到天文學的文化價值時，也充滿深邃的理智和充沛的感情：“天文學之所以是有用的，因為它能使我們超然自立于我們自身之上；它之所以有用，因為它是宏偉的。這就是我應該說的。天文學向我們表明，人的軀體是何等渺小，人的心智是何等偉大，因為人的理智能夠包容星辰燦爛、茫無際涯的宇宙，并且享受到它的無聲的和諧，人的軀體在那里只不過滄海一粟而已。這樣一來，我們意識到我們的能力，這是一種花費再多也不算過分的事業，因為這種意識能使我們更加強大非凡。”他斬釘截鐵地申明：

如果我贊美工業的成就，那尤其是因為，當工業成就使我們擺脫了物質的牽累時，便會有一天給大家以思考的余暇。我不說，科學是有用的，因為它教導我們制造機器；我要說，機器是有用的，因為它為我們做工，將在某一天給我們留下更充裕的從事科學的時間。

以上所論的科學的文化價值自然極其重要，不過有些太“形而上”了，不大看得見和摸得著。與這些抽象的文化價值相對照，基礎科學也具有某些具體的“形而下”的文化價值。比如說，基礎科學可以提高國家的綜合國力和民族的威望——這可以稱之為一個國家或民族的軟實力或文化力場。布什一語道破天機：“一個國家由于它對全世界范圍內地征服無知、貧困和疾病所做出的貢獻——以友好合作和競爭精神做出的——而提高其威望。”。中國學人任鴻雋早已深諳此理：“科學真理浩如煙海，凡具有文化之人類，即有向此煙海探求奧藏之義務，而且生存競爭，演而愈烈，凡生存繁榮之民族，必與其發現此奧藏之成績成正比例。此真理朗列吾人目前，無論對于科學為崇拜，為懷疑，均不能加以否認”。“人類進化必須由世界各民族各盡一部分責任，對于知識的總量各有一部分增加。若只知利用他人的發明，而自己無所貢獻，便是放棄其責任，對于當今文明民族不免愧對”。

在結束本節時，我們想引用一下布朗的最為大膽和果敢，最具本色和本心的辯護理由——“為基礎研究而基礎研究”。布朗認為，不應當把基礎研究與我們的實際需要拴在一起，這一論據正如一些人所懷疑的，是以一個隱蔽的，具有高人一等優越感的假定為基礎的：基礎研究在某些方面凌駕于應用研究之上。他不同意這些人的看法，并特別強調：

基礎研究是一種優越的活動，這并不是由象牙之塔構成的論據，它能夠以為基礎研究而基礎研究的理由受到辯護；至于怎樣才能盡力做好基礎研究，其論據是為我們大家。這是對下述歷史事實的承認：社會的未來需要完全是由不受那些需要強制的過去的研究提供的。……事實上，許多構成現代科學基礎的最重要的發現，例如物質的原子本性和相對論，不可能是由力求從事“于社會有關聯的”研究的人完成的；它們是由企圖認識和理解、而不是應用他們發現的東西的人完成的。正如弗蘭西斯·培根所指出的：“要命令自然，就必須服從自然。”他們按照培根的話“服從”而不是“命令”自然。而且，若干具有最大社會效益的發現，例如X射線和盤尼西林，并不歸功于任何規劃好的東西；它們是偶然被發現的。

(責任編輯 曾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