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得的只是一扇通往黑暗的門。
門外,舊車軸和鐵箍在生銹;
門內,被錘擊的鐵砧發出短促的鳴響,
還有火花,那不可預測的扇形尾巴
或者,一只新蹄鐵在水中變硬,嘶嘶作聲。
——摘自(愛爾蘭)希尼《鐵匠鋪》
鐵匠在今天越來越少了
“叮當、叮當……”一個健碩的漢子在打鐵。通紅鐵條在鐵錘重擊下,由暗紅而玄黑,漢子專注地凝望著慢慢變形的鐵條,思考著什么。旁邊,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拉著風箱,癡癡地望著熊熊爐火,也在思考著什么……這是我虛擬的一個場景,朝代應是魏晉,漢子就是“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的竹林七賢之一嵇康,書生就是向秀。
也許是我景仰的嵇康好打鐵的緣故,多年來,我對鄉村鐵匠一直懷有特別的敬意,也一直沒有停止過對他們的尋找。
可是這尋找,卻越來越難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幾乎所有鄉場上都能看見鐵匠鋪。鐵匠是鄉村的魔法師,雖終日面對一座爐火,但一把把散發出鐵味、經他們的手反復鍛打出的農具,卻親證了每一個播種與豐收。取暖、照明、熟食之外,是鐵匠發現了火的又一種偉大用途。但是上八十年代中期,由于市場對農具的需求日益減少,很多入不敷出的鐵木社難以為繼,瀕臨破產。時至今日,想找一家鐵匠鋪子拍攝采訪,都費了我們好大力氣。最后好不容易打聽到,成都雙流縣黃龍溪有一家,至今仍在打鐵。
古鎮黃龍溪因古諺“黃龍渡青江,真龍內中藏”而得名,鐵匠鋪位于復興街16號,對面并排著兩家飯莊,一家叫“珍珠豆花”,一家叫“樊記肥腸粉”。復興街為百年老街,雖古色古香,但商業味很濃,一家挨一家全是出售旅游紀念品的商鋪。鐵匠鋪藍底白字的望子因為不協調,反而特別惹眼。
師傅王世旭,57歲人,打鐵40年,先后帶了八個徒弟,但已全部改行,大多當了建筑工地的小包工頭。“既然你們來了,我就露一手鐵匠的絕活。”人手不夠,他便叫對面“樊記肥腸粉”的老板樊春明幫忙。樊老板看上去和王師傅年齡差不多,想不到的是他也曾打了幾十年的鐵,這些年黃龍溪大力發展旅游業,樊師傅與時俱進,改行當了飯莊的蹺腳老板。畢竟在鐵匠鋪摸爬滾打幾十年,聞慣了鐵味,他爽快答應給王師傅當助手,不過就要午飯后才來。
鐵匠的祖師爺是太上老君
王師傅的鐵匠鋪約二十來平方,比我見過的火井鎮老庾師傅的鐵匠鋪和平樂鎮王長壽師傅的鐵匠鋪都要大。爐灶、風箱、鐵砧、鐵錘、火鉗、煤炭、需要鍛打的鐵器和已經鍛打成型的鐵器,是鐵匠鋪全部家當和擺設。跨進鋪子,風箱旁邊墻壁上貼的一張紅紙吸引了我。略顯陳舊的紅紙上用毛筆寫著:“太上老君神位開爐大吉”。
王師傅告訴我,就像木匠要供奉魯班一樣,凡鐵匠都要供奉太上老君,過去每逢農歷五月二十,鐵匠們都要休假一天聚會祭祀太上老君。“太上老君是我們鐵匠的祖師爺!”這個傳說王師傅是聽師傅的師傅講的。據說太上老君有一手打鐵的好手藝,一天,一個人去討教,見他不用鐵砧,竟把燒紅的鐵塊放在膝蓋上鍛打。來人嚇壞了:“你這般打鐵,不怕把皮肉燒焦嗎?”太上老君哈哈一笑:“有什么可怕的?鐵塊燙去我一層皮,我就打去它一千層皮!”從此,不僅鐵匠拜太上老君為祖師爺,那些銅匠、碗筷匠、磨刀匠、蹄鐵匠也跟著祭拜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太上老君夠有面子,拜他為祖師爺的鐵匠從舊社會起就是頗有地位之人,比如四川著名的袍哥組織,是鐵匠就可以加入,而理發師、洗腳工之流就不準加入。
到了新社會王師傅們當鐵匠時,打鐵的日子也很滋潤。“當時我們的收入,比雙流縣委書記只少一元錢。書記每月工資七十元,我們每月收入可以達到六十九元!每生產銷售一把鋤頭,政府還要補助我們八角錢。那時,豬肉價每斤六角八,大米每斤才八分二,每月收入近七十元,你說高不高?我們鎮上的書記每月才二十多元哦!”王師傅邊說邊把左手伸向我:“你看這只‘英納格’就是當時買的,都戴三十多年了,走時還相當準。花了我一百多塊錢,當時黃龍溪還沒有一個人戴!”王師傅感嘆道,對當年的大款生活頗有些留戀。
可惜,王師傅大款般的鐵匠生涯僅幾年便煙消云散,風光不再。1975年夏天,因為營養嚴重不良,王師傅打鐵時多次暈倒——打鐵是個體力活,一個月才半斤肉,身體哪吃得消!
鐵匠這口飯實在不好吃
打鐵這種原始鍛造工藝,雖然落后,但很實用;雖然簡單,但不易學。王師傅16歲便進了黃龍溪鐵木社,師從葛崇德師傅。剛開始,他只能站在旁邊看或拉拉風箱,同時仔細觀察師傅的每一個動作。外行人有所不知,千百年來,打鐵時鐵匠師傅是不講話的,他們像鐵一樣剛毅沉默,雙目圓睜,牙關緊閉,只通過不同的各自早已心領神會的手勢傳遞要領,等徒弟們自己琢磨。
“王世旭,你小子想吃‘紅燒肉’嗎?給你一塊嘗嘗!”每看到王師傅犯錯誤,葛師傅就會用火鉗夾著一塊燒得通紅的鐵塊伸到他的眼前。王師傅怕了,教訓也就深刻了。在我等看來,葛師傅這種教育方式頗似禪宗式的棒喝。
鐵匠鋪只要打鐵,屋里就很熱,夏天更是要命。師傅在汗流浹背打鐵時,徒弟就在一旁給師傅不停地扇扇子。天一亮就開始勞動,要一直干到黃昏……回憶起自己少年時代的學藝時光,王師傅分外感慨。
曾幾何時,成為一個木匠、篾匠或彈花匠,是無數鄉村孩子的夢想。但想做鐵匠的卻少之又少,因為打鐵需要鐵匠鋪這個特定的場所,它畫地為牢的勞作方式,超負荷的體力付出,比做一個在田間地里躬耕的農民還要辛苦、勞累。而且,一個鄉村鐵匠還得懂很多知識,首先是必須要熟悉的八道工序:撿料、燒料、鍛打、定型、拋鋼、淬火、回火、澤油。前七道工序是必須的,而澤油有的鐵匠師傅會用,有的鐵匠師傅則將它省去了。所謂澤油,即在鍛好的鐵器回火后,趁尚保有的高溫迅速將一塊豬肉或豬皮貼于器具反復摩擦,將滲出的油涂抹在器具上。這不僅有助于提高器具的光潔度,還能使器具即便閑置鐵匠鋪無人問津也不致生銹。
除了這些工序,鐵匠還要懂得二十四個節氣:“小滿正栽秧”,這個季節你就該打鐮刀、棍棍耙、刀刀耙了;“寒露秋分霜降麥”,點小麥、點胡豆的季節到來,你就該打鋤頭、杵子了……此外還要了解當地的土質,土質的不同,對鋤頭寬窄、大小、重量的要求也不同。
王師傅說,鐵木社后期,鐵匠鋪已并非完全是手工打鐵,但這些年黃龍溪發展旅游業,說是機械化打鐵噪音太大,有損古鎮形象,王師傅只好把機器設備賣了,重回手工打鐵的原始狀態。“2006年,鎮上還有兩家鐵匠鋪,如今就我這一家了,而且,手下的弟兄早已離去,只剩我一個人光桿司令。”說這話時,王師傅樂觀的眼神流露出些許傷感。
傳統鐵匠手藝出路何在
午飯后,樊師傅笑瞇瞇來到鐵匠鋪。開爐的時刻終于盼來了。
王師傅走到爐前開始生火,樊師傅拉起了風箱。風進火爐,爐膛內火苗直躥,仿佛一個舞者在盡情舞蹈。爐火熊熊燃燒,火光映紅了王師傅的臉龐,也映紅了樊師傅的。他們之間并無言語,但配合相當默契:王師傅把鐵器放在火爐中燒紅,然后移到大鐵砧上,執掌主錘,樊師傅甘當下手,握大錘進行鍛打。上手要求經驗豐富,右手握小錘,左手握鐵鉗——小錘的輕重緩急起著無言的指揮作用,同時要憑目測不斷地翻動鐵料,使之將方鐵打成圓鐵棒,將粗鐵棍打成細長鐵棍,把堅硬的鐵塊、鐵錠變方、變圓、變長、變扁、變尖……
面對燒紅的鐵塊,王師傅和樊師傅迅速進入狀態,大錘小錘你來我往,錘起錘落間,雖一言不發,仍有一種金戈鐵馬的氣勢。
看著看著,我的心里卻泛起一絲酸楚——其實我和他倆都明白,這只是一場表演。打鐵千年,如今只不過成了古鎮為了發展旅游而刻意打造的文化景點和娛樂項目。
春秋戰國時期,青銅名噪一時,但多用于制作禮器、樂器、容器及錢幣、璽印等,鐵卻大量用于鍛造農具或其他日常生產工具,以及威風八面的兵器。鐵的重要,幾乎貫穿中國整個漫長的封建社會。當年從趙國遷徙至蜀國而成為全國首富的卓王孫,就是靠經營冶鐵業而致富的。直至清末湖廣總督張之洞在武漢生產笨重而呆板的槍械“漢陽造”時,鐵仍舊充當著十分重要的角色。可如今,有哪一位年輕人還愿意干這苦差事?作家劉亮程在《驢車上的龜茲》一書中寫道,新疆庫車有一個祖傳十三代的鐵匠世家,如今也“只剩下一個煙囪在冒煙了”了,且不知道還能夠堅持多久……
一個充滿傳奇的鐵匠世家尚且如此難以為繼,何況那些并無家族榮耀的鐵匠!短短三五年內,我采訪過的火井鎮鐵匠鋪由三家變成了一家,黃龍溪鐵匠鋪由兩家變成了一家,這都說明:打鐵這個古老的行業已日暮途窮,缺少活力;這些昔日的鄉村魔法師,正在遭遇他們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