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雀無聲（外一篇）

作家竟然當上人文系主任。他竟然在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院校里大力推行人文素質(zhì)教育。學院里的理工科教師們弄不明白什么是人文素質(zhì)教育。他們一向?qū)ψ骷液苊暌暎车乩锓Q人文系叫“文人”系。大家都知道，現(xiàn)今“文人”一詞多數(shù)含有貶意。

作家給人文系的學生開設(shè)了一門公共課，叫影視欣賞。作家請他的好友電影導(dǎo)演丁劍上這門課。丁劍是第六代導(dǎo)演，拍過好些地下電影。他最近正蜇居揚州，為他下一部電影找不著投資方而發(fā)愁。丁導(dǎo)演接到作家的邀請，回不過面子，就答應(yīng)下來。他上第二堂課時，就后悔了。丁導(dǎo)演平時都是放片子給演員看。他放片子時頑固地連咳嗽的聲音都不許出現(xiàn)。而現(xiàn)在課堂就像一鍋滾開的水，沸沸騰騰。學生們不要看英格瑪·伯格曼，安東尼奧尼，黑澤明的電影，一個個嚷著要看劉德華和周星馳。有幾個頑皮的男生在底下高聲說話。他上前制止，而學生們講話依舊。有的甚至還捋袖子，兩手握成拳頭狀。這讓一向發(fā)號施令的大導(dǎo)演手足無措，不知該怎么辦是好？

丁導(dǎo)演打電話給作家，問學生上課講話怎么辦？作家說，一不許動手，二不許辱罵，唯一的辦法是“記仇”。把上課講話的學生名字記下來，等考試時，送他們一個大鴨蛋。作家還特地關(guān)照，不能出現(xiàn)裸體鏡頭，接吻鏡頭和床上戲。丁導(dǎo)演問，如果大師們的影片中有那么一丁點兒這類鏡頭怎么辦？“快進。”作家說了個“快進”，就把電話撂了。

丁導(dǎo)演撓撓發(fā)癢的頭皮，感到作家電話撂得太快。他從前不吸煙，現(xiàn)在為了給學生上好電影課，一支一支地吸。煙缸里插滿了煙屁股。正當他感到無助時，忽然想起一個人———武打演員鐘會。鐘會有一個最顯著的特征：一字不識。鐘會甚至連“鐘會”兩個字都不會寫。他寫名字都是請人代寫。現(xiàn)今社會，你很難找到一個字不識的人。

鐘會小時候上過半天學。開學第一天，他與同學打鬧，奔跑時不小心一頭撞到校長肚子上，把校長撞了個大跟頭。校長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學校老師找到他家長，說這孩子大腦有病。這樣，他就不上學。鐘會的父母是個體戶，糊包裝盒子。鐘會坐在小凳子上，看父母糊紙盒，看天上的云。后來他家有了倉庫，他就看倉庫。他閑著沒事，在倉庫舞槍弄棒，先是拳打腳踢硬紙板，后來在倉庫里吊了個沙包，打沙包。天長日久，他竟然練出一身的功夫，一巴掌能打碎八塊紅磚頭，雙手一擰，能把6個的螺紋鋼擰成麻花狀。現(xiàn)在鐘會家已經(jīng)是資產(chǎn)幾百萬的包裝箱廠。鐘會有兩個哥哥，一個開奔馳，一個開北京現(xiàn)代。鐘會只是一門心思練功。家里不安排他做任何事，只是到年終的時候，才布置他一件任務(wù)———收賬。鐘會站在欠款不付的老板們面前，說廠里要他來收賬。老板臉一沉，說暫時沒錢。這時，鐘會的眼睛就四處找桌子。他要找一張適合他的桌子，然后上前，一巴掌，桌子頓時碎成兩半。老板臉上的肉跳個不停，立刻叫女會記付賬。鐘會一年只做這么一件事。

鐘會的名氣越來越大，玫瑰園小區(qū)沒有誰不知道鐘會。玫瑰園派出所所長是省武警學校畢業(yè)，曾經(jīng)拿過全省武警系統(tǒng)的散手冠軍。他就約鐘會比試武功。兩人交手，派出所所長贏了。從此，所長和鐘會成為鐵板弟兄。因為比試的時候，鐘會手下留了情，讓了所長，而旁觀者又看不出。比試雙方是會家子，當然心知肚明。他保全了散手冠軍的面子。

鐘會有一個夢想，想當武打演員。派出所長是丁導(dǎo)演的同學。他向丁導(dǎo)演力薦鐘會。丁劍拍電影《鳳凰》時，影片中有一個五秒鐘的鏡頭是鐘會演的。鐘會演小偷。劇本是男主角一腳踢小偷的褲襠。丁導(dǎo)演怕演員受傷，改成一腳踢在大腿上。鐘會堅決不讓，一定要男主角踢他的褲襠，而且要用狠勁踢。據(jù)說他剛練成鐵襠功，正愁著尋找一只腳來踢。

丁導(dǎo)演打電話給鐘會，說有些毛孩子想對他動拳頭。鐘會語氣堅定地說，導(dǎo)演，如果有什么人敢動你，我就真的跟他朝死里玩了。丁導(dǎo)演說，目前情況還沒有這么嚴重。他說想請鐘會陪他去上堂電影課。鐘會毫不猶豫地說，二十四小時都可以陪。

周三下午兩點，鐘會剃著大禿頭，穿一身運動服，開著他哥哥的奔馳轎車來接導(dǎo)演上課。丁導(dǎo)演出門時，從筷籠里拿了一根筷子。學校傳達不讓車子進門。丁導(dǎo)演要鐘會說是人文系的教授。傳達把頭伸進車窗看了一眼導(dǎo)演，就放車子進門。車子一直開到多媒體教室門口。教室門口聚著許多學生，他們看著導(dǎo)演坐著大奔來上課，一個個興奮不已。

丁導(dǎo)演說，借用同學們?nèi)昼姇r間，請同學們推薦出一個班上最強壯的男生。所有的手指向教室最后角落里的一個男生。男孩膀大腰圓，有一米八的身高。丁導(dǎo)演把這個男生請到講臺上，把一根筷子遞給男孩，要男孩把筷子抵著咽喉，把筷子弄斷。男孩把筷子捏在手上看看，往咽喉處比試了一下，連說不行，喉嚨還戳個洞呢。男孩在一片轟笑聲中，貓著腰跑回座位上。

這時，丁導(dǎo)演才亮出緊站在身后的武打演員鐘會。前排的幾個女生嚷著說，大禿頭，胸這么高，一看就是武打演員。鐘會不說話，用筷子頂著咽喉，一巴掌，筷子折成兩段。

丁導(dǎo)演宣布放片子。前排的女生又抗議說，時間太短，我們還要看表演。丁導(dǎo)演說，這是教學計劃外的，只借用同學們?nèi)昼姟W生們高聲抗議說，借用三十分鐘都可以，我們還想看。

那天放片子時，教室里鴉雀無聲。

常回家看看

去年國慶節(jié)前一天。我從北京返回揚州。因為買不到當天火車票，我就趕往右安門乘長途臥鋪車。國慶節(jié)七天長假，造成了客流高峰。車站里滿是人。我幸運地買到了一張車票。

臥鋪車的臥鋪分為三列，順著車身豎排。中間一排是雙人上下鋪；兩側(cè)靠車窗各一排單人上下鋪。旅客躺在鋪上，前面人的頭緊挨著后面人的腳，一字排開。在有限的空間里，人分著三層鋪疊著，像烙餅，一個挨著一個。我的鋪位在車后靠著右側(cè)車窗，頭朝著廁所門。與廁所并排是可以躺下四人的通鋪。通鋪上擺放行李和貨物，現(xiàn)在躺著三個人。坐臥鋪客車，人很不舒服。你唯一的活動是在鋪位上翻來覆去。車廂里混雜著人體的異味。好在車子開起來后，隨著有節(jié)奏的晃動，人很快地進入夢鄉(xiāng)。

我鋪位下方打開一個半人高的洞。這個洞是安全門。駕駛員把幾個包裹從洞口塞進來。柴油機發(fā)出嗡嗡的響聲，車身抖動著，從窗口看見外面排出的黑煙。我聽見洞外駕駛員與人討價還價。駕駛員說車上還有一張鋪位。從洞口探進一個腦袋和半個身子。這是一個干瘦的老頭，頭戴一頂罕見的黃軍帽，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藏青中山裝。老人身材矮小。他用力伸長脖子、拉直身子，看最后一排鋪位。當他確認最后一排還能塞下一個人后，就歪著半個屁股坐在洞口，打開一個塑料袋，數(shù)袋里的錢給駕駛員。袋里全是碎票。駕駛員一面數(shù)錢一面抱怨。數(shù)完錢，駕駛員把一只落滿灰塵的布袋扔上車，嘴里罵了句：“老滑頭！”

老人笑嘻嘻的，一只手摁著布袋，躬身竄上車。老人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他敏捷的動作。他看上去有七十多歲，可動作卻像猴子。他把一雙臟兮兮的解放鞋脫下來，擺在鋪位底下，然后迅速地爬到鋪位上，插在三個人中間。他要把布袋拖到鋪位上當枕頭。旁邊人攔住他說：“老家伙，什么臟東西往上拖？擺在底下沒人要。”旁邊的人把他的布袋擺在鋪位空隙處。老人猶豫一下，然后背靠車擋板半躺著，目光始終落在布袋上。

長途客車在北京城緩慢行駛，然后上了京滬高速，開始了漫長旅途。我翻看從站臺地攤上買的《讀者》和《文摘》。這種不疼不癢的快餐恰好用來打發(fā)旅途寂寞的時光。車廂里靜悄悄的。人們讓自己緊張的心安定下來，各人想著各人的心思。

天漸漸地暗了。我也漸漸地產(chǎn)生倦意，可身后廁所門一會兒開，一會兒關(guān)，發(fā)出“嘭嘭”的響聲，攪得我難以入眠。黑暗中，不時有人從前面爬過來，從地下躺著的人身上跨過，到車后上廁所。所謂廁所，僅是一間一平米大小的房間，只有一個蹲坑，供人小便用。客車上廁所與火車上不同。火車上是直接把糞便拋到鐵軌上。客車是把小便盛在桶里，到終點站時再倒掉。客車廁所很像揚州人蹲得的馬桶。

斷斷續(xù)續(xù)的，我聽見后面的人與老者說話。

一人說：“老家伙，又把你的臟包拖到鋪上啦？”

另一個說：“或許包里有幾萬塊錢。老頭子真人不露相。”

一人說：“幾萬塊錢也沒人要。老家伙，這車上都是大款。”

“幾件舊衣裳，帶回老家給我姐姐姐夫的。”老人一說話，就聽出是高郵腔。高郵是揚州北部的一個小縣城，是秦少游和汪曾祺的家鄉(xiāng)。

一人說：“什么時代啦？你當是萬惡的舊社會？誰要你的舊衣裳？”

“唉。農(nóng)村還是窮啊。”老人可能很久沒見過一車家鄉(xiāng)人，很興奮。“你們都是到揚州的嗎？我50多年沒到過揚州了。1950年當兵，從高郵乘軍車，經(jīng)過揚州城，還在城里吃了一頓飯。我們沒下車，在車上吃的。后來連晚北上，乘火車去了朝鮮。”

“你是抗美援朝的吧？”

“對啦。唉，說來話長。我們一個團當了俘虜，美國鬼子把我們關(guān)在濟州島。53年，根據(jù)國際公約，交換戰(zhàn)俘，我們回國了。我們這個團派到內(nèi)蒙古包頭鐵礦。我在包頭50多年。”

“50多年，你就不回家看看？”

“家里沒人啦。三年自然災(zāi)害，父母親都過世了。我想回家，單位請不到假。66年，單位準假，本想回家看看。可我姐姐說，村里人說我是叛徒，把我家的軍屬證沒收了……”

“你這種老革命回家，領(lǐng)導(dǎo)不用專車送？”

“什么老革命？比我資格老的多啦。我們廠里單離休的就一千多人。我是50年參加革命，不享受離休待遇，拿退休工資。”

“每個月幾千啊？”

“7百塊錢。我退休早。工廠效益不好。怎么說呢？七百塊錢夠吃夠花啦。許多戰(zhàn)友都犧牲啦。錢是身外之物。”

“論資格，你少說也是縣處級吧？”

老人聲音忽然低了一些。“我沒文化。我在廠里保衛(wèi)處干了50年。我的老姐姐和姐夫在家當農(nóng)民。他們寫信要我回家看看。我搭單位便車到北京。今天到火車站，說沒票了……”

旁邊的人似乎對老人的話不感興趣。老人自言自語地說了一陣，見沒人吭聲，也就不說了。車廂里靜悄悄的。很多人進入夢鄉(xiāng)。有人進廁所，關(guān)門聲很響。老者好奇地問：“這是什么房間？”

“食堂。”有人在黑暗中發(fā)出笑聲。

有一股刺鼻的臭味，在車廂里彌漫。睡夢中的人都讓這股臭味給弄醒。大家罵罵咧咧喊駕駛員。副駕馭來檢查廁所，罵了起來：“誰他媽缺德，在里面大便？”

老人說：“我大便的。廁所怎么不能大便？”

眾人罵道：“老東西，這廁所是小便的。”

老人爭辯道：“你們也不講，我怎么知道？你們還說是食堂。”

車廂里轟笑起來。有人提議，廁所不用了，把門鎖上。馬上找個方便的地方，要小便的下去集體解溲。這個提議得到眾人的贊同。車子開到泰山腳下，前面有人要小便。駕駛員就把車子停在空曠處，然后招呼車上的人下去小便。車上只有很少的女士。所以小便問題容易解決。大家沿著高速公路護攔站成一排，集體解溲。解完溲，又紛紛上車。

我們上了車，那老者拎著他的布包，正在車門口發(fā)怔。駕駛員問：“老家伙，你下車干什么？”

老人說：“你們下車，我就下車啊。怎么停在公路上？”

“我們下車小便。你小便嗎？”

“我不小便。”

“老八級，不小便你下車干嗎？好玩啊？”

“我看你們下車，以為到站了。”老人往車上爬。

車上人轟笑起來。有人罵道：“把他攆下車。浪費我們時間。”隱隱約約聽到各式各樣詞語：“呆瓜，”“老木頭，”“神經(jīng)病，”……

老人對人們的斥罵毫不介意。他一只手拎著他的寶貝布袋，胳膊架在兩旁上鋪鐵欄，像蕩雙杠似的，從睡在夾道中的人頭頂飛越，快速地蕩到后排鋪位上。

凌晨四點多。車子停在蘇北小鎮(zhèn)下客。老人好似忽然從夢中驚醒，高聲問旁邊的人：“高郵到了嗎？”

旁邊的人故作驚慌地說：“哎呀，早過了。馬上快到揚州啦。”

“哎呀。怎么睡過了？”老人不住地懊悔。

旁邊的人說：“你到揚州怎么辦？你又不認識人。”

老人嘆了口氣，很從容地說：“到揚州就順便玩玩。我有退伍軍人證。我就怕我老姐姐在高郵車站接不到我，要著急。”

旁邊的人都在笑，笑得讓老人疑惑起來，就反復(fù)問：“高郵真過了嗎？”

有人說：“沒到呢。你放心吧。再睡一覺就到啦。”

老人說：“不能睡了。不能睡過了。”

以后車子每停一個站，老人都要反復(fù)問：“高郵到?jīng)]到？”他似乎對一、兩個人回答不放心，總要問上四、五個人。這樣，后面的人都感到他很煩人，攪了大家的睡意。

早晨7點左右，車子停在寶應(yīng)。寶應(yīng)是高郵北邊的一座縣城，距高郵30多公里。老者問：“高郵到了嗎？”

旁邊的人說：“沒有。”

老者又問另一個人時，這人就改口說：“到了。”老人拎起他的布包，用很快的速度蕩到車門口，下了車。車上沒有一人提醒他。大家都抱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心理。

駕駛員關(guān)上車門，發(fā)現(xiàn)老人已經(jīng)下車了。他們似乎懶得再打開車門。車門口簇擁著許多搭客的車夫。老人問清楚下一站才是高郵。這時，他發(fā)現(xiàn)大客車已經(jīng)掉頭，正往高速公路上去。他就拼命地追，高喊：“停車……”

駕駛員減慢了車速。有人說：“老東西煩死人，就把他扔在這兒。”大客車頓了一頓，像一頭怪獸拌了一下腳，然后就以更快的速度沖向高速公路。

人們經(jīng)過一夜疲憊的旅程，很快就要回到家鄉(xiāng)。旭日東升。田野里稻浪滾滾。車廂里洋溢著歡樂的氣氛。喇叭里唱起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