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

建民最初的名字不是建民，而是天賜；由天賜更名為建民是他出生白日以后的事。

建民出生三個多月時得了一場病，民間稱這種病為“百日咳”。這種病在現(xiàn)在看來算不上什么大病，但在當時可是差點要了建民的小命。他先是咳嗽，后是高燒，再后來轉(zhuǎn)成了急性肺炎，抽搐、昏迷、久燒不腿。當時醫(yī)院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給他降溫了，除了用藥，還采用了物理降溫的辦法，在他前后左右都放了冰塊，在他病床下面也放了冰塊。他奶奶一進病房便暈了過去，一個才一尺多長的孩子，頭皮里扎著輸液的針頭，鼻孔插著氧氣管，前后左右都放著冰塊，看見這陣勢，老人怎能受的了。那時他一家人都以為這孩子不行了，他母親先是小聲哭泣著，到后來實在是忍不住，便放聲大哭，我苦命的兒啊我苦命的兒啊。沒想到昏迷了數(shù)日的小天賜竟然在母親的哭聲里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偏過臉朝母親看去，接著便“哼哼唧唧”的哭起來。天賜出院以后，她母親總是驚魂不定的，有天晚上她對他爸說，咱天賜真是揀了一條命啊，往后就給他叫“揀命”吧。她聽人家說了，小孩太嬌貴了不好養(yǎng)，取個“賤”名字反而“潑皮”，好養(yǎng)。他爸問，那天賜呢？天賜這名兒也是你起的啊。她母親說天賜留在家里悄悄地喊，到外面了就喊他“揀命”。他父親想了半宿，天快亮時喊醒了妻子，他對妻子說還是叫建民吧，建設中華人民共和國，好聽，上口，既能喊的出去，意思也在里面了。他母親想了想，行。

他父親是一所小學的校長，咬文嚼字是他的強項。

于是建民便成了天賜的學名。

馬建民，男，1951年8月出生，乳名天賜。

建民的童年是歡樂的。而最能體現(xiàn)那歡樂的，便是一柄紫色的降落傘。那一天他騎在父親的頸項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朝前走去。直到現(xiàn)在他還深刻地記得那個街口的名字是“四牌樓”，只是已經(jīng)記不清是合肥的“四牌樓”還是南京的“四牌樓”。他記得他在父親的頸項上似乎聽見“啪”一聲脆響，接著便看到一道紫光沖天而去，那紫光在天空稍作停頓，忽然亮出一朵藍邊碗大小的傘來，那傘搖搖擺擺、飄飄揚揚自天而降。他看見那傘的下面竟有一個全副武裝的小兵，那小兵荷槍實彈，一身綠衣，帽子上似乎還有一架風鏡。他驚喜地拍打著父親的頭和臉，阿爸阿爸阿爸。父親抓緊了他的小手揚起臉來，父子倆在人群里看著那朵紫色的降落傘在金色的陽光里一毫一毫地落在地上。建民看見遠處有兩個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在人群里游來游去，朝那降落傘的落點飛奔而去，那兩個孩子把傘套進一只管子里，然后又是“啪”的一聲，那道紫光又朝天空飛去。這時建民貼近父親的耳朵：阿爸，我要那個———。那個很貴的，父親說你不是要吃燒雞嘛，要了那個就沒有燒雞了。建民小腰一挺堅決地說，我就要那個！父親被他摟得差點背過氣去。父親嘿嘿地笑著妥協(xié)了，要那個就要那個吧。說著便把他扛進四牌樓旁邊的一家商場里。在那家商場的玩具柜臺前面，建民雙手扒著柜臺玻璃，瞪著兩只圓溜溜的眼睛，用貪吃燒雞一樣的目光看著父親如何從那亮晶晶的鐵管里抽出那朵傘，又如何把傘疊起來按進亮晶晶的鐵管里。眼前這朵傘比在父親的頸項上看見的那朵要豐富多彩了，他看見紫色的傘面上很規(guī)則的布滿了黃、白、藍色的圓點點，而那小兵的腰間卻纏著子彈做成的腰帶，那掛在肩上的槍竟是一柄精致的卡賓槍。他歡天喜地的拉著父親走出商場，根本沒有想到還要做些什么準備，便朝天按動了亮晶晶鐵管上的機關，“啪”一聲脆響，一道紫光朝天而去，然后傘打開了，然后那小兵雙手牽著傘飄飄搖搖地落下來。建民拉著父親順著降落傘飄落的方向猛跑，但是那朵傘飄著飄著，最后竟然落在馬路對面一顆巨大梧桐的樹梢上。建民的心里忽悠一下，淚水便如泉一樣涌出眼眶。父親說別哭別哭，然后脫了鞋襪光著腳爬到樹上。建民知道父親總是會有辦法的，因為在過去的生活經(jīng)驗里，父親總是設法讓建民的許多失望變?yōu)闅g喜。但是那天父親實在沒有辦法把那朵張開的降落傘從樹梢上弄下來，最后建民失望地坐在地上踢騰著兩只小腿嘰哩哇啦地哭起來。他的哭聲吸引了許多行人，人們不知道這個男孩為什么坐在地上哭鬧，等他們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以后，就有人用斥訓的口氣對他說話了，這小孩真是欠揍，你自己把降落傘玩到了樹上，怎么反倒難為你爸爸呢？建民心里一陣“咯噔”，暫時停止了哭鬧，他驚恐的看著從樹上下來的父親，不知道將會受到如何的發(fā)落。但是父親并沒有被眾人的情緒所影響，他還沒來得及穿上鞋襪就把建民摟到了懷里：兒子，我再問你一遍，你究竟是吃燒雞還是要降落傘？建民說我不要燒雞，我要降落傘！父親一咬牙抱起建民，好！降落傘！于是又買了一炳降落傘，而且也買了一只燒雞。父親撕下一條雞腿遞給建民：你知道嗎，你已經(jīng)吃了兩只燒雞了。我沒有，建民說我沒有，父親說一個降落傘就是一只燒雞，兩個降落傘不就是兩只燒雞嗎？父子倆到四牌樓原本是去為家人購買衣物的，結(jié)果父親沒有為自己買一件東西，而是買了兩個降落傘一只燒雞。那天他們坐火車從那個城市回來，父親竟然連公交車都沒舍得坐，硬是扛著建民步行回到家里。

就這樣，建民在父親和家人的呵護下繼續(xù)往高處長去。

但是，在建民讀小學二年級時家里發(fā)生了一些變故。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病了。建民放學回來，隔著多遠就能聞見家里飄出的濃濃甜甜的中藥味，父親總是躺在床上，一天比一天消瘦，最后父親的整張臉只剩下亂蓬蓬的頭發(fā)、長長的胡子和深陷的眼窩了。后來某一天，他舅舅突然來學校把他接到家里，很遠很遠他就聽見母親和奶奶“嚶嚶”地哭聲，進門以后他看見父親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舅舅讓他跪在父親跟前，這時他感到了父親的鼻息，他感到父親的鼻息就像一根游絲在風中飄蕩著。建民感覺著父親似乎想對他說些什么，但是父親嘴唇顫抖著始終沒有說出什么，父親艱難地把手撫在他的后腦勺上，緊緊地盯著他看，然后那只手垂落在床沿上，然后奶奶走過來，伸手遮在父親朝他緊緊睜著的眼睛上，然后全家暴發(fā)出撼天動地的哭聲。

父親在彌留之際始終沒有對他說出什么，但是父親事先給他留了一封短信。父親在信上寫道：兒子，我把你奶奶、你媽媽、還有你未出生的小妹妹就托付給你了。記住，凡事想開些，現(xiàn)在說這個你可能還不懂，但是你要記住，無論遇上什么事都要想開些。

那一年建民九歲。

有天夜里，建民被母親的哭泣聲驚醒了。那好像是個月圓之夜，月光從窗外照進屋里，白花花的月光霜一樣鋪了一地，建民看見母親披件單衣靠在床頭，母親喊著父親的名字說你好狠心啊……，你就是再急，也要等到我懷里的孩子出生啊……，你撇下我們孤兒寡母的，你讓我們怎么活啊？建民坐起來依偎進母親的懷里，他說阿媽你別哭了。母親摟住建民：兒啊，媽媽是可憐你，你才九歲就沒了爸爸，還有你弟弟，他連見都沒見過你爸爸啊。這時建民眼前白光一閃，似乎是父親在天之靈的感應，他想起了父親留下的那封短信。建民說阿媽你別傷心，我沒了阿爸是可憐，可是我還有你還有奶奶啊，我比那些沒爸沒媽的孩子強多了；你沒有了我阿爸，但是還有我啊！比那些沒兒沒女的人，你不是強多了嗎？母親心里一驚，她沒想到一個九歲的孩子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把建民摟在懷里，兒啊，有了你，媽媽就不傷心了。

半年以后，建民的遺腹子妹妹出世了，母親整天忙兩個孩子，喪夫的悲痛漸漸被家里外面的忙碌所代替，望著咿咿呀呀的女兒和虎虎生風的兒子，她的臉上也有了笑容。但是好景不長，不知怎么的家境就漸漸窘迫起來。先是飯食越來越差，后來幾個月也難得見到一塊肉，再后來稀飯越來越稀，根本就吃不上干飯了。也沒有余錢做衣服了，一家人穿的補丁摞補丁，建民的書包破了也沒有錢買新的，奶奶還是拆了她自己衣裳的口袋才幫他補了書包。許多年以后建民才知道，那就是三年自然災害，但在當時他母親實在是支持不住了。父親去世，家里失去了頂梁柱，而母親在紡織廠上班，工資低，生活又重，還要養(yǎng)著兩個孩子養(yǎng)著婆婆，母親把家里的一點積蓄和存貨都拿去換了糧食，變著法子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到了最后還是吃了上頓操心下頓，糊過了今天糊不過明天。終于有一天，她精疲力竭地望著空空蕩蕩的家，竟生了絕望之念。她摟過建民流著眼淚說兒啊，我是舍不得你們啊，要是我一個人，我早就買包老鼠藥把自己“鬧”死了。聽罷此言，建民一把將母親的脖頸摟緊了，說阿媽啊，我們沒有干飯，可是還有稀飯，沒有新衣服，總還有舊衣服，家里雖空了，總還有房子住。你看那些討飯的，討一家有一家，討一口才有一口，到了晚上他們就睡在大街上，能睡到屋檐下面不被人家趕走就不錯了，和那些討飯的人比比，我們是不是要強多了。母親再一次為兒子的話所吃驚，她沒想到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她似乎從兒子的身上看見了丈夫的影子。可不是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度災年的日子雖然很苦，但是比比那些逃荒的人家，我們的日子確實是好過多了。從此以后，她再也不提老鼠藥的事了，定心定意的拖兒帶女，一日一日捱過那難熬的日子。建民放學以后，就帶了妹妹去火車站揀煤渣，去郊區(qū)農(nóng)村收割以后的田地里拾揀遺失在田地里的糧食。那一年冬天他跟人家學會了掏田鼠洞，只要找到了田鼠洞，總能弄些黃豆、玉米之類回家，有一次他竟然掏回了十來斤黃豆，奶奶把那些黃豆淘盡曬干，炒著吃，煮著吃，吃得媽媽和奶奶消了腿上的浮腫，吃得建民和妹妹小屁嘣脆，沉悶的一家人終于有了笑聲。

苦日子一天一天熬過，建民也一日一日長大。看見兒子一天比一天強壯，母親心里有了指望。如果說小時的建民是母親的希望，成人后的建民便成了母親的依靠。然而，就在母親盤算著以后幸福生活的時候，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了。建民臨走的時候，母親和奶奶都抽抽答答的落淚了，母親說你才十七歲，還是個孩子，你到農(nóng)村怎吃得了那份苦啊？建民知道母親舍不得他，可是他一時又想不起應該怎樣安慰奶奶和媽媽，“凡事想開些”，他又想起了父親的話，甕聲甕氣地說，阿媽，我已經(jīng)十七歲了，聽奶奶說阿爸進城上學的時候比我還小呢，再說這次下放，比我小的還多著呢，還有十五歲十六歲的呢，比比他們，我還算大的。母親說我是擔心你吃不了那份苦。建民說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再說，我飯量老大，一個人吃了你們?nèi)齻€人的糧，現(xiàn)在我下放了，自己養(yǎng)自己，你們也能吃一口飽飯了。這句話倒把母親說笑了：吃、吃，就知道吃，我們家就你一個男人，我們就是把嘴“扎”起來也要讓你吃飽啊，我寧愿天天吃不飽，也要你天天在我身邊。母親雖然嘴上這么說，但在此時，眼淚已經(jīng)沒有了。

建民下放以后，很快便適應了農(nóng)村生活，春種秋收，插秧割稻，最重要的是他學會了用牛，農(nóng)村許多小青年乍用牛都不知道應該從哪個方向下犁，他看看就會了。他也不像別的知青那樣總想顯出與農(nóng)民的不同，他在很短的時間就學會了一口當?shù)卦挘苁炀毜嘏c貧下中農(nóng)交流，因此很有人緣。他有一身好力氣，又有初中文化，又會用牛，又會講本地話，很快就成了生產(chǎn)隊里的“整”勞力。他小日子過得也不差，養(yǎng)了雞，養(yǎng)了鴨，還養(yǎng)了一頭豬，有了空閑便去自留地里忙，把個小菜園子侍弄得四季常青風光無限，吃不完的就曬干了或是腌起來帶回家去，小日子雖然不富，但是也很充裕。就這樣優(yōu)哉游哉三年過去了，而那時城里也開始松動了，有的知青已經(jīng)被上調(diào)回城了。看見別人回城，建民心里很是羨慕，但是和那些回城的人一比，他覺得自己又有些遜色了，那些人都是能說會道經(jīng)常拋頭露面的人，而自己從下放頭一天想的就是干活，掙工分，過日子，既不出頭也不露面，甚至不知道大隊書記是誰。既然如此，上調(diào)回城的機會自然也就輪不上他了。

就這樣一等二等，一晃又是三年。這時候，他看看前后左右一起下放的同學，一個個的都回城了，他心里有點急了。后來一打聽才知道，上調(diào)回城是要憑關系的，累死累活干三年，不如上面遞張條子說句好話。但是建民沒有任何關系。春節(jié)回家，老母親提起他上調(diào)回城的事眼睛濕了。建民看見老媽媽為他流眼淚，就感到欠了她的。他說老媽，比起那些回了城的人我是差了點，但是和那些一年只有半年糧，吃飯全靠醬油湯的相比，我可是強多了，我在農(nóng)村有吃不完的糧，吃不完的菜，吃不完的油，就是不回城又怎么樣？母親說你已經(jīng)23歲了！建民說23歲又怎么了，和那些快30歲了還在鄉(xiāng)下沒著落的人比，我還小呢。母親起先一直擔心兒子會埋怨她沒本事沒關系，現(xiàn)在看見兒子一點也沒有怪罪她的意思，也就想開了。然后一家人歡歡喜喜過新年，老老小小歡言笑語地享用著建民帶回來的的各種土特產(chǎn)。正月十五過后，建民也沒在城里久留，背了一床新被子，又回農(nóng)村掙工分去了。

一晃又是三年，那一年正好恢復高考，建民報了名，可他什么也沒考上。后來聽說辦病退可以回城，于是他母親下決心跑居委會跑街道辦跑醫(yī)院，跑了幾乎一年時間，總算給他辦了病退回了城。回到城里才知道，找工作也不比回城容易，好單位他進不去，最后只好進了街辦的澡堂子當了鍋爐工。母親對他這工作不滿意，可又擔心說出來惹他心里難受，于是天天唉聲嘆氣，總覺得對不住兒子。建民知道母親為什么嘆氣，就過來勸母親：媽啊，我能有這份工作就不錯了，和現(xiàn)在還在農(nóng)村的那些同學比，我真是好到天上去了，我在農(nóng)村時十天洗不上一把澡，現(xiàn)在我一天能洗十把澡，還有你們，想洗就去洗，想洗多久就洗多久；再說我干的這活吧，冬天也不冷，夏天雖說熱點，但是夏天沒什么人去澡堂洗澡，夏天我上班就是放假，你說這樣的好事情上那里找去？母親聽了他這番話也覺得有些道理，又看見他整天樂呵呵的，也就不再自怨自艾，心情恢復如初。

建民雖說有了工作，但他緊接著又遇上了婚姻難題。他在農(nóng)村時遇到過不少媒婆，但那時他擔心找了農(nóng)村姑娘日后有許多問題不好解決，所以也都一一謝絕了；他也沒有與女同學們多走動，所以沒有談上對象；現(xiàn)在雖說回城了，但人家一聽說他是燒澡堂子的，都把頭搖的像撥浪鼓一樣。就這樣一來二往，轉(zhuǎn)眼間他又過了29歲生日。他母親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天天托人給他介紹對象，可是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大都當了媽媽，而那些待嫁女子，又與他年齡懸殊太多，所以他幾乎是面臨著打光棍的危險了。一日，街坊宋媽來，說她有個遠房侄女，剛滿二十五歲，那女子見過建民，她愿意嫁過來，而且提的條件也很低，美中不足的是，那女子是附近農(nóng)村的，結(jié)過婚還養(yǎng)過兒子，不知建民中意不中意。建民娘先是一喜，等弄清楚那女子的根底后便有些猶豫。宋媽說那女子離婚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那男人好賭，賭輸了便回家打老婆，雖說她有個兒子，但是判給了對方。建民娘猶豫了幾天，答應吧，便有些為兒子可惜，不答應吧，又怕失去這個機會，于是就和建民商量，建民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宋媽說看看再說吧，就把那女子喊來了，并不跟她說，而是領著她從建民家門口走了一趟。那女子豐乳肥臀，眉清目秀，雖說是鄉(xiāng)下女子，但是看著倒也順眼。建民娘見了先有幾分同意了，但細想想，總不樂意。建民早已看出了老母親的心思，他說我的條件也就這樣了，像我這樣的人能娶上這樣一個媳婦也就不錯了，拿我和世上那些光棍漢比，我是燒了高香了！她養(yǎng)過孩子，這說明她身體沒問題，這樣我會有個孩子，你也會有個孫子，這比人家娶不到老婆絕了后的不是要強多了嗎？母親聽了兒子的話，覺得也有道理，就答應了。

進了門，那媳婦果然勤快，能吃苦，里里外外的活兒都搶著做，既孝順老人，又體貼丈夫。但是也有不如意處：她是農(nóng)村戶口，在城里根本找不到工作，因此她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還得在農(nóng)村做活，遇上大忙的時候，建民還得到鄉(xiāng)下去幫她。到農(nóng)閑時，農(nóng)村里的親戚好進城，一來就是一大群，來了就少不了要留他們吃飯；他們還不講衛(wèi)生，隨地吐痰，所以農(nóng)村人一來鄰居們都笑話。逢上這時候建民的娘就有些不舒心，因此就免不了在背后對建民嘮叨兒媳婦。建民說如意事無二三，不如意事常八九，天下的事情都這樣。我媳婦是農(nóng)村人，沒有多少時間服侍您，又不大懂規(guī)矩，想想這些是有些不太稱心，但是她聽話，懂事，孝順，比比我們這條巷子里的媳婦，不如她的太多了。再說農(nóng)村里的親戚，那一次也沒有空著手來，挑來的是新米，拎來的是剛榨的油，抓來的雞也比菜市買的雞要好吃。母親前想想后想想，漸漸就想開了。

建民和他媳婦感情很好，大喜過后第十個月零六天，便添了個白白胖胖的女兒。他媳婦一見是個女孩，當時就把頭低下了，再也不敢抬頭看人，然后一直提不起精神來。過門以后，婆婆經(jīng)常跟她嘮叨，說從建民他爺爺他父親到建民，他家?guī)状鷨蝹鳎韵轮饩褪窍Ｍ眿D為她添個孫子。婆婆一心盼孫子，誰知到頭來還是個女孩，為此她心里一直過意不去，還想再生，但是按照計劃生育的規(guī)定她是不能再生了，因此她心里就有些歉疚，很是覺得對不起建民的疼愛。有一天她看見婆婆抱過別人家的孫子又是親又是咬的，就扒在建民的肩頭上，一邊哭一邊埋怨自己我怎么這么不爭氣呢，我怎么這么不爭氣呢。建民見她哭得鼻涕零零的，竟然笑出了聲，他把手在她背上拍了拍：嗨———嗨———，什么爭氣不爭氣的？世上有許多女人，根本就不會生，別說生兒子，就是女兒也生不出來，你比起那些不會生的女人，能耐大了！他媳婦抬起頭說你是有意寬我的心吧？建民說我是認真的。他媳婦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天天都在埋怨自己，怎么給人家養(yǎng)了個兒子，偏偏給你生了個女兒呢？建民說女兒怎么了？女———兒、女———兒、女兒就是女兒子，女兒也是兒，現(xiàn)在我們有了女兒，她長大以后我們還會有個女婿，日后我們老了，女兒女婿回來，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背上還背著一個胖娃娃，又是酒又是肉的，多舒坦？妻子被他這番話說的破涕為笑，抱住建民的脖子又是親又是咬的，直到眼淚鼻涕糊了建民一臉。

女兒漸漸會滿地跑了。女兒長得愈來愈像小姑，戀小姑也戀得緊，一日不見小姑就唧唧哇哇地鬧，好在小姑從學校畢業(yè)以后考到了銀行，就在巷子對面的分理處上班，每當她要小姑的時候，奶奶就把她領到分理處，去看小姑上班。有天晚上過后她又來纏小姑，小姑正好有事出門，就哭著跑到奶奶跟前：小姑不要我了，小姑不要我了。奶奶說小姑怎么會不要你呢？小姑她有事，小姑長大了，小姑也有自己的事了。

奶奶說的不錯，小姑長大了，小姑開始處對象了。

小姑姑看中了一位中學教師。她回來拐彎抹角的跟母親和哥哥嫂嫂說。嫂嫂不同意，嫂嫂說嫁個窮教師太虧了，出門連小偷都不肯沾他的邊。媽媽不表態(tài)，只說姑娘長大了，娘也不當家了。妹妹就把臉轉(zhuǎn)向哥哥。建民慢慢吞吞地說：不論到啥年代，教師這個行當總是少不了的，誰家不生兒育女？誰家孩子不上學？你聽哥的，過兩天把那教師領回來看看；看女婿，特別是給咱妹妹看女婿，不能看地位，也不能看錢財，主要看他對咱妹妹是不是真心，只要有真心，夫妻恩愛苦也甜，如果沒有真心，他就是金山銀山咱也不嫁。

一年以后，妹妹嫁給了那個中學教師。建民看得很準，那教師人品好，本份，白天上課，晚上閱卷，小兩口雖然收入不高，但是恩恩愛愛情深意長。只是有一天建民沒料到，那教師大學畢業(yè)以后，一心認定了要“考研”，而他又三年不中，可他偏偏又是個倔強頭，越是考不上他越要考，為此小兩口少不了“叮叮鐺鐺”的。那教師除了“考研”，幾乎沒有其他愛好，就連年初二給丈母娘拜年也覺得耽誤時間，坐了一會就說要回去復習，把妻子閃在了娘家。建民他妹妹當場就落了淚：嫁個這樣男人，除了“考研”，其他什么也不知道，又窮，又沒有情趣，還不如分手算了！建民趕緊把妹妹的話攔住了：大年間可別亂說話，依我看呀，你還真是個好命哎，咱家“眼鏡”比起那些會討女人喜歡的男人是差了點，不過天下不如他的男人太多了，有些男人吧，雖有情趣，可煙酒茶全來，一天一斤酒兩包煙，這叫好嗎？我們家“眼鏡”不煙不酒不賭，比他們是不是強多了？再說人活在世上誰沒有個愛好呢，他愛好考試你就讓他考，愛好考試的人就是再差也差不到那里去，你說是不是？妹妹覺得哥哥說得有理。從此以后對丈夫百般體貼，心平氣和地相夫教子，再也不提分手的事了。那“眼鏡”也是苦盡甘來，就在那一年考上了碩士研究生，后來又考上了博士研究生，再后來是教授、碩士生導師、博士生導師，再后來建民的女兒大學畢業(yè)后也投到姑父門下，讀了姑父的碩士。當然這已經(jīng)是后話了。

勸說好小妹以后，建民一家又歸于平靜。漸漸地，建民在澡堂子里也成了師傅，當然也少不了沾單位一點小小便宜，比如悄悄安排家人熟人洗個不花錢的澡，逢上用煤緊張或是天冷的時候，有意不把煤燒透，積攢了許多“二煤”帶回家，那“二煤”只是煙出盡了，熱量一點也沒減，冬天里生爐子，既沒有煙也不嗆人，又能燉火鍋；有時也用麻袋裝了悄悄給“眼鏡”送去，也為“眼鏡”省點煤錢。逢到這時，“眼鏡”總揚著兩朵鏡片對著舅哥直晃，還不停地搓著兩只白皙的手說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日子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一天天過去。也就在不知不覺間，城市開始變化了，先是大面積的拆遷，后來街道越來越寬，樓房越來越高，人們住進了單元房，在家里裝了“熱水器”，有電熱水器、有氣熱水器，還有太陽能熱水器，有的人一家還裝了兩套熱水器，只有那些愛泡澡又不嫌麻煩的人才去澡堂子泡澡，就在眨眼之間，澡堂子生意立刻少了許多。不久，企業(yè)開始改制，人們成批成批的下崗，建民所在的這個街辦澡堂子在城市拆遷時碰巧被拆了。街道辦把下崗人員召集起來給了兩條出路：一是一次性發(fā)給5000元，給每人買養(yǎng)老金和公積金，以后的下崗工資就沒有了，到了年齡辦退休。再一條路是買斷，一年工齡1000元，從此銀貨兩訖，死生由命，與單位“不相干”，俗稱“兩不找”。建民考慮再三選擇了第二條路，他雖然回城晚，但是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算工齡，到他下崗這一年他已有29年工齡，拿到手就是29000元。建民從未見過這么多錢，自從父親去世后，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母親和奶奶在廢舊日歷上記“小帳”，一分錢對不上便長吁短嘆，他當家后，經(jīng)常在單位互助金里借錢，借了還，還了借，就像“洪湖水浪打浪”。辦完“兩不找”那一天正好是個雨天，建民拿了錢就把它捂在了心口上。下鄉(xiāng)10年，燒澡堂子19年，這就是他與單位與街道與集體的最后了結(jié)，想到此處他的眼淚就忍不住，29年的風風雨雨，29年喜怒哀樂，29年的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頭，他不想讓行人看見他落淚，但是淚水又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往下落，后來他干脆跑到被拆遷推倒的澡堂子那里，蹲下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讓雨水淚水糊了一臉。

建民下崗正是不上不下的年齡，在家閑著年輕了，出門找事又老了，一時還真的不知道下一步應該做點什么。忽然聽人說股市正“火”著，就揣了29000元進了證券公司。其時正是牛市，滿場的股民都被熱烈的氣氛鼓舞著，看著大屏幕上不斷變化的紅色綠色，建民如在云里霧里，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這時有個熟人指點他買績優(yōu)股，還有“四川長虹”為例，說現(xiàn)在是37元，但據(jù)股評家分析可能會漲到60元。建民猶豫了半天買了800股，到了當天收盤，每股漲了1元多。那天他從股市回來，整整一夜都沒睡著覺，他不是個貪心的人，也不指望每股60元，只要每股能賺3元他就心滿意足了，他抱定了決心，明天到股市只要看見了40元，不論它漲不漲都堅決出貨。但是走進交易大廳，那只股票就是到不了40元，而就在他去廁所“方便”那一會兒功夫，顯示屏上竟然綠肥紅瘦，那只股票又跌回了37元，再一眨眼，居然又下跌了4角錢。建民再也受不了了，如同救火一般去填了張單子，又擔心脫不開身，于是就按每股36元全部拋掉。這樣一來一往，一天之內(nèi)就損失了800多元，建民心里又是一陣悲涼。第二天頭重腳輕的去證券公司拿“交割”單，一看“四川長虹”竟然是33元開盤，而且一路下跌，他真是感到絕處逢生，忍不住一聲喊叫，暗自慶幸逃脫得快，要不然又不知道要多損失多少！

這年春節(jié)，妹妹妹婿帶著孩子從省城回來探親。這時“眼鏡”妹婿已經(jīng)是教授、博士生導師了，聽了舅老哥這段經(jīng)歷，他說哥哥你不要炒股了，干點別的吧。建民說我都這把年紀了，除了種地燒澡堂子，還能干什么呢？妹婿說那就種地吧。建民聽了眼都直了，他不知道妹婿這話是什么意思。其實妹婿在來之前就已經(jīng)定好主意了，他主持的一個科研項目，正在尋找試驗基地，他把地點選在了建民原來插隊的地方。他知道，舅老哥雖然坎坷，但是為人厚道，盡管沒讀多少書，但是人講誠信，特別是他下鄉(xiāng)時人緣好，莊稼活做得好，他要的就是這樣的人。

大概運作了半年，“眼鏡”妹婿的基地掛牌了，幾乎同時，建民的女兒也考上了大學，這時建民在城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牽掛了，就把母親和妻子一起帶到了基地。建民又回到了當年插隊的那個村莊。安頓下來才感到，在城里他不過是個過客，而這個地方才是他寄托終身的歸宿。看著滿眼熟悉的青山綠水，看著當年與他一起勞作現(xiàn)在又一起變老的村鄰，望著當年還抱在懷里如今已經(jīng)養(yǎng)兒育女的后輩們，他才明白為什么自己當年在這里稀里糊涂的一待就是十年，原來他深愛著的便是這鄉(xiāng)間的淳厚淡泊和清逸。他脫了鞋襪踩進大田的泥水里，瞬間便感到一股靈氣隨著涼爽的地氣從腳后根向上漫過膝漫過胸浸透五臟六腑，漸漸升上頭頂，他忽然變年輕了，像個孩子似的大聲說話，大聲吆喝。妻子說你怎么這么輕狂？我輕狂嗎？建民說我怎么就沒覺出輕狂？我只是覺得好像睡去了20年，現(xiàn)在我又活過來了。

基地漸漸走上了正軌。建民向“眼鏡”推薦了村里村外最好的田把式，又挑選了一些年輕靈性的后生，“眼鏡”留了專人在這里指導，他每學期都來基地住一段時間。

光陰似箭，轉(zhuǎn)眼又是一年。這年冬天天氣格外冷，有天晚上建民去大棚看溫度，穿得少了，回來就咳嗽，咳了大半個月也不見好，而且咳得撕肺裂膽。他妻子說去醫(yī)院看看吧。那時基地正在搞擴建，他剛好要到縣里去買材料，就順便去醫(yī)院看了。縣醫(yī)院有位醫(yī)生是建民當年的“插友”，他看了建民的檢查單后，要建民趕緊去市醫(yī)院。建民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位“插友”說你的肺沒有問題，但是你的胃里有個東西。建民問是什么？那位“插友”說：不好說，你最好到市里檢查。到市里一查，建民他妻子的臉色立刻就變了———建民得了胃癌。這簡直是五雷轟頂，建民的老母親和妻子就像塌了半邊天，淚水嘩嘩地下來了。建民也忍不住紅了眼圈，暗自長嘆，我這一輩子，怎么就這么不順呢？

有一天他看見母親在暗自落淚，便不聲不響地坐到母親身邊，說，我還有個名字，媽你還記得嗎？老母親抬起淚眼問，你是說“揀命”嗎？建民說，不，還有一個。哦，母親說，是“天賜”吧？建民說，對，就是“天賜”！老母親說你看你這五十多年過的，我還真把你這名字給忘了。建民說，天給了我苦難，也給了我福氣，比起那些長壽的人，我的命是短了些，可是娘啊，我出生一百天的時候得了急性肺炎是不是？娘說是啊，建民說比起許多得了急性肺炎死去的孩子，我不是個有福的人嗎？我闖過了那一關，不是揀了一條命嗎？從揀回那條命那一天起，我活一天就賺一天，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我還賺了兩萬多天吶，你想想，一個原本只能活百日的人，居然活了五十多歲，這不是大福大貴是什么？母親一雙淚眼看著獨生子，聽兒子繼續(xù)往下說，建民說娘啊，你想想這些就不會流淚了，你應該高興才是。老母親和妻子聽了他這番話，雖然都能聽出來建民是在寬她們的心，但是仔細想想，也覺得有道理。建民說我這一輩子，別的沒賺著，就是賺了一個想得開，人活著，愁是一天，樂也是一天，我們?yōu)槭裁床粯窐泛呛堑哪兀咳吮热藲馑廊耍吮热艘残λ廊耍覀兛偸呛湍切┌l(fā)了財?shù)淖隽斯俚谋龋瑸槭裁床缓湍切┻^得不如咱的比呢，比比那些不如咱的人，你不半夜里笑醒才怪呢。

從此以后，建民是該吃，吃，該喝，喝，該求醫(yī)，求醫(yī)，該吃藥，吃藥，該干啥干啥。人活一生，誰能不死？心里就是一句話，想開些。后來聽說后山有個老中醫(yī)專治疑難病癥，他就去了，回來以后專吃中藥，吃了一劑又一劑，吃了大概一卡車藥。他屋后有一口廢棄的老井，他倒的藥渣都快把那口井填滿了。

又是兩年過去了。

一家人每天看著建民進進出出，忙里忙外，誰也想不到他是個病人。后來一家人都催著建民去醫(yī)院看看，建民架不住勸說，就去醫(yī)院復查了。

建民去醫(yī)院的那一天正是油菜花開的日子。那天清晨，他遠在省城的妹妹無意中在一家商報上看見了一則消息，說是外省某縣一位副書記，因為B超檢查發(fā)現(xiàn)腎部有個腫塊，又因為心理和生理上不堪病痛，于是便爬上電信大樓的頂部跳了下來。建民他妹妹看了這則消息再也坐不住了，立刻從省城趕了回來。她到了基地沒看見建民，就問：媽，我哥呢？老母親說我讓他去醫(yī)院復查了。他妹妹焦急的問，我哥他好嗎？老母親說他好著呢，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該做啥做啥。建民他妹妹這才松了一口氣，她不敢把報紙上那則消息告訴母親，又怕說出來老母親“摑”刀子，就裝作隨意的樣子問，不知我哥的病怎樣了，老母親慢慢地挪到門口，用手遮住額上朝遠處看，自言自語地說：他回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