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5日黃昏,拉薩突然刮起了大風。寒風中,離盟碑不到五米外,幾十名信眾在五體投地地磕頭,與地面接觸發出聲響。這個聲響在藏區之外幾乎找尋不到。“大昭寺”中的“昭”是藏語“佛”之意,因此大昭寺即大佛寺,這座寺廟是藏族人心中最神圣的殿堂之一。
可是就連他們,也沒有對寺中那三通碑石有過多的留意。
大昭寺門前的“甥舅會盟碑”
不能怪觀光客的疏忽,這個石圍欄內四方形的碑被完全封閉了起來。要想近距離看一看,必須經過一個有“非請勿進,后果自負”警示語的小門。圍墻很高,少有人細心注意“冒”出來的碑首。
其實這個碑就是我們漢藏歷史最為珍貴的長慶碑,也叫“甥舅會盟碑”(自松贊干布娶文成公主后,歷代吐蕃贊普對唐朝皇帝均以外甥自居)。此碑曾有三塊、立于三地,一塊立于長安西城王會寺前,一塊立于貢古墨如即今天青海省湟中縣,可現在只剩下大昭寺門前的這塊了。
石碑的四周曾成為載舟之塘,但石碑一次次頑強地擋住了河水的侵襲。要將這通碑封閉其實就與此有關:擋住河水侵襲后,許多當地百姓開始愿意拿塊石頭在圣跡上敲幾下,為了防止不了解情況的人無意中損壞這塊珍貴的石碑,于是在四周建起了一堵厚實的、高高的圍墻。
近距離看這通碑,我發現這通碑四面都刻滿了文字,是我以前所有的知識中沒有的。正面和左右兩邊刻的是藏漢兩種盟誓文字,背面刻的是藏文盟誓。藏漢文遣詞造句稍有不同,并不是原文的直接翻譯。如漢文記載:“然甥舅相好之義,善信每須通傳……垂諸萬代,贊美之聲,遍于日月所照矣”,而藏文碑刻記載:“舊恨消泯,更續新好……歡好不絕……”但是兩文寓意相同。這通碑還提到了停止任何形式的敵對行為,堪稱今天研究吐蕃時期政治文化最重要的拐點文物。
此外碑刻有會盟官員的名字和他們當時的職位。排在最前面的是吐蕃的兩位宰相,兩人在此次會盟中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在國家檔案館,我查到了著名詩人白居易在正式會盟前13年,即808年和810年還分別給上述兩位吐蕃宰相寫過四封信。白居易和這兩位宰相到底是什么關系?而碑中記載會盟的地點叫哲堆園,又在今天的拉薩哪里呢?不得而知。
更有意思的是,當時唐朝皇帝指使使臣,要求宰相以下的吐蕃官員也署上名字,這又是哪一方的慣例呢?當時主持這次會盟儀式的吐蕃宰相是一位僧人,唐朝官員卻全部來自中央政府,均為文官、沒有武將。血祭是漢式,而吐蕃的儀式是佛教的,不要求獻祭。于是會盟按照雙方的儀式習慣共舉行了兩次。
大風中,碑文面前,我仿佛看到了藏漢兩族統治者的良苦用心。
《舊唐書·吐蕃傳》記載:當年唐太宗李世民死的時候,松贊干布遣使吊祭,并在信中表示:如果有人不忠于新即位的皇帝,他愿意帶兵到國都來征討這些人。即位的唐高宗即封松贊干布為駙馬都尉、西海郡王,真實地表達了吐蕃的內向心理。

23年前的1985年,也就是西藏自治區成立20周年那年的5月份,長期埋在地下的龜形碑座被清理出來,石碑整個形狀全部浮出,當時發現碑身和碑座連接處是以銅液澆鑄,若為一體。它就是這樣,在這里矗立了一千二百年。
埋入地中、厚度不明的明太監楊瑛碑
其實寫這段歷史我反復掂量了許久,楊瑛碑只是明那個朝代的引子。碑就坐落在大昭寺的神殿中,絕大多數觀光客和本地僧侶、信眾不知。
穿越時空,回到明代永樂皇帝時期。那是1414年1月,太監鄭和正在下西洋的途中,另一位太監楊瑛(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明實錄藏族史料》中稱其為“楊三保”)則到了西藏。可以說,如果鄭和下西洋開創了海上明王朝的聲望,那么楊瑛此次西藏之行則更加穩固了明中央政府對西藏邊疆的有效管理。
在今天交通如此發達的時代,很多觀光客一生卻只有來一次西藏旅游的憧憬,因為出國容易進藏太難、費用太高。而這位楊三保卻來西藏達三次!那個時候,從京城到拉薩需要至少一至兩年的時間。
由于楊三保代表的是明朝政府,到藏后即參拜了大昭寺,這通碑是他們朝拜時所立。令我不明白的是碑額沒有任何文字,碑身陽面也沒有任何文字。但碑陰卻刻有10排126人的名姓,包括石匠的名字共134人均清楚地刻在了上面。落款中排名第一的就是太監楊瑛,所以稱之為“楊瑛碑”。實際上碑是楊瑛代表明朝廷封賞大昭寺而立,并不是為楊瑛立的。
我一直在想,這楊瑛三次進藏都承擔了什么樣的使命呢?在世界最大的藏學文獻書庫一一西藏自治區社會科學院書庫中,韋素芬副處長成了我找到答案的航標。
《明太宗實錄》卷22:1414年派楊三保“令所轄地方驛站有未復舊者,悉如舊設置,以通使命”。這個使命是什么?原來是為西藏地方與中央王朝頻繁貢使往來創造安全的交通條件。聯想到今天,我們有句話叫“路通財通”。
在此前,明太祖朱元璋在藏區推行了軍衛管理并由中央控制軍政體制,同時分封西藏地方政教眾首領。就在楊三保前往西藏前八年,即1406年明朝已成立近40年時,朝廷對西藏情況已經基本了解,于是采取對各個教派均扶持、籠絡的政策。這一年率先封帕竹“灌頂國師闡化王”,成了冊封政教首領的開端。這個冊封,使我們清楚地看到明成祖朱棣對西藏地方“政教合一”特殊性的洞察:在封宗教名號之下,又加封為王使合二為一。
而后來明朝皇帝能采取一系列對藏的正確政策,相信也有三次被派遣進藏的楊三保的功勞和苦勞。
一通為消滅“天花”而立的碑刻
“永遠遵行碑”在公主柳下。公主柳傳說是文成公主栽種的。這通碑和一個名叫和琳的人有關,他是當時的清政府駐藏大臣。終年只有43歲的和琳,是歷任駐藏大臣中政績最為顯著的一個。不過很多人也許并不知道,他的哥哥就是盡人皆知的和珅。
乾隆年間,西藏天花流行,由于衛生條件落后,天花被認為是絕癥,因此人死無數。和琳左奔右突勸民種痘,并由清政府全額出資在西藏北部一個名叫浪蕩溝的地方修建許多平房,將息天花的人全部集中食宿,并給口糧,隨后派兵為患者種牛痘,并細心照料,結果十之八九患者痊愈。看到如此成績,駐藏大臣和琳要求西藏“永遠遵行種牛痘”并“立此石為記”。在示范作用下,西藏僧俗醫民逐漸接受了這種種牛痘防止天花的做法,這是醫學科學的極大進展。
在這通碑陽漢文、碑陰藏文、內容完全相同的519字的碑文中,另一個要求“永遠遵行”的卻沒有被遵行:和琳親見西藏地方民眾死亡后,將尸體分割,拋喂禿鷹,認為無倫無理,于是發出警告,嚴行禁止,要求“永遠遵行”。這一個禁令因與藏民族風俗有悖,終不了了之。
除了這通碑,乾隆十全記功碑也是在其任職期間設立的,和琳的功勞可以說在清王朝駐藏人員中無人能及。乾隆皇帝感慨:朕當初任用和琳,只是考慮到他辦事細心、勤奮,故而派他前往西藏,沒有料到他竟如此精明能干。朕慶幸得到和琳這樣的人才……
同樣由于當地習俗的原因,此種痘碑立成后,百姓也常用卵石敲砸,年深日久,形成許多臼形窩坑,致使文字難以辨識,不得不圍墻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