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遙遠的村莊

有一個村莊，雖然離開近30年了，但在我的心目中，感到并不遙遠，常常出現在我的夢中，印在我的心頭。

這個村莊就是我的故鄉高新莊。

高新莊并不是我真正出生的村莊。我出生的真正村子叫高家峁，高新莊則是我們大隊的所在地，而高家峁則是高新莊大隊的一個自然村。陜北的人家，居住往往分散，除了川道地區一些村子較大以外，其余村尤其是山嶺村和拐溝村一般都較小，平均只有十多戶人家，有的甚至連十戶都不到。所以一個大隊一般是由許多自然村組成的，象我們高新莊大隊就由7個自然村組成，除了高新莊和高家峁外，還有虎頭峁、高家墕、新窯溝、寬墕、榆樹臺村。如果加上自然村里面的吊莊村，還有屈家墕、廟峁山、祁家墕、桃嶺山、老莊山等，前后村子拉下10多華里，但人口只有500多人。

高新莊既是大隊的所在地，又是7個自然村里面的中心村。所以學校、大隊部等公益性場所均設在這里。社員大會、春文活動往往在高新莊舉行。在大山深處，高新莊作為大隊所在地，作為群眾聚集場所，當時在我看來，顯得非常神圣、熱鬧，人們有事沒事都愛往這里聚集。當然，我也毫不例外。原因除了上面所說的以外，一是我要在這里上小學；高中畢業后，又回到村里擔任了民辦教師，在這里給娃娃們教書；二是我的姐姐家就在這個村，我和高新莊有著特殊的血緣關系；三是在我看來，高新莊地形奇特，很有靈性，是我們玩耍放縱的好地方。

高新莊座落在高高的寨子山半山腰的陽灣里，10多戶人家沿著山灣呈東西走向一字排開，也有幾戶打破了常規，或高或低居住。山腰間的土質一律是紅焦土，絕大多數窯洞都是劈成崖面沿山而挖，窯面或用石頭或用青磚砌了，顯得既美觀又實用。學校先前在人們居住的下面，因為日久年長、風蝕雨剝，塌落破壞，不能使用。后來便在靠東邊50米開外的緩坡上建了6孔磚窯，算是新學校了，改善了原來破舊不堪的教室和學習環境。舊學校的門前是一條深溝，一直延伸到溝底，而且隨著一年一年的水土流失，溝越來越深，坡越來越陡。舊學校的東邊也就是新學校的下面，是一道平緩的梁峁，一直向東南方向延伸達二、三百米，被南北走向的一條支溝切斷，遠遠望去，象是老虎的一只前爪，村里人稱它為“下塔”。梁峁上盡是梨樹、杏樹、桃樹、果樹之類的瓜果樹，十分惹人眼饞。舊學校的西邊，同樣向南延伸出一道平緩的梁峁，與東邊梁峁相比，西邊的梁峁要稍高一些，而且距離較短，延伸了100米就突然隴起一座較為陡峭的大山，村里人稱它為“前圪塔”。新學校靠左邊的一條小溝雖然很短，但是很深，崖畔也很陡，上面挖了一些崖窯，是清同治年間“躲災”的地方，所以村里人習慣地稱它為“崖窯渠”。

高新莊雖然以高姓命名，然而并沒有高姓人家居住。據說，歷史上曾住過高姓人家，可是在清同治年間，回民起義時，被回民殺掉或趕走了。而現在居住的除了一戶姓代的以外，其余均為白姓，都屬本家，而且沒有出“五福”。高姓人家消失之后，他們便捷足先登，經過近百年的繁衍，人口已增加到七、八十人。

我的大姐14歲就嫁到了高新莊村。姐夫白進愛，人憨厚、老實，不講究穿著打扮，更不講究生活方式，但頭腦很是精明，是算帳的一把好手；另外人也熱情，善于幫助人，用農民的話說，他是能夠吃下虧的人。我姐夫的母親和我父親是姑表姐弟，所以我管她叫姑姑。我們兩家是親上加親。我姑夫人比較強悍，善于理家治事；我姑姑卻言語較少，然心上很有勁兒，是勤儉持家的一把好手。再加上前輩留下的家產，他們家在當地來講是有名的富裕戶。所以，解放后在評定成份時被定為富農。姐姐出嫁的時候，坐的是“架窩子”（大花轎），是我給壓的轎，當時我只有4歲。由于出嫁后的姐姐年齡小，一個勁地想家，再加上她們家的吃喝比我們家要好一些，所以小時候的我大多是在姐姐家陪伴姐姐度過的。那時候我十分貪玩，在我看來高新莊是我最好的生活樂園。我不是和村里的孩子們上山下溝嬉戲，就是跟姐夫到山里去放羊、砍柴、割草、種地、收秋。天是那么的藍，云是那么的白，陽光是那么的燦爛，空氣是那么的清新，視野是那么的開闊，自然植被是那么的好，我完全被陶醉了，這給我幼小的心靈增添了無限的樂趣，所以常常不肯回家。

由于貪玩、任性，脾氣爆躁，我不是和姐夫生氣，就是和村里的孩子打架。當然，與姐夫生氣畢竟親近，姐夫常常忍讓我，而打了別人家的孩子，尤其是打了人家的“心肝寶貝”（獨生子女），人家豈能忍讓？所以給姐姐惹了不少麻煩。在這種情況下，不是姐姐和人家爭辯，就是提上雞蛋上門給人家說情。對此，我全然不顧。稍大一些，便開始上學了。六、七年的小學生涯，使我初步償到了人間的疾苦。大集體那陣，實行的是平均分配，個人沒有多少自主權，家家戶戶的光景不差上下，普遍窮困，姐姐家的光景也逐漸衰落了。為了不增加姐姐家的負擔，我常常拒絕姐姐的挽留，利用中午兩小時的午休時間，跑回家中吃飯。我家距高新莊村足有5華里地，一個小孩子僅僅兩個小時來回要跑10華里山路，中途還要吃飯。有時回到家，剛從山里歸來的母親還沒有把飯做好，還要耐心等待，談何容易！尤其是夏日，氣溫高達攝氏三十八、九度，火辣辣的太陽把黃土小路炙烤的滾燙滾燙的，腳踩上去像火盆一樣。我們這些農家孩子赤著腳行進在這樣的山路上，不敢駐足，只能拼命地奔跑，一方面為了節省時間，另一方面為了避免燙腳。

學校的條件很差。除了前面介紹的窯洞以外，桌椅板凳破爛不堪，腳地、黑板坑坑洼洼，窯頂的泥皮不時掉下來落在頭上，惹得人一陣驚慌。老師先前有一個，記憶中好像姓楊，是大隊從20華里外雇傭的，由于人年輕，再加上這里的條件不好，楊老師常常不安心教學，時不時放假回家。即使上課，不知是我們理解能力太差還是楊老師不精心，反正所講的課程大多聽不懂，孩子們的成績普遍較差。對此，楊老師不是循循誘導、精心輔導，而是用體罰的辦法來促使我們學習。對于我們回答不上的問題，輕則謾罵，用米尺打手，站在黑板前用粉筆頭打我們；重則讓我們長時間站在院子里曬太陽，不準回教室上課；更有甚者是讓我們站在院子里不能左顧右盼，不能輕舉妄動，為了達到他的這一目的，竟然給我們頭上頂上一碗水，整的我們苦不堪言，以致面對楊老師我們毛骨悚然，不敢近前。記得有一次，我和村里一個姓張和一個姓高的孩子逃學去山野里逮山雞，第二天去學校后，楊老師就罰我們站在院子里，并給我的頭上頂了一碗水，整的我欲罷不能，欲哭無淚，那情景至今難以忘懷。隨后不久，不知什么原因，楊老師走了，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大隊就從本村選了一位完小生和一位初中生，繼續給我們從事教學工作。

學校經常舉行集體娛樂活動，由于沒有活動器材，只能用土辦法乖哄我們。就這我們玩的非常開心。諸如一群孩子足乞蹴在校園里，圍了一個大圓圈，其中一個孩子手里拿著拆疊的手絹，趁人不注意的時候，丟在別人的身后，然后一圈轉過來，那孩子也沒有發現他身后的東西，被逮了個正著，就罰被逮者或學狗叫雞叫、或唱歌、或做個鬼臉，然后由這個孩子再開始捉下一個，名曰“捉逮逮”。再比如，遇到“五一”、“六一”、“十一”等重大節日，往往開展的是爬山比賽。老師手里拿一面小紅旗，吹著哨子，引領著一群學生，一聲令下，向前圪塔或寨子山爬去。當然，爬的最快的，就能得到一些小的獎勵，令人很是羨慕。有時爬山當中碰上了兔子，老師就指揮著幾十名學生圍堵兔子。同學們放聲吶喊著，追打著，從四面包操過來，那兔子驚恐萬分，上躥下跳，丟魂失魄。時運好的就從那個孩子跨下溜過，逃脫了性命；時運差的，就被我們逮住了，回去后自然是一噸美餐。元旦及春節期間，學校往往要舉行大會餐，每人能吃到一個白饃或一碗黃米飯、一勺肉燴菜。末了，學校還要組織鬧秧歌，幾名稍大一點的孩子敲打著破舊羅鼓家俱，一群孩子排了兩行，在老師的帶領下，踩著鼓點，扭打起來。遇上好年景，還要到7個自然村里“沿門子”拜年。秧歌隊走到那個村子，那個村子都要安排食宿，再發一些糠果、瓜子、香煙之類的東西，以示慰勞。

我上小學那陣，正值文化大革命，政治氣氛很濃。在高低不平的小小校園里，我們舉行過少先隊員入隊儀式。評上少先隊員、紅小兵是多么的光榮和自豪，脖頸上圍著鮮艷的紅領巾，左臂上戴上菱形紅塑料標有“紅小兵”字樣的臂章，走起路來神氣十足，引來多少人的羨慕。在高低不平的小小校園里，召開過學生斗爭會。記得高年級有一名叫萬紅的學生，長的五大三粗，學習成績不好，性格很是強悍，常常欺侮弱小的學生。假如一些學生不聽他的指揮，他就進行毆打、體罰，之后還不許給家長和老師反映，一旦告訴家長和老師，將會遭到更加殘酷的毆打。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廣大學生及其家長強烈要求學校開除萬紅。萬紅被開除那天，學校組織召開了斗爭會，萬紅站在廣眾面前，像泄了氣的皮球，耷拉著腦袋，服服貼貼的接受人們的擺布。一些受害的學生和家長，聲淚俱下，義正辭嚴地歷數萬紅的種種“罪行”，以洗刷多年來的遺恨，那場景至今想起來仍歷歷在目。在高低不平的小小校園里，還組織召開過批判會。我的爺爺一夜之間被作為“牛鬼蛇神”揪了出來，揪到高低不平的小小校園里，戴上高高的紙帽，向后綁了雙手，佝僂著腰，接受眾人的批判。“打倒祁生治”的口號一浪高過一浪。口號一停，人們便輪番上陣爭先發言。當然，首先站出來發言的是“孫玉亭同志”式的人物我的三爸和紅衛兵積極分子我的二姐。他們兩個一前一后發言，事實是那樣的翔實，語言是那樣的誠懇，態度是那樣的堅決，末了，就強烈要求劃清界限。可憐我70多歲的爺爺，整整站了大半天，腿都站腫了，紅衛兵首領們仍不許他下臺，直至昏倒后，方才罷休。

高新莊腦畔山上的寨子是什么時候修的？我沒有認真考證。后來人們猜測這座山可能是近代一處防御工事。說也奇怪，這座山很高很陡，站在山巔瞭望，四周山溝、梁峁和道路盡收眼底，尤其是東北和東南方向視野非常開闊，一眼能望到百十里盡頭。從遺留下來寨子的輪廓看，規模龐大，氣勢恢宏。分上下四層。第一層是防御的第一道關卡，只留一道門，繞寨一周是十多米高的九十度懸崖；第二層、第三層一圈全是窯洞，看來是兵士和家眷居住的地方；最上一層是哨所，中間凹陷，四周略高，從現存的遺跡不難看出，當時還設有瞭望、投射的設施。我常常單獨或結伴登上寨子，去領掠它的風采，觀望山外的世界！西北、西南方向，山勢高大，余脈相連，阻擋了視野，使人猜不透山后的世界，很是迷惘好奇；東北、東南方向，一望無際，饅頭似的小山一座挨著一座，灰濛濛的一片，似有一攬眾山小之感；山下的大路上，行人象小黑點似的緩緩移動，辨不清面孔；山巔清風拂面，空氣清爽，頭頂藍天白云，陽光普照。此時此景，任憑你怎樣吼喊、觀望、思緒……好不愜意！

我小學畢了業，考上了十多華里外的初中學校，暫時離開了高新莊，離開了我的生活和精神家園！以后，雖然也時不時回過多次，但遠沒有孩提時代那種感覺、那種情致！

高新莊，在我的心中并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