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窊單干了”
1980年3月15日,我在臨縣團縣委副書記任上,被縣委以臨發[1980]13號文件,任命為林家坪公社革委主任。
3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時任林家坪公社黨委書記的王永海同志來到我的辦公室,與我接頭。他簡要談了林家坪的大致情況后,一臉凝重地告訴我:“用群眾的話說,‘棗窊單干了’!”
王書記說,棗窊的事縣里也知道了,地縣領導層認識不統一,有的讓搞,有的要求糾正,公社黨委壓力很大,這是你上任后,咱們首先面臨的一個棘手問題。
我對棗窊并不陌生,因為我岳父家在棗窊,從訂婚到結婚,我在棗窊已跑了十來年。棗竄是全呂梁最窮的大隊之一,人稱“五保隊”。該村坐落在馬杓峁上,山高溝深,十年九旱,交通不便,貧窮落后。全村76戶,290口人,耕地1094畝。1956年辦社,1958年生產了18萬斤糧食,是歷史上的最高產量。合作化以后,修成梯田600多畝、溝壩地60畝,這是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的主要成績。1958年后,生產一直滑坡,總產量最低下降到3萬多斤。從1960年到1977年,棗窊共吃國家供應糧48萬斤,王分值很低,1979年才3.4角,大部分年景只有1角左右,國家免了農業稅,分紅還不能兌現。集體家底越來越薄,初辦社時,全村有大牲畜47頭,從1960年到1979年,死亡牛、驢14頭,到1979年,只剩下大牲畜11頭。集體原有羊100多只,后來絕跡。牲畜農具共折價3260元,人均11元。社員欠集體860N元,人均29.9元;集體欠國家9154元,戶均29.9元。最糟糕的是1976年,極“左”路線猖獗,天天“大批大斗促大干”,畝產跌到30多斤,總產僅35590斤,除留種籽、飼料,人均口糧22斤,分紅倒貼1分。這一年吃了國家供應糧66166斤,社員們用臨縣秧歌氣憤地自嘲:
從春到冬不能歇,
數九寒天把工出,
人家分紅咱分黑,
辛苦一年還倒貼!
交鋒在繼續
隨著真理標準討論的深入,尤其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各級干部的思想觀念逐步轉變,1979年2月14日,《人民日報》發表中共呂梁地委書記王國英的《旗幟鮮明地清除極“左”的流毒》,文章不長,稍作刪節照錄于下:
全黨工作重心的轉移,有大量的工作要做。當務之急,是要旗幟鮮明地肅清林彪、“四人幫”那條極“左”的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流毒,糾正那種寧“左”勿右的錯誤思想。
多年來,農村中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是一次比一次“左”。
每次政治運動,都是從上到下,打擊了一批又一批的基層干部,出現了“一茬莊稼,一茬干部”、“春天是紅人,夏天是忙人,秋天是罪人”的怪現象。一個勁兒反右的結果,使得許多人患了“恐右癥”,以為“左”比右好,越“左”越革命,遇事“左”三分,寧“左”勿右。
農村的經濟政策,也被踐踏無遺了。從“割資本主義尾巴”、“堵資本主義的路”到“大批集體經濟內部的資本主義”,把社員的自留地、正當的家庭副業和集市貿易割掉了,把發展多種經營和集體工、副業的路子堵死了。把生產隊的自主權和按勞分配的原則也批掉了。我們呂梁地區曾經刮過“浮夸風”,搞過“高征購”,有的縣還搞過沒收社員自留地、自留樹、自留羊、小平車、縫紉機的所謂“五大革命”,對農業生產和群眾生活破壞很大,出現群眾缺糧外流的現象。這明明是極“左”路線造成的惡果,有的人卻矢口否認,硬說這是“糧食問題上的階級斗爭”。
我們一定要從痛苦的經驗教訓中分清路線是非,大膽落實黨在農村的各項政策。把廣大干部和群眾的社會主義積極性充分調動起來。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切政治斗爭都是為著經濟的利益,一切政策的正確與否都應當用經濟效益來檢驗,一切政治運動都需要用是否推動生產力發展的實際效果來衡量。多少年來,我地區廣大干部和群眾嘗盡了“左”的苦頭,亟需要發展生產,休養生息,補補家庭。
1980年1月11日至2月2日,在國家農委召開的全國農村人民公社經營管理會議上,大包干又受到了圍攻。國家農委表態,要貫徹中央農業政策精神,不許分田單干,也不要包產到戶。
1979年底,王國英書記從中央黨校學習返回,1980年1月22日至30日,地委在離石召開有公社書記、主任參加的全區三級干部工作會議,進一步傳達貫徹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時任林家坪公社黨委書記的王永海同志參加了這次會議。
會上介紹了離石縣坪頭公社趙家山大隊包產到戶再到人的經驗(《山西日報》1980年7月14日報道),討論中,兩種看法截然不同,一種認為生產責任制是一種管理形式,一種認為是包產到戶分田單干。會議結束也未統一。
會議期間的一天下午,王國英書記召集每縣出一個公社書記開座談會。臨縣是永海書記參加。座談會上,王國英提出讓每位參加座談會的公社書記都選一個“吃糧靠供應,花錢靠救濟,生產靠貸款”的三靠隊,試搞生產責任制。
這次會議雖未形成允許包產到戶的正式文件,但地委書記的吹風,使永海書記膽壯了。會議結束后,他就跑到棗窊大隊,與干部群眾一起總結了包產到作業組的經驗教訓,商定暗暗實行包產到戶。為避免引起本公社其它大隊和相鄰公社的連鎖反應,公社對棗窊采取“暗搞明批實支持”的策略。
直到1980年9月27日,看到中共中央批發的各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座談會紀要,即75號文件——《中共中央印發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的通知》,大家才松了口:
在那些邊遠山區和貧困落后的地區,長期“吃糧靠返銷,生產靠貸款,生活靠救濟”的生產隊,群眾對集體喪失信心,因而要求包產到戶的,應當支持群眾的要求,可以包產到戶的,也可以包干到戶,并在一個較長時間內保持穩定。
緊接著又作了限制:
在一般地區,集體經濟比較穩定,生產有所發展,現行生產責任制群眾滿意或經過改進可以使群眾滿意的,就不要搞包產到戶。
最管用的文件
1980年3月底,縣委副書記、縣革委副主任馮其福送我到林家坪赴任。我第一次去了磧口,又一次近距離看到黃河。站在二磧,濁浪排空,震耳欲聾,我的勇氣和信心也油然而生。
到任后,我走馬觀花跑了有代表性的大隊,主要征求干部群眾對生產責任制的意見。當時至少半數大小隊干部不同意,說,人民公社已經20年,這不是一下退到合作化之前了嗎?而群眾卻強烈要求包產到戶,說,棗窊能干,為什么我們不能干,一樣的孩子兩樣看待!隨后,我就跑到棗窊調查。1979年,他們3個生產隊建立了6個作業組,組內還是和子飯,上地人叫人,干活大呼隆,記的人頭工,社員沒干勁。一年下來,沒增多少糧食。他們說,種地是為了多打糧,多打糧才能對國家做貢獻。社員吃飽了,集體才能富裕。
他們頂住壓力,一過春節就干起來了。辦法是,在生產隊統一核算和統一分配下,以牛犋劃組,以地定產,以人勞分產量,以產量分地,包獎包賠,按人口包基本口糧數的產量,其余產量按勞力包。在包產內扣除種籽、飼料、征購、生產費用等,生產隊按人勞比例分配?,F金收入按包產的產值計算,扣除生產費、管理費、公積金、公益金等,按15斤糧計一個勞動日分配。這種辦法實行后,社員的生產積極性空前高漲,1980年7月16目,《山西日報》第二版《人民公社的經營管理》專欄發表的呂梁山區實行聯產到人責任制調查之二《“五保隊”翻身讓社員先富》有如下文字:
——一個8口之家,有5口人在剛收完的麥田里忙著復播糜子。男的扶犁,女的點糞,3個兒子拿柳條帽給運糞,最小的只有七、八歲。
——路旁梯田里,一個青年農民在鋤田,他身上挎著個塑料袋,一邊鋤一邊追肥。
——一個剛九歲的孩子,趁放學的空隙,擔了兩個飯罐去給大人們送飯。
調查中,我受到了深刻的教育。原來我想,像棗窊這樣的落后隊,實際是包袱,干脆甩開就算了,只要其它大隊保持穩定。可我從所到之處群眾的情緒體會到,包產到戶、包干到戶的勢頭,像地火運行,像春潮涌動,人心所向,不可抗拒。與其各大隊逼上粱山,一隊一個樣自發搞,不如公社出一辦法統一搞。我把調查情況和我的想法給王書記匯報后,王書記完全同意。
隨后,我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十來天,翻閱了當時能看到的中央、省委、地委文件,安徽等地和離石趙家山實行生產責任制的經驗,以及有關理論文章,著筆起草“林家坪公社落實生產責任制的若干意見”。5月中旬,把各大隊支書、主任、會計召集起來,開了3天會,集中討論這個文件,一致通過。有的大隊干部講,原來不同意搞責任制,是因為不會搞,現在有了這個辦法,能搞了,肯定能搞成。最后,由業余教育指導員張成富用蠟板刻印出來,公社干部和大隊干部人手一份,公社干部到所包隊指導督促。到7月中旬,除個別小隊外,全公社推行生產責任制工作基本完成了,且運行平穩,群眾比較滿意。在7月15日至24日召開的縣委擴大會議上,我們的辦法作了介紹,有的公社還索要了這個材料作參考。當年,棗窊的糧食產量由上年的61噸增加至81.2噸。
由于時過28個春秋,人員數度更迭,這份文件未能保存下來,現根據回憶,把要點列于此:
一、肯定各種形式的生產責任制是社會主義的。理由是土地、農機具、水利設施等生產資料所有權仍然屬于集體,只是使用權歸組歸戶,并堅持集體統一分配,尤其是堅持共產黨的領導。
二、聯產到組、聯產到戶,包產到戶、包干到戶各種形式都可以選擇,由大小隊根據群眾意愿召開社員大會確定。
三、耕牛、平車、木犁等農機具可合理作價給個戶,碾米機、磨面機等也可承包給個戶,柴油機、水泵、水渠等灌溉設施由集體統一管理,個戶使用要交費。集體財產不容破壞。
四、無論實行何種形式的責任制,必須留不少于5%的機動地。
五、實行口糧責任田和勞力責任田相結合的辦法,人口承包口糧田,勞力承包責任田,人勞比例73為宜。地塊劃分上,要將好賴、遠近、棗糧等搭配起來。
六、集體與個人、集體與國家的債權債務關系繼續有效,不能賴賬。
1984年8月至2002年6月,我在呂梁地委政研室工作,長達18年的時間,還未發現公社一級出臺的指導農村改革的文件。這個文件是我起草的文件中最管用的一個,所以,它的遺失,我特別惋惜。
責編 衛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