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為故鄉過于貧窮,所以到我被批準入伍抱回軍裝的時候,我的奶奶總是流著眼淚逢人便說,孩子是餓走的,孩子長這么大,從來就沒有吃過幾頓飽飯。每當想到這里,我的心里定然會產生一種難以抑止的酸楚,定然會引起我對逝去的奶奶的懷念。
其實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奶奶也沒有吃過幾頓飽飯。后來我慢慢地長大了,在我的記憶里,關于奶奶的印象,最為深刻的情景就是,吃過晚飯,母親涮了鍋洗了碗,陪著奶奶聊天,而這時奶奶經常會說,現在要是有煮好的掛面,我還能吃它兩碗。奶奶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她晚上根本就沒有吃飽飯。每到這時,母親只有沉默,因為在那看不到盡頭的困難時期,母親實在弄不來一根掛面。
因此在我的腦子里,掛面就是最好的食物了。雖然到我穿上軍裝離開故鄉,我從來就沒有吃過一次掛面,但是我總以為,既然奶奶這么懷念掛面,掛面肯定就是最好的食物了。
在我服役期間,一日三餐雖然粗糧占有很大比例,雖然也沒有吃上掛面,但是不管是饅頭還是窩頭,只要不太挑食,還是能夠吃飽的。與故鄉相比,我已經非常的滿足了。但是對于有些人來說,部隊生活的艱苦,連隊伙食的低劣,仍使他們不滿。
一個已經當了排長的戰友,正在與老家的一位姑娘談戀愛,那位姑娘當時是一個兵工廠的工人。排長戰友探家歸隊以后,非常懷念熱戀中的生活,我們閑聊的時候他常常念叨,說他們外出回來之后,用不了幾分鐘,一碗熱騰騰的掛面就端到他的面前了。排長戰友說話的時候,臉上溢滿了驕傲和幸福。那種驕傲和幸福,自然主要是由于愛情所致,但也不能否認掛面的作用。
在軍隊服役6年以后,我因為一次偶然的事故受傷,住到了設在北京通縣的一個部隊醫院里。我的叔叔得知我受傷的消息以后,從太原乘火車到北京看我。叔叔在北京陪我住了幾天以后,見我傷情有了很大好轉,便要回太原。臨走的時候,我問叔叔要帶點什么,叔叔說別的東西帶不帶都無所謂,因為太原供應的粗糧比例也很大,而且叔叔的幾個孩子,也就是我的弟、妹們年齡還小,都正處在長身體的時候,想從北京帶點掛面,看看我能不能幫他買點。
叔叔的想法完全可以理解,給我的那些正長身體的弟、妹們增加營養,這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叔叔的要求也不過分,按說滿足叔叔的這個要求、上街幫助叔叔買點掛面也不復雜。但是現在看來非常簡單的事情,在當時真要去辦卻有很大的困難。因為當時要買掛面,光有錢是不行的,還得有糧票,而且還得要有細糧票。
票證時期,什么糧票、油票、火柴票、布票、煙票、肥皂票,還有什么介紹信、工業券,等等等等,類似的票證數不勝數,其重要程度絕不亞于你手里拿的人民幣。沒有這些票證,盡管你手里有錢,但是走進商店看著貨架上的貨物,可以說能買出來的東西寥寥無幾。
作為現役軍人,吃喝穿戴、生活用品,都是統一供應。除了少量的工業券以外,其他的票證我們都沒有,更不用說細糧票了。可我到哪里去弄細糧票呢,想了半天,仍然找不到任何的門路。
正在我為著細糧票的事情而一籌莫展的時候,部隊的領導到醫院來看我。我有心想請部隊的領導幫忙弄點細糧票,但又覺得為著這么點私事去麻煩領導而不好張口。可我要是不開這個口,我的叔叔可真就買不上掛面空手而歸了。最后我下定決心,終于向部隊領導說出了叔叔想帶點掛面的事。
想不到部隊領導對我說的事情非常理解,滿口答應讓后勤部門給我解決點細糧票。就在部隊領導回去以后的當天下午,一個管后勤的司務長就來到醫院,說是根據領導的安排,可以解決一些細糧票,但是因為部隊財務制度非常嚴格,細糧票不好送給我們,意思就是要我的叔叔用全國糧票兌換。
我非常感謝部隊領導對我的照顧,也非常感謝司務長為這事又跑了一趟醫院。能給我們兌換細糧票,叔叔和我都已經感激不盡了,我們怎么還能讓部隊白送給我們細糧票呢?
我問叔叔身上有多少全國糧票,叔叔翻遍了全身的口袋,找出了60多斤。司務長說再有全國糧票的話,還可以多換一些。叔叔說就換60斤吧,剩下的那幾斤糧票,不能一斤不剩地全部兌換成細糧票,因為他在回去的路上吃飯還要用。
我則考慮,回去的時候就叔叔一個人,多了他也帶不了。就這已經兌換的60斤細糧票,都買成掛面就是一大堆,一次肯定帶不完。叔叔所以換這么多,估計是留到下一次來北京的時候再用。
叔叔臨走的前一天,戰友們又拿來了一些工業券。因為當時在北京市購買其他的生活用品——就像買掛面需要細糧票一樣——絕大部分需要工業券。叔叔不好意思拿,我說部隊按人發放工業券,雖然發得不多,但是人人都有,要用可以拿,以后我還他們就是了。他們遇到急用的時候,也常常用我的。叔叔聽我這樣說,這才同意拿一點備用。

叔叔臨走的時候,我因為傷勢還沒有完全好,不能去火車站,便托我的戰友幫忙去送他。在叔叔走之前我就知道,叔叔除了要買的掛面和其他物品之外,他還給單位帶了一些東西。因為東西太多,掛面就肯定帶不了60斤。
戰友回來告訴我,不僅所有的物品沒有落下一件,那60斤細糧票叔叔也全部買成掛面帶走了。就是工業券并沒有用多少,剩下的又讓我的戰友帶了回來。我躺在病床上估算了一下,叔叔帶的東西和掛面,少說也有一百好幾十斤。我始終弄不清楚,叔叔并不強壯的身體帶著那么多東西上車下車,要付出多大的辛苦。
后來我從軍隊轉業到一個工廠工作,那時候掛面已經不是什么稀罕的東西了,而我對掛面依然有著特殊的感情,依然固執地認為掛面是非常理想而快捷的食品。
1985年,妻要到外地出差一個月,當時還不滿4周歲的孩子就要我一個人來照顧了。自然在妻出差的這一個月期間,我多半是給孩子吃掛面。剛開始的時候,孩子吃掛面還可以,后來我便發現孩子一看見掛面就皺眉頭,知道孩子并不怎么喜歡吃掛面,但內心里依然沒有當回事。
盡管如此,當時我并不以為孩子就受了多大的委屈,能吃上掛面生活還差嗎?我的奶奶80歲了想吃點掛面,母親想盡了辦法也沒能如愿;叔叔為了孩子們能吃上掛面,背著那么多東西上車下車,走了那么遠的路,連一句辛苦的話都沒有說。現在我并沒有像母親當年那樣為著掛面而發愁,也沒在像叔叔那樣為著買點掛面而付出那么多辛苦,現在上街就能將掛面買回來了,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嗎?
去年,我的孩子從外地回家來看我,又說起那一年我給他吃掛面的事。
我依然堅持我的看法,說我的奶奶到80多歲死的時候也沒有能夠吃上一頓掛面。
孩子立即反駁我,說你那是什么時候,就是因為你那時候老給我吃掛面,直到現在我看見掛面就反胃。我說吃掛面不是也把你吃得非常健康嗎?孩子說你以為那時候我把掛面都吃了,其實我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全把掛面倒到垃圾桶里去了。
妻聽了以后,則對孩子老吃掛面心疼不已。現在一提起這事,依然憤怒地聲討我,說她不在家的時候我盡給孩子吃掛面。而我依然對孩子不愛吃掛面不以為然,看來還是不餓,我就不信餓他3天,他還不吃掛面?我不僅不以為然,而且可惜孩子倒掉的那些掛面。這么好的掛面怎么可以倒掉呢!真是世道變了,人也在變,變得我與孩子、與在城市長大的妻子都說不到一起了。
(責編 劉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