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小受父親的影響,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與《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是我每天必聽的。因此我從小就知道新聞是黨的喉舌,關心國家大事是每個人的責任。
可惜那時候條件太差,對我來說,來自中央的聲音只有一種接收途徑,那就是廣播。那時有收音機的家庭是讓人羨慕的,在我的印象中,當時收音機質量好的不多。我家有一臺上海制造的宇宙牌電子管收音機,不僅個大,而且分量重,足有十幾斤。當時這牌子的產品在國內是一流的,可是由于它的年齡偏大,雖然還能響,但是聲音不夠穩定,一會兒聲音宏亮,一會兒就會發出大?;蛘咚蓾粯拥膭屿o,一起一伏的,總不能讓你完整舒服地聽明白一件事情。那時候直接聽中央臺得用短播頻率,效果就更差。如果說父親和我當時對國家大事的了解出現一知半解的情況,這不能怨我們倆不認真,只怪那收音機不爭氣。
1972年2月21日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打開了兩個敵對大國多年的冰封關系,是世界上的一件大事,我和父親當然非常關心??刹磺傻氖悄翘旄赣H去鄉下有事,晚上的新聞他是聽不到了,聽新聞這項任務就落到了我的頭上,出門前父親還一再叮囑我,一定要記清楚幾個關鍵問題:尼克松是幾點到的,隨行的是些什么人,我們國家哪些領導人去機場迎接了。
那時候我13歲,是第一次接受父親正式交給我的政治任務。《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是晚上8點開始,而我上午8點就開始準備了,把收音機抱著試了好幾個地方,看在哪里聽效果較好。
晚上8點節目開始,可氣的是,內容提要它就沒讓我聽準確,頭條新聞我倒是聽清了,可和美國總統訪華的事無關。再往后我記得是一個男聲播的,他說:“美利堅合眾國總統理查德(這一瞬間出現了海浪的聲音)今日到達北京,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到機場迎接。”之前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美國的全稱是美利堅合眾國,也沒有人在批判美國總統的時候加上個什么“理查德”,因此,我就認為是尼克松沒來。那天晚上爸爸回來,我告訴他說美國總統沒來,來了個和美國不相干的什么國總統,周總理去接的。明明兩國約定好的事情,怎么就不來了呢?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于是,爸爸急切的出門去找他的同事們合計。那時也沒有電話,他就在機關宿舍大院里轉悠,見人就問尼克松怎么沒來呀?出什么事了?也碰巧那天遇到的人都是不聽廣播的主兒,都說不曉得。那一晚,我和爸爸都沒睡好。
第二天,報紙上登出來了:美利堅合眾國總統理查德·尼克松昨日到京,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到機場迎接。
爸爸下班回來把報紙往床上一扔,不知該怎么處罰我。而讓他在那么多人前丟了面子,我心里也實在不好受。不過我覺得這事的主要責任是收音機,其次才是我。
這臺老收音機和我們告別的時間是“文革”后期,那時候全國都掀起了半導體收音機熱,很多人都在自己組裝收音機。我爸有個侄子,剛從太原工學院畢業不久,據說裝收音機不在話下。于是我爸就把他請來,并專門給他騰了一間屋子,一天兩頓包皮面,早晨的稀飯隨便喝,像坐月子一樣把他養起來,盼的就是他能早一點把小收音機給裝出來。
雖然零件買了一大堆,可他組裝的那臺收音機最終還是沒能響起來。最后他拿來一臺他同學裝好的機子,樣子雖不大好看,可一開機就能有動靜,他問我爸60塊錢要不要?我爸眼也沒眨一下就留下了。
這臺不順眼的機子頭些日子還是不錯的,我們想聽到的東西它全能放出來,我和爸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聽了幾天中央的聲音??珊髞砭筒缓檬沽?,這家伙動不動就不響了,你碰碰它,它就響幾下,絕對沒有那個自己響的自覺性,這也誤了我們不少事。
1974年初,我們山西排了一出晉劇叫《三上桃峰》,當時全國的文藝舞臺上只有幾個樣板戲?!度咸曳濉吩谀莻€時候出現,肯定是個好事。可是江青那伙人卻把它和劉少奇同志聯系上了,說什么是從《三下桃園》改編過來的,是為叛徒劉少奇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翻案的大毒草。事情來得很突然,那天晚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了一篇文章,叫《評晉劇“三上桃峰”》。我事先就怕這個半導體出問題,輕輕地拍了它好幾下,可還是白搭,就在我和爸專注收聽的當口上,這個半導體不出音兒了,我怎么打它也沒用,我爸火了,把我推開說:“我來!”,他揚起巴掌,一個大扇風,就把機子打到門后邊去了。這個長得十分難看的半導體收音機,從此就再沒響過。
我爸于1974年9月27日去世,這個抗戰時期就參加工作的老革命,活著沒能看到“文革”結束,沒能看到改革開放政策的落實和取得的成果,沒能擁有一臺能正常發音的收音機,真是一件遺憾的事。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國家的無線電工業有了飛速發展,各種牌子的半導體收音機鋪天蓋地,晶體管機子又被單片式集成電路、多片式集成電路收音機所代替,我還像我爸當年一樣,離不開收音機,我家的收音機當然也是最時髦的了。
2003年10下旬的一個晚上,我在上海大劇院觀看俄羅斯芭蕾舞團演出的《天鵝湖》,幕間休息的時候,邊上的人拍了我一下,對方竟然叫出我的小名,原來他就是當年給我家裝半導體的我爸的表侄子。我叫著他哥,他喊著我的小名,沒幾句話他就提到了當年那個半導體收音機,他說他對不起我爸,為這事他愧疚了半輩子。這個年過花甲的老哥,在我離開上海的前一天,把一臺具有調頻、短波、中波9波段功能的廣東“德生”牌收音機送到了我手里,說這也算是對我爸的一個補償。
如今我的兒子也已經長大成人,他整天擺弄的是VCD、DVD、大屏幕液晶彩電、國際互聯網。一天,我們去郊外野餐,臨出門時我滿屋子翻騰,兒子問我找什么?我說我的小收音機不見了,他笑著把我拉到樓下他的車上,那里邊回蕩著電臺的立體聲節目。我突然覺得自己真是老了,現在的生活讓我都快找不著北了。才幾十年的時間,我們經歷了歐洲人幾百年才能經歷的變化,作為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祖國的公民,能夠親身參與改革開放這場大的變革,榮幸呀!
現在,我依然保留著我爸使用過的那幾個老收音機,我要等到改革開放40年、50年、60年的時候再拿出來,讓我的孫輩們看看,我要告訴他們,收音機的變化,就是中國改革開放的變化,中國人民腳下的這條路,是怎樣越走越寬廣的。
(責編 劉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