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穎一
今年是2008年,在今年我們有一整年的時間使我們來回顧中國改革開放的30年,一起來評價這30年,同時展望未來的30年。
今天我就從一個角度,從國際比較的角度來分析一下中國的改革開放。
我想沒有一張圖能像這張圖這樣,為我們從歷史的角度展示出中國在過去的30年發生了什么樣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這里我用經濟史學家的數據,大致勾畫了過去一千年按1990年購買力平價的不變價格來計算的中國人均GDP。我們從這個圖里看到了一個重大的歷史性事件,就是從1978年開始的中國經濟改革后中國出現了過去一千年歷史上從未見到的快速增長。當然我們要再仔細看一下,會發現有兩個拐點,一個是1950年左右有一個,但是最重要的拐點是1978年,所以我想從這一年開始的中國改革開放是中國歷史上,也是在20世紀的世界經濟史上的一個標志性事件。
當我們30年后進行思考的時候,我想從國際比較的角度對中國經濟做三個觀察,并對它的未來做一個粗淺的判斷。

對中國經濟的三個觀察
第一個觀察:中國的經濟增長并不特殊
上面的圖顯示了中國的經濟增長令人驚喜,也非常引以為自豪,特別是作為中國人,特別是在過去人們并不認為中國可以做出這樣成績的情況下。但是作為一個經濟學家,需要冷靜分析數據和觀察事實。我的第一個觀察是,中國經濟增長的速度,如果從國際比較的角度看,并不是獨一無二的,導致它增長的基本因素也并不特殊。
這個觀察并不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如果我們拿中國同世界上其他的轉軌國家做比較的話,比如波蘭和俄羅斯這兩個典型的轉軌國家,我們的結論當然就是中國很特殊,中國的增長遙遙領先。盡管波蘭和俄羅斯也都在衰退之后有了明顯的起色,但還是不及中國的增長。中國的增長似乎是很特殊的。
但如果把中國分成東部、中部和西部,另外在這三個部分之外加上越南,你會發現,實際上這四個地區增長的態勢是很類似的。這就給我們一個啟示。中國不同的地區加上越南與東歐國家相比有兩點不同,第一點不同是中國和越南都處于東亞,地理位置上的不同。第二個不同是這兩個國家與東歐國家發展階段上的不同,這兩個國家在改革初期是低收入國家,而東歐的國家已經屬于中等收入國家。所以這就給我們一個啟示,也許這兩個因素或許能夠起到一些解釋作用。
但是也不這么簡單。如果我們拿世界上在過去30、40年發展最快的一組國家或地區來對比的話,當然他們是東亞國家和地區。如果從1978年開始來計算增長,中國同韓國、中國臺灣、日本來比較,仍然可以看到中國是增長最快的,這也是我們通常所得到的結論。上面這個圖(圖2)是以1978年為起點,韓國、中國臺灣、日本和中國的增長情況。
中國的數據有兩條線,可以把它們看作是對中國GDP的一個范圍的估計,上可能不會超過上面這條線,下可能不會低于下面的這條線,因為對它的估計總是有不同的爭論。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中國是增長最快的,即使是同增長最快的國家和地區比。
但是經濟學家需要稍微想得仔細一點,不能簡單地把一個圖或者統計數據拿來,像報紙上一樣的把它列出來,把圖畫出來,就能夠相信從中得出的結論,因為這往往會被誤導。事實上我們需要一個正確的視角。并不是每一個國家都在1978年有十一屆三中全會,也就是說,每一個國家的發展的起點在時間上是不同的,他們的人均的收入和發展的階段也是不同的。

如果我們重新畫一張圖,日本以1950年為起點,臺灣以1958年為起點,韓國以1962年為起點,中國以1978年為起點,那就很有意思了。這個調整主要是想說明人均收入的起點,發展的起點在各個國家是不一樣,需要有所控制。還是同樣的剛才的數據,只是把起點重新調整,我們就會發現,雖然中國的經濟增長確實令人振奮,我們也引以為自豪,但是在這一組的國家和地區中沒有什么特殊的。所以按照這樣的一個簡單的分析,我們發現,中國非常令人振奮的經濟增長并不是獨一無二的。(見圖3)
進一步講,不僅中國的增長速度至今為止并非不獨一無二的,而且導致它的直接因素也與東亞的其他國家和地區非常相似。
我想在這里重提一本書,1994年世界銀行出版的《東亞奇跡》。這本書后來在東亞危機的時候被認為是寫錯了,但是10年以后再來看一看,其實并沒有錯。這些東亞國家和地區創造了實實在在的經濟增長,即使一些國家和地區遭受了1997,1998年的危機,但是那只是一個暫時的挫折,現在仍然是非常健康地發展。
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書里面研究的8個高增長國家和地區并沒有包括中國,因為這些國家和地區的增長在先。這本書里提出的一些主要的造就高速增長的直接因素有宏觀的穩定(也就是低通貨膨脹)、高儲蓄、高投資、大量的年輕勞動力(人口紅利),以及重視基礎教育。這些直接因素的背后當然是改革開放和制度變化,那是深一層的因素。
如果我們看到這一個單子,我們現在任何人都會承認,中國的情況是一致的,中國也是維持了一個宏觀上的低通貨膨脹;非常高的儲蓄率,在過去幾年超過了東亞其他國家和地區;非常高的投資率;大量的年輕勞動力,我們至今仍然在享用人口紅利;重視基礎教育,盡管我們的高等教育可能還有距離,但是我們的基礎教育是同其他的東亞國家相當。所以基本的因素是類似的。
舉一個具體例子,固定資產投資占GDP的比重。日本、臺灣、韓國、中國在固定資產投資上都是處于一個比較高的狀態。有趣的是這么高的投資并沒有帶來資本回報的下降。在最近我和幾個同事一起做的一個研究中,我們發現中國的資本回報率在過去的30年中并沒有下降的趨勢,甚至還略有上升。高投資支持了中國的高速增長,盡管很多經濟家批評說高投資導致低效率,但是目前我們還沒有直接的證據說明中國的投資回報率是下降的。(見圖4)

所以這是我想說的第一個觀察,雖然我們為中國的經濟增長感到自豪,但是我們如果采用一種比較合適的國際視角,我們也發現這里面有并不特殊的一面。
第二個觀察:中國經濟的問題并不特殊
中國經濟體制的制度基礎在目前來看仍然相當的不健全,社會不穩定的因素也不少。但是如果我們采用國際比較的方式,我們也會發現,這一種制度的不健全或者社會不穩定的因素,它們的程度大致與中國目前的發展水平一致,并不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現象。盡管我們希望我們的制度更好,希望我們的社會不穩定因素更少,但是如果我們把它放在一個適當的比較中,我們會發現這些問題有它的一般性。
舉三個例子:
一個是法治指標,是世界銀行每年都公布的法治指標。中國2004年得分是40.6分,滿分是100分。比我們好的有墨西哥、巴西、印度,比我們差的有俄羅斯、秘魯、烏克蘭等。當然對于這樣一個分數我們并不感到滿意,但是這個分數可能就是反映了我們現在的大致水平。
第二個就是腐敗感受指標。按照這個指標,最清廉的有芬蘭、新加坡、香港等等,中國2004年排到第71位,在100多個國家當中比較靠后。像墨西哥、泰國這些國家在中國之前,但土耳其、羅馬尼亞、俄羅斯在中國之后。這個也反映了中國的現實,也是我們感到中國在廉政方面還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第三個是描述收入分配不平等的基尼系數指標。我們都知道我國的基尼系數,無論在農村之內還是城市之內還是總體,都在上升,而且程度還較大。總體的基尼系數,1988年為0.39,1995年0.44,2002年0.45。
我們當然希望是能夠使收入更加平等,我們希望的是腐敗更加少,我們希望法治更加健全。但是我們自然想問一下,跟我們周圍或者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地區相比,我們的問題是不是很特殊呢?
這里有非常重要的一個考慮的因素,就是我們目前的發展階段。我們用購買力平價計算的人均GDP來代表發展階段。我們目前的人均GDP仍然低于世界的平均水平。經過改革開放30年,我們的巨大進步是從當時跟肯尼亞差不多的低收入的水平上升到了低中等收入的國家,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但是另一方面,我們確實仍然處在初級階段,具體的表現是我們的人均收入仍然低于世界的平均水平。這也是基本上刻畫了我們現在的發展階段。
考慮到中國現在的發展階段,如果跟其他的國家來做比較的話,我們會發現有趣的現象。首先我們來看法治指標與人均GDP的關系,我們發現兩者是正相關的。當然我們不知道里面的因果關系,只知道越發達的國家,對應的法治程度越好,越落后的國家,對應的法治程度越低。中國基本上是在回歸線的稍微偏下一點點。(見圖5)

再看腐敗感受指標與人均GDP的關系,很巧合,中國正好在回歸線上。(見圖6)

再看基尼系數與人均GDP的關系,這就是“庫茲涅茨曲線”。中國在這個里面是略在曲線的上面一點點。(見圖7)
這三個圖表示,雖然中國目前有許多問題,很多制度不健全,但是同其他國家相比,它們大致同我們現在的人均收入和發展水平是相一致的,并不特殊。這一個觀察很重要,因為很多的國外的經濟學家、政治學家,評論家,經常會抓住中國發展中間的一些問題,就很快得出結論,說中國經濟即將崩潰。我想這些問題多數是對的,比如腐敗的問題,收入差距的問題。但是我們的分析說明了,從國際比較看,中國的問題并不是這么特殊,至少在現在。
第三個觀察:中國經濟成功的原因并不特殊
中國至今為止取得的成就是非常不容易的,特別是作為一個轉軌中的大國,這里面有非常復雜的因素。但是在我看來其基本推動力是三條并不特殊的經濟的根本規律:一是把激勵搞對,二是讓市場起作用,三是實行對外開放,前兩項正是改革的內容,后一項正是開放的內容。所以我們紀念改革開放30年是有道理的。
根本規律之一是把激勵搞對,這也是構成了改革的兩條主線之一。把激勵搞對有很多種形式,比如放權讓利是一種形式,承包是一種形式,產權是一種重要的形式,公司治理是更為復雜的形式,但是所有這些最終都體現成一種制度安排,這種制度安排是為了為經濟人提供有利于生產發展的激勵。我們強調產權,強調制度安排的作用,最終它體現在把激勵搞對上。在中國的改革中,把激勵搞對不僅是對個人的激勵,家庭的激勵,對企業的激勵,也包括對政府的激勵。我們不能否認地方政府積極參與地方經濟的發展,是中國經濟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所以把激勵搞對應該說在中國體現得非常清晰。
根本規律之二是讓市場起作用,這也是改革的主線之二。什么是讓市場起作用?就是用看不見的手,即由市場的供給和需求決定的價格,來引導資源配置。這里面也是有不同的實現方式,比如中國曾經采取的價格雙軌制,看上去離標準的市場有距離,但是在邊際上確實是起到了有效的資源配置的作用。中國的勞動力市場、產品市場、資本市場,雖然每一個市場發展的程度是不一樣的,但是都在發揮日益增長的作用。我特別想提到的是,中國到目前為止有世界上最靈活的勞動力市場,它是中國經濟快速發展的重要原因之一。
根本規律之三就是實行對外開放,這是改革開放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有趣的是,我們發現中國的對外開放的程度往往超過對內改革的程度。比如,我們發現在衡量自由貿易程度時,中國同最開放的國家比較接近,而其他反映對內改革的指標,中國大概在中等位置。中國的外貿總額與GDP之比2006年大約在66%左右。雖然香港、新加坡超過100%,但是它們是小國。大國的這一比例自然比較小,因為省和省之間的貿易不計入國際貿易之內。美國進出口總額與GDP之比是25%左右。我們可以看到,開放與改革相比,我們的開放的力度比改革要大。
上面的三個觀察其實都是一個信息。我們通常會覺得,我們增長很快,這是引以為自豪的。同時我們也會覺得問題很多,也引起我們的憂慮。我們也會認為我們的成功原因太復雜。但以上的分析表明,在某種意義上中國的增長速度,它的問題,它成功的原因,其實并不特殊。我并不否認中國確實有它的特殊性,但是并不是人們通常想的那些因素。
對未來中國經濟的一個判斷
最后我想做一個粗淺的判斷,也可能是猜測,就是如果說過去30年中國取得的成績是在30年前沒有預料到的話,那么今后30年將會比過去的30年有更豐富多彩的結果,但是也將會有更多的不確定性。
這種不確定性是基于三條主線上。第一是在發展這條主線上。過去的30年,中國從一個低收入國家變成了一個低中等收入國家。在未來的30年,中國將從低中等收入跨越世界平均水平而成為高中等收入國家,盡管還不是一個富裕的國家。第二是在改革這條主線。我們經濟體制改革在未來30年將從初步的市場經濟體制發展到基于法治的成熟的市場經濟體制。第三是在開放這條主線上。中國經濟將從部分開放的經濟發展到融入全球的經濟。
這三條主線中的任何一條,我們都會想到有相當大的不確定性。首先,發展到高中等收入國家意味著多數人口將成為城市居民,而不再是農村人口;意味著多數人口將成為中等收入者,這正是十七大提出的希望在2020年達到的目標。而大量的其他國家的經驗表明,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中間會出現很多困難和挑戰。
我們的市場經濟要建立在法治的基礎之上,經濟改革不能倒退或停滯,制度水平要與經濟發展同步。今天上午的討論中,經濟學家們對一些倒退停滯的跡象表示了憂慮,對改革進一步發展的動力表示了擔憂,所有這些都是在向我們說明,進一步改革的難度相當大。最后,經濟體制改革同政治體制改革如何協調推進?這也是亟待解決的問題。
我想這一條恐怕是最具有挑戰性的一條,就是中國作為一個開放的大國,如何融入全球經濟。中國是繼美國之后的第一例崛起中的開放大國。雖然東亞一些國家和地區是開放的,但它們不是大國。前蘇聯是一個大國,但談不上開放。那么在100年前美國超過英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大國家,也是開放的大國以后,中國將是第一例正在崛起的開放大國。當然在后面還有印度。
在未來的30年中,即使是按照市場匯率計算,而非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的GDP總量有可能超過美國。這只要假定在未來的30年,中國的經濟增長速度加人民幣對美元的升值速度每年超過美國經濟增長速度7個百分點,就很容易得出這個結論。
如果說特殊的話,中國作為一個開放的大國在全球經濟中如何調整自己和如何影響世界,將是下一個30年中非常巨大的挑戰,也是在座的同學們將親自接受考驗的挑戰!
編輯:姜新菊jiangxinju@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