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衛
“在團隊中我只有一項獨裁,就是獨裁地、專制地推動民主表決。”
著名房地產律師、設計出改寫行業游戲規則的《204條商品房買賣合同》的秦兵,他的購房合同會有多少條呢?
答案是零。
秦兵至今沒有買房,一家四口仍住在北京西城區一個租來的小兩居里。在這個普通的舊住宅樓里,他已經住了6年了,今年又以每月1650元的價格續簽了4年合同。
圍繞著秦兵身上的矛盾還有很多。他是一個無時無刻不在談論理想、獻身精神的高調愛國者;但同時,他又悄無聲息地加入了出國生二胎的名人俱樂部,如今是一個2歲的小美國公民的父親。
從300戶到10戶
“204條”發表的時候,秦兵還在建國門附近的隆安律師事務所工作。
2003年7月底的一天,天津市和平區濱江道濱西大樓的居民薛軍找到秦兵。為了修建大型商業中心,他們被強令拆遷,每平米補償不到3000元。
小區居民不服。他們中有人提起,有個律師出了本什么維權的書。二樓住著個老師,家有電腦,他家孩子幫忙在網上Google出了秦兵的聯系方式。從事金融工作的薛軍被推為代表來見秦兵。
第一眼見到秦兵,薛軍的印象是:典型的山東人,實誠,精明。“他挺同情我們的。”薛軍說。同情歸同情,但秦兵首先要解決的是收費問題。“很多人認為我已經很有錢了。一說收錢,這么大明星還收錢?”
秦兵列舉出打這場官司要做的300件事,需耗時一兩年。然后問他們,誰來做這些事?你自己愿不愿意來做?
一說收費就走掉了100戶。秦兵繼續動員,告訴他們為了拿到更多的補償,律師費是必須的。標準是每戶5000元,200戶共100萬元。這一來,200戶又去掉了150戶。
只剩下50戶了。秦兵計算成本后確定,每戶不能低于8000元。于是又少了一半。最后,300戶里只剩下10戶。秦兵和當時的助手畢文強以每戶1萬元的代理費接受了委托。
從300戶到10戶,這一談判案例至今被秦兵認為是既不損害自己利益又最大限度維護客戶利益的完美典范。
“選舉是可以掙錢的”
2004年1月,10名被拆遷戶在天津市一中院對和平區政府提起行政訴訟,請求法庭判決《房屋拆遷裁決書》無效。
律師還是那個律師,但代理合同上的公章卻不是隆安的。原來,此時恰逢北京區級人大代表換屆選舉,秦兵大張旗鼓搞競選,單位受到極大壓力,他只能選擇走人,去了另一家律師事務所。
9點40分,開庭時間過去10分鐘之后,被告代理人、區政府法制科的正副科長才不慌不忙來到法庭。但他們一來就遇到一個下馬威。
開庭前,秦兵已向法院申請將他們列為證人,而證人是不得旁聽開庭的。他據此要求法官讓對方退庭。根據訴訟法的規定,一方無理由退庭的,可以直接判另一方勝訴。
法官說,我們不同意。秦兵說,這是法律的規定,即使法庭也應當遵守。
當時還是實習律師、現為盛廷律師事務所合伙人的畢文強用“異常勇敢”來形容他親眼目睹的這場激烈對抗。他回憶說:“秦律師一直站著講,法官講話的分貝也提高到屬于吼的狀態。”
這樣的對抗當然不可能帶來直接判勝訴,但其作用是,“法官以后就按照我們的游戲規則來走了。”
在庭外,秦兵嘗試他一直在琢磨的維權手段:選舉和罷免。“我每天都在研究新產品,如何幫弱勢群體低成本、快速地維權。”
這樣做,律師不是不承擔風險的。雖然可以采取一些技術手段——比如,通過中間人而不是直接給建議——來規避,但在這件事上,“我不親自說的話大家不相信,而且大家希望看到我親自來做。”
現在,秦兵日益豐富的產品線上已經包含“親自來做”這一種。幫助競選舉區級人大代表,30萬元;市級,50萬;省級,100萬。還可以幫助罷免人大代表,通價30萬。只負責啟動,目前尚有價無市。
“因為我只有開價,當事人才會決定,自己做還是請我做。一旦他們自己做,就是我最開心的事。還要讓律師知道,選舉是可以掙錢的。”
在秦兵的指導下,拆遷戶給做出裁決的區政府發出了掛號信,要求區長作為人大代表在指定的時間與地點,接受選民的質詢。
然而沒有回復。
于是,在一個星期日,幾名業主抬了一張桌子來到鬧市區,征集簽名,開始了罷免區長人大代表資格的行動。同時,他們還推出一位候選人,開展選舉人大代表的活動。
活動的結果是各級政府開始主動跟拆遷戶聯系、談判。
2004年7月,法院做出一審判決,除有產權的王明水外,其余9戶全部敗訴。2005年10月,二審敗訴。
實際上,敗訴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勝訴。重新談判的補償方案,最少的也翻了一倍。
律師自己的糾紛
薛軍、趙鎮和馬永珍三戶不服判決,開始了向天津高院和最高院申訴的沒有盡頭的漫漫長路。
二審之后,他們和秦兵的委托關系就結束了,但還是經常去找他。秦兵和畢文強無償幫他們寫法律文書甚至開庭,趕上飯口還招待一份快餐。秦兵笑稱:他們非常勇敢,在試驗選舉這個“新產品”上做出了突出貢獻,我們就給一些附加的服務。
2007年下半年的一天,薛軍接到秦兵短信,說是已到新的律師事務所——憶通律師事務所,地址在西客站,有事請跟他聯系。
他不知道的是,秦兵是被律師事務所除名的,因為“做出了合伙協議上除名約定的重大的有損本事務所利益、聲譽的行為”。
秦兵稱,起因是常務合伙人和徒弟為報酬不公對簿公堂,這位合伙人認為,徒弟做了錯事;秦兵認為,不管錯不錯他需要錢養家,何況法院都判他勝訴。畢文強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證實,他自己也被拖欠工資,但事務所財務確實遇到困境,“畢竟當家的主要是這位常務合伙人”。
秦兵要求查賬,行使合伙人的知情權。
“有人想打架。我又不怕打架。”秦兵說。如果不是第3個合伙人拉開,兩個大律師就能扭打到一起。
畢文強說,這是兩個非常優秀的、對律師界都有貢獻的人,在一件小事情上,做了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兩個人都一樣的剛愎自用,以自我為中心,導致從最初求賢若渴到最后反目成仇。
秦兵不這樣認為。他說:“我有個觀點,叫快意恩仇。如果你認為它道德不好,馬上就解決,寧可吵架,動手,都是值得。我不愿等我老了之后回想,我為了保全我的利益,目睹我周圍的邪惡隨意發生。我必須等我老了回想,當我目睹我周圍的邪惡發生時,我當場就站出來了。這是讓我幸福的事情。”
畢文強更傾向于從性格、行事方式甚至控制權之爭的背景下來看待這件事,對于秦兵的“泛道德化”傾向頗不以為然,跟他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這件事傷害了他對所有人的信任,有一段時間甚至包括我。”
但好處是,秦兵開始深刻反思中國的律師事務所的弊病。雖然合伙人制在國外也是主流,但他們有宗教約束,而在中國則面臨著很高的道德風險。“兩個人一合謀就能把第三個人除名。”所以中國出不了大的律師事務所。一定要搞公司制才行。
他的第二個反思就是:不能信任任何一個人,只能信任制度——準確地說,是民主制度。
“我一直在前面奔跑”
今年初,薛軍到最高院立案庭查詢時被告知,已立上案了,但至今尚無下文。
薛軍、趙鎮和馬永珍至今沒有住處,在親戚家安身。和一般的“秋菊式”維權者不同,薛軍心態非常平和。他說,打這場官司改變了他的思維方式,讓他終身受益,甚至成敗都不再那么重要。“秦律師說,推動一個事情是需要時間的。”
秦兵現在只是憶通律師事務所一個普通律師,但他自己的律師事務所萬事俱備,只欠批準的東風。他用全新機制組織起來的“秦兵房地產律師團隊”有近40人,而北京的律師事務所平均只有10個人。“在這個團隊中我只有一項獨裁。就是獨裁地,專制地,推動民主表決。”
人生多次大起大落之后,秦兵現在對物質的欲望大大降低。他不認為現在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妥,雙人床的床架上吊著秋千,上面躺著他的太太,太太抱著大女兒,大女兒抱著小女兒,他在旁邊這么一蕩。“我們家跟兒童樂園似的。”他說。
只要不出差,秦兵每天早上都會給女兒講故事把她講醒,送她上學;中午去接女兒回家;晚上講故事把她哄睡。“我每天做完這3件事,就覺得天下無難事。”
秦兵的朋友、業主維權明星舒可心說,秦兵不買房和去美國生孩子是給自己留后路。秦兵坦率地承認,以后說不定有什么麻煩,而且這種事對自己不是壞事,這樣才能滿足自己對理想的追求,老死于病床是人生最大恥辱。“我一直在前面奔跑。”秦兵說。
所有采訪過秦兵的記者都說,他是個工作狂。“三免主義”(初等教育、普通醫療和基本養老免費)理想就像宗教一樣,讓每周工作100個小時的他進入一種不知疲倦不知冷暖每天高度幸福的“氣功狀態”,以致他能戰勝恐懼。“過去有一段時間很恐懼,害怕失去榮譽,失去金錢,失去生命,失去很多東西……現在不怕了。”
和秦兵合作5年的畢文強預言,秦兵在某種程度上一定會被載入史冊,但能走多遠,取決于他能在多大程度上改變自己對合作者苛求的致命弱點。“比如要求你,5分鐘之內必須做出反應,必須1周給客戶打3次電話。否則就上升到職業道德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