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懿紅 王韋皓
摘要:當前鄉土小說雖然取得了長足進步,但也存在幾種令人擔憂的敘事傾向,遭受文體創新和社會變革的雙重壓力,面臨著創新的困境。鄉土小說要擺脫目前的困境,首先要解決“我們的文藝是為什么人的”這一根本問題,回答這一問題就意味著作家對自己歷史使命的確認,作家至少應考慮三方面的因素:一是為農民寫作,二是寫農民,三是寫真正“農民的鄉村”。目前,新農村建設的戰略決策既對鄉土小說提出新的挑戰,也提供了新的發展機遇。
關鍵詞:鄉土小說;創新困境;歷史使命
中圖分類號:I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3—0210—06
一
1980年1月26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明確提出“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新口號,取代了第一次文代會以來貫徹的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為政治服務”的新中國文藝方向。從此以后,作家不必擔心時刻懸在頭頂的尚方寶劍,創作有可能向著自我主體意識延展的極限推進。“我們的文藝是為什么人的”這一毛澤東奉為中心、根本、原則的問題似乎已經大而化之,消弭于無形了。“我”是人民的一分子,當然可以代表人民,因此無所謂立場的轉變,無所謂知識分子思想感情的改造,無所謂大眾化,無所謂深入生活熟悉和了解文藝工作的對象。然而毛澤東貌似偏頗的理論,卻蘊含著閃光的真理。當下中國文壇,都市題材壓倒農村題材,“商品化寫作”、“個人寫作”、“女性寫作”甚至“用身體寫作”等流行風交替頻仍,這個事實已經回答了“我們的文藝是為什么人的”這一問題。在從“大敘事”向“小敘事”轉向的過程中,文學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如放逐思想和理想,追逐時尚以期獲得短期經濟效益,人生體驗和想象力雙重匱乏,周旋于外在的敘事學技術性層面和個人欲望的封閉性層面等。考察尋根文學之后,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鄉土小說的發展態勢,有助于厘清當前文學整體對這個問題的盲視。
與20世紀五六十年代紅色經典的農村題材小說相比,當下中國鄉土小說無論在思想意蘊還是在藝術表現上都取得長足進步,但仍存在以下四種令人擔憂的敘事傾向:
第一,解構敘事。解構是后現代思潮流入的伴生物,同時也是中國改革開放、舊價值體系崩壞的意識形態反映。解構歷史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當代文學的一股大潮,處于臨界點上的巔峰之作就是鄉土小說《白鹿原》。它以鄉土中國行將消亡的儒家倫理、家族文化反觀20世紀中國社會變遷,對教科書定義的革命歷史做出全新的闡釋。此后,這類小說的二三流作品則更加自由地打破歷史敘事的時空整體性,用支離破碎的生活片斷和人物行動隨意拼湊,還原所謂原生狀態的歷史。但是這種把握歷史的方式缺乏思維的整體性,激進勇猛的后現代姿態往往簡化為一個懶洋洋的形體動作,仿佛浩瀚的文字只為說明這個沒有絲毫新意的觀點:歷史是一把大稀泥,一攤臭狗屎!劉震云的《故鄉面和花朵》(1998年)、徐莊的《廢黃河》(2002年)、楊爭光的《從兩個蛋開始》(2003年)都是這類作品,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在某種意義上也應該歸入這一類,其敘事模式深刻影響了同類小說。
第二,本能——欲望——權力斗爭敘事。當代鄉土小說揭開了以往被政治意識形態壓抑的種種生存本能和欲望——食、色、暴力、金錢、權力,等等,并對此進行過分夸大的書寫。從20世紀80年代劉恒的《伏羲伏羲》、《狗日的糧食》到90年代閻連科的《黃金洞》以及21世紀李佩甫的《城的燈》、畢飛宇的《玉米》,鄉村欲望的風標從基本生存需要(食色)轉向更高級的現代文明——城市生活方式,這意味著對金錢和權力的占有通常伴隨著血腥暴力。當前農村小說的欲望敘事呈現出對陰謀、權術、官場的過分寬容、熱衷乃至于癡迷,人物的性格特征幾乎全被老謀深算的心計所覆蓋,無法提升政治文化批判和思想升華的高度。很多鄉土小說大力描寫人的本能欲望以及詭詐的權術、機謀,人與人之間的爭斗與折磨,以呈現人性的復雜性、陰暗面與本能欲望為衡量藝術形象真實性的主要標準。由此帶來的不良后果是,人物形象趨于猥瑣、下流、陰險、惡毒,未能應答時代呼喚,未能塑造出堪稱民族脊梁的人物形象,尤其是農民形象。這種建構復雜人性的寫作方式,其實已走向階級論的反面,是忽視歷史的抽象人性論的體現,同時對惡的冷漠敘述也不利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建構。
第三,新寫實敘事。在追逐敘事藝術創新的躁動中,仍然有一些作家執著于當下農民的生存現實,繼承“左翼”文學“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經典敘事反映當前社會現實的精神,同時吸收新寫實等藝術手法,努力把握農村變革的歷史脈絡。這類小說受到文化管理部門的保護和社會良知的關注,與政治導向形成了良性互動關系,農村政治體制的弊端、農民工、農村教育、生態、生存危機等嚴峻的社會問題往往受到很多作家的共同關注。但是,由于為政治服務的文藝工作傳統仍然深刻地影響一些作家的思維方式,再加上市場經濟反價值的文化影響,導致此類小說嚴重模式化,造成相互模仿的追風式寫作。尤其表現為批評魄力不足,對社會問題的批判缺乏義正詞嚴的力度,表露出無可奈何的容忍態度。加以失之油滑的幽默和見事不見人的粗疏,就大大削弱了這類小說的藝術感染力和思想尖銳性。因此,如何進一步解放思想,培養強健有力的政治民主意識,提高發現問題的敏銳性和揭露問題的尖銳性,是當代鄉土小說有效干預社會的必要思想素養和文化準備。
第四,魔幻化、客觀化、狂歡化敘事。受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法國新小說派、美國黑色幽默等后現代主義文學流派的影響,鄉土小說力圖開辟藝術表現的新天地。冷漠、怪誕、粗鄙、魔幻色彩的敘事想象,代替了殘留在我們記憶中的田園詩化的鄉村。鄉村變得陌生、怪異,虛假得令人費解,已經不再是寄托情感、美、生命意義的精神家園。伴隨城市地平線的擴展,不僅真實的鄉村離我們越來越遠,滋潤中國人心靈幾千年的鄉村詩意也在悄然遠去,而它本應是現代城市人最缺乏的精神營養素。在這種令人擔憂的流行敘事傾向中,最值得關注的是“零度寫作”。伴隨新寫實而泛濫的“零度寫作”標榜冷漠的、客觀觀照的、取消價值判斷的敘述態度。其中固然蘊含著以生存狀態的客觀呈現擺脫主題先行的敘事策略,但最終的結果卻導致情感凍結、詩意沉淪,使小說失去感人肺腑的美感力量和昂揚樂觀的理想主義信念,表現出世界觀與方法論的雙重危機。或許正是因為與這股令人氣悶的敘事潮流相左,劉慶邦、遲子建那種編織綿密的小說意境,對漸漸逝去的傳統之美無盡詠唱和痛惜的鄉土小說,才倍增藝術魅力。目前,我們迫切需要倡導一種充滿激情與溫暖的、富有理想主義精神的、健康向上的、激濁揚清的新文風。
二
然而,鄉土小說目前面臨的最嚴重問題,并不是以上種種令人擔憂的敘事傾向——因為這些不良傾向本身就蘊含著革新的活力——而是文體本身發展的局限性。作為一種文體,鄉土小說已然過熟,今天作家的創作注定很難超越前人。經過將近一個世紀的發展,鄉土小說在中國幾乎完成了所有審美意蘊的探索,無論題材、主題、故事情節,還是思想、語言、藝術手法,都幾乎窮盡可能,后來者很難重新品味那種發現新大陸的喜悅。
可以說,當前鄉土小說的審美視域,已經基本囊括了鄉土小說全部的美學追求。這是自鄉土小說初創以來幾代作家添磚加瓦形成的審美積淀,它太過厚重,太過成熟,對于后來者而言,它意味著難以創新的創作困境。當下鄉土小說處于一個對傳統的悖謬的撞擊和過渡之中,模式化傾向與創新困境并存于鄉土小說創作之中,鄉土小說的整體藝術水平并未超越魯迅和沈從文所代表的現代鄉土小說的藝術成就。如何突破厚重的審美積淀,開辟鄉土小說的新天地,這是決定鄉土小說生死存亡的大問題。
隨著地域鄉土的城市化,鄉村與城市的差距會越來越小,鄉土的“異鄉”情調也會逐漸消褪。而全球化時代的世界公民也將逐漸適應四海為家的時尚生活,大量移民移居海外,“鄉土”也可能在異國他鄉被置換為“故國”。在這個宏大社會工程緩慢的歷史進程中,鄉土小說的蘊涵也會隨之發生變化。鄉土之美作為家園的美好想象將進一步強化,那種包含著故鄉、故土、大地的精神實體,將成為現代人戀土和回歸家園的本源沖動。作為價值追求、意義重構的精神鄉土、神性鄉土、詩性鄉土,將成為鄉土小說越來越強勁雄渾的原動力,推動鄉土小說走向神話。這大概就是鄉土小說未來的走向。在世界性移民的全球化語境中,賽義德稱為“普遍化了的無家狀態”將被越來越多的人感知、體驗和認識,構建一方故土的寫作或將導向更高級的心理需要、更自由的虛擬創造和更抽象的精神綜合。奧爾巴赫說:“發現家鄉美的人仍然是稚嫩的新手;四海為家者是強者,但只有把整個世界看作異國他鄉的人才是真正完美的人。”①結合臺灣鄉土小說的歷史軌跡,我們有理由期待中國鄉土小說的未來:鄉土的“再造”會最終指向“家園”等終極性的理想追求。但鑒于當今中國社會現實面臨的具體問題,鄉土小說仍將大力發揮它參與社會工程、“再造”鄉土的功用。
具體而言,當前鄉土小說的文體創新困境主要表現為四大問題:其一是民俗主義傾向。很多鄉土作家固守鄉土小說的審美惰性,把已經疏離生活、失去生命力的人類學知識和民俗想象強加于鄉土小說,試圖取得傳統的風景畫、風俗畫、風情畫效果。結果適得其反,民俗風情變成了文化炫奇,不能深入文化底蘊實現民俗事象與文化精神的統一,同時也削弱了鄉土小說的時代氣息,使鄉土小說遠離新農村建設的歷史現實。當然,與此相反的另一種傾向同樣令人沮喪:有些作家追隨社會熱點和審美時尚,放棄鄉土小說中民俗風情畫卷的展示,使鄉土小說喪失地方色彩,變成了簡單的事件記錄、新聞報道,丟棄了鄉土小說迷人的審美意境。其二是原始主義傾向。傳統與現代、鄉土與城市之間的沖突,是鄉土小說內蘊的張力。因傳統與現代兩種文明的沖突難以解決而導致文本的失衡,這是自尋根文學以來延續至今的悖論和難題。在復興的現代原始主義傾向中,這一難題依然無法破解。很多鄉土小說存在尚古、慕古傾向,停留于對原始生命力和純樸道德風尚的追懷與歌頌,不能從現代性轉化的高度建構新一代農民改革創新的精神風貌,不能為當代生活經驗提供薪盡火傳、蓬勃向上的精神資源。其三是經驗論與想象論的兩難困境。無論經驗論還是想象論,都存在巨大的陷阱,而鄉土文學的南北、東西作家群落之間恰恰表現出二者的差異與偏頗。由于經驗與想象未能有機結合,使得中國本土現實與人類性因素、本能欲望與具體生存環境分裂呈現,個人主體與集體歷史、共時性與歷時性無法調和為文本的歷史構成。沉湎于細節描寫、欲望裸露或語言自我膨脹的寫作,使很多鄉土小說充滿危機到來之前的窒息感。如何深入生活、豐富鄉土經驗,并把經驗升華為想象,實現經驗與想象的交融化育,這是鄉土小說必須解決的難題。其四是創作方法和藝術技巧的創新悖論。鄉土小說以現實主義為正宗,傳承已久,需要創新和突破。然而邵燕君在《與大地上的苦難擦肩而過——由閻連科〈受活〉看當代鄉土文學現實主義傳統的失落》一文中指出,現代主義這本“外來的經”并不適合中國鄉土小說,因為現代情緒的表達和形而上的反思本不是鄉土作家的強項,他們得天獨厚之處在于對占中國八成人口的農民生活、性格的深切理解和精微把握,離開了現實主義的表現形式,這樣的長處就難以表現。同時,作家在思想資源上的相對貧乏和在文化觀念上的相對陳舊就會暴露出來。筆者的閱讀經驗也證明:受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等新潮藝術熏染的鄉土小說,往往喪失生活氣息、鄉土色彩和傳統詩意,而這些因素是構成鄉土小說美學意蘊的主要組成部分。如何在保持鄉土小說藝術魅力的基礎上進行技術創新,這是鄉土小說文體創新的一大難題。
不可否認,造成鄉土小說創新困境的客觀原因,是社會改革導致文化取向、審美風尚的變化。由于我國快速推進工業化、城鎮化建設,加速現代化進程,大眾文化風靡一時,讀者的價值標準、審美趣味發生轉向,貧窮落后的鄉村生活不易引起閱讀的興趣,從而使鄉土小說失去市場,進一步加劇了鄉土小說的創新困境。在商業利益的推動下,現在流行的作品里只有現代都市生活。因為只有寫時尚化的都市文學才能被市場消費,鄉土文學因為不能被消費正越來越邊緣化。從根本上說,這是一種生活方式對另一種生活方式的殖民,城市文化的全面覆蓋正在切斷生命與土地的血脈聯系,隔離生活的根基與土壤,把我們民族的情感之根、生活之根碎片化。面對這種文化危機,作家更有責任堅守農村這塊陣地,去揭示另一種被遮蔽、被忽視的生活存在。
三
正是由于鄉土小說面臨文體創新和社會改革的雙重壓力,它才更加需要特別的照顧和保護——因為時代仍然需要鄉土小說,民族文化的發展離不開鄉土小說。
中國作為一個農業大國,農民占人口的絕大多數。農民是中國最大的社會群體和生產群體,是中國社會結構的主體。雖然目前正在進行的現代化首先意味著工業化、城市化,但中國的文化傳統、特殊國情和新的歷史機遇決定了這一歷史進程必須以農民為最基本的創造主體和價值主體。21世紀中國現代化的必由之路是農民的現代化,中國現代化建設和發展的重要問題是“三農”問題,對農民問題的重視是中國發展的關鍵,這已經是多年來形成的共識。而且,農村文化是解讀中國這塊土地的鑰匙,中國市民文化是從土地文化、村社文化演繹而來的,農民意識是中華民族的根性,滲透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因此,中國歷史最深邃的底蘊是農民的命運史,中國文藝最深邃的底蘊是農民的精神史。
2000年以來,《黃河邊的中國》等農村社會調查報告十分暢銷,證明讀者對農村變革絕非漠不關心,而是表露出直面人生、把握社會趨勢、關注政治文明的熱情。經過多年對“三農”問題的探討,2005年,黨的十六屆五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一個五年規劃的建議》,提出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重大歷史任務。此后又連年發布1號文件,大力推進新農村建設。這一戰略決策既對文學提出新的挑戰,也為文學提供了新的發展機遇。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新一輪農村改革中,一個重要的內容就是繁榮農村文化事業。2006年出臺的《國家“十一五”時期文化發展規劃綱要》提出:要加大對農村題材重點選題的資助力度,把農村題材納入書刊、音像制品、電視劇制作、舞臺藝術、電影等的出版計劃,并要求保證農村題材的文藝作品在出品總量中占一定比例,提出用政府采購來補貼重要的文化項目和文化產品,直接送到農村去。這些文化發展政策,試圖在文化資源配置方面大力向農村傾斜,催生更多的鄉土作家。作為以地域鄉土為表現對象的文學體式,鄉土文學理應參與建設新農村這一宏偉的社會改革工程。
春江水暖鴨先知,感應新農村建設為農村題材創作提供的發展契機,鄉土小說、農村題材創作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學習貫徹黨中央關于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戰略決策,抓住多出好作品的歷史機遇,積極探索、努力創新,取得令人矚目的創作成果,為建構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做出文學應有的努力,這是文學界普遍達成的共識。為響應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戰略決策,全國和地方文聯、作協也紛紛出臺一系列措施,以進一步促進農村題材文學創作的繁榮。這些措施主要包括:深入實踐,開展文學下鄉活動,建立創作基地,營造服務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濃厚創作氛圍;通過立項資助、獎勵、出版、研討、期刊引導等措施加強對農村題材文學創作的扶持和激勵,加強農村題材文學作品的理論研究與批評;加強文學與影視的聯姻,發揮影視文學的作用,擴大農村題材創作的影響力,等等。
這些措施對繁榮農村題材創作、推進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無疑是必要的,但是,在媒介方式增多、信息渠道多元化的今天,文學的生產、傳播體制,國家文化發展策略和管理方式已經迥異于建國后30年,文學的功能、審美觀念和位置都相應地發生了巨變。從功能上看,文學由政治工具復歸自我,由教化轉向消費;從審美觀念和美學風格看,疏離政治而追求閑適性、娛樂性,由向往、追求崇高轉向消解、褻瀆崇高,由“大寫的人”轉向“小寫的人”;從文學在整個社會生活中的位置看,文學由一元獨尊走向多元共存。李復威認為,進入新時期的當代文壇,我國文學的總體格局是“一個吸納多元、展示多元、標準多元、互補多元、發展多元的開放體系”②。在這樣一個文化背景和傳播環境中,單純的政策導向、政府激勵與支持等宏觀調控措施,究竟會對文學的發展產生多大影響,而文學又會對社會改革進程產生多大效應,這恐怕是一個難以預測的變數。
因此,從創作的主體性出發,探究當下鄉土小說創新困境的深層原因,從中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切實推動鄉土小說參與新農村建設,也就更加具有現實意義。文學作為信息傳播過程,必然要包含作家、媒介、讀者等相關要素。因此首先需要考察的,是作家的創作主體性和與此相關的文學作品的生產過程。話語權的不平等和作家日益遠離底層生活的中產階級生存方式,必然導致農民對文學的疏離和作家對農民、對農村的疏離。
近年來作家的文化構成發生了很大變化,許多作家都受過高等教育,在文化圈、在官場任職的知識分子、專業人士,多屬于社會名流、新富階層。即使原本出身農村的作家,也已扎根城市多年,對鄉村改革進程缺乏直接的、切膚的審美感知以及獨特的體驗和發現,對“三農”問題缺乏獨特的理解與感悟,僅憑當年鄉村記憶中的風土人情、民風民俗,加上“第二手材料”進行想象加工,編織虛假的鄉土敘事。生活資源和精神資源的雙重匱乏,使他們對鄉村生活的描寫顯得隔膜、抽象,缺乏從生活中捕捉事物真相的能力。很多評論家對此都做過精彩的剖析,馬平川的文學評論《譜寫新農村建設的時代交響》(《人民日報》2007年5月11日)是一次集中的探討。這些能夠在文壇發出聲音的文化官員、文化人和知識分子,其寫作存在崇尚專業主義的傾向,把寫作視為一種面向同類的文化交流,尤其是那些所謂“純文學作家”。他們注重純正完美的文學性,喜歡通過精細的感覺、思緒、結構和語言展示才華,為文本闡釋留下廣闊的可能性,但同時也把廣大農民讀者排除在知識分子自我營造、自我欣賞的藝術世界之外。因此,他們筆下的鄉村往往是自我本能和欲望的畸形表現,是因為愚昧落后而充滿魔幻神秘色彩的化外之地,是地方官員和政治勢力爭權奪利的名利場,而獨獨不是幾千年生存于土地上的普通農民傾心熱愛又不得不在完全城市化浪潮中忍痛割舍或自覺改造的家鄉,不是農民以巨大的創造性和主體性參與改革歷史進程,以智慧和血汗使之發生巨變的農村。而演繹鄉村歷史最后一頁的,也不是和城市人一樣具有正常的人性欲求,因生活環境不同而呈現不同生存景觀和意識世界,洋溢著重鑄現代精神品質的勇氣,煥發著圓滿自足的生命光輝的親切可敬的父老鄉親。農民、農村、鄉土中國,這些行將在蛻變中消逝的民族文化之源在當代小說中破碎、畸形、冷漠的想象性再現,是一種社會化的象征性行為,它暴露了“五四”以來中國傳統農業文明在西方文明壓迫下的現代性焦慮以及多年來農村與城市二元分割社會結構所造就的偏見和歧視。
現在看來,毛澤東提出的問題依然成立:我們的文藝是為什么人的?其實,時代已經為這個問題充實了新的內涵。胡錦濤在中國文聯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國作協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講話中指出:“一切有理想有抱負的文藝工作者,都要密切同人民群眾的血肉聯系,積極反映人民心聲。一切進步文藝,都源于人民、為了人民、屬于人民。一切進步文藝工作者的藝術生命,都存在于同人民群眾的血肉聯系之中。……歷史和現實一再表明,真情熱愛人民、真正了解人民、真誠理解人民,才能創作出深受人民歡迎、對人民有深刻影響的優秀作品。……脫離了人民,文藝創作就會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我國廣大文藝工作者一定要堅持以人為本,牢固樹立人民群眾是歷史創造者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培養和增進對人民群眾的感情,堅持以最廣大人民為服務對象和表現主體……要貼近實際、貼近生活、貼近群眾,深入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第一線,深入企業、鄉村、社區、軍營、校園生活最前沿,不斷創作出讓人民滿意的優秀作品,滿足人民群眾多層次、多樣化、多方面的精神文化需求。”“在當代中國,繁榮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建設和諧文化,是我國廣大文藝工作者的莊嚴使命。”
一個有良知的作家,無疑應該站在代表社會進步、代表時代精神、代表進步文化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代表人民利益的立場。這意味著,我們應當重拾“左翼”文學批判現實、關注底層民眾、推動社會進步的先鋒性、人民性等精神價值傳統,同時從建國后文藝作為政治附庸畸形發展的歷史中吸取的經驗教訓。一方面拒斥庸俗社會學和政治工具論對文學的損害,一方面也要自覺肩負起謳歌時代主旋律,為人民服務這一神圣而莊嚴的歷史使命,以敏銳的政治意識和現實關懷去把握所處的時代和社會。這也意味著,寫作不再是自我復制,而必然要面向最廣大的人民,其中自然存在立足點的轉移問題。
四
鄉土小說要擺脫目前的困境,首先要解決“我們的文藝是為什么人的”這一根本問題,而回答這一問題就意味著作家對自己歷史使命的確認。鄉土小說要走出低谷,就作家主體而言,至少應當考慮三個方面的因素:
一是為農民寫作——把農民視為讀者的一分子,而不是無視這個沉默的大多數。盡管社會發展的分層化使作家大都步入中產階級,但作為提升人類精神高度的文化生產者,作家不應喪失寬廣的人道主義情懷和敏銳的現實感,要表達時代和民族的自然追求。如果小說只是文化圈里的高級文字游戲,那么這個游戲即使玩得再有趣、再高明,也難以掩飾貧血的蒼白,在生活激流中奮斗的普通人——包括民工、鄉村知識分子和基層農村干部,是不能從中領會豐富細膩的審美愉悅的。與那些只關注自己杯水情緒、私人生活的文字相比,鄉土敘事在當前高速運轉的城市化進程下,在全社會追求以人為本、和諧發展的背景下,無疑具有歷史的縱深意義和價值。作家只有與民眾結合,與大地結合,才能獲得創作的力量和源泉。為農民寫作,意味著與農民同呼吸共命運;同時又要跳出農民的生存處境,從知識分子的社會良知出發,去關注農民在整個社會、國家、民族和人類中的命運。另外,還必須熟悉農民的審美理想和欣賞趣味,到民間吸取敘事營養、敘事能力,用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方式進行寫作。
二是寫農民——不是將農民視為禽獸化、怪異化、與自我的人生境遇格格不入的他者或理念化的符號,而是將農民看做血肉豐滿、貫注人類永恒情感、鮮活動人的生命形態。這要求作家擁有寬廣的人道主義理想、宗教式的博大胸懷和不畏艱苦、深入農民生活的巨大勇氣,要以真正的平等意識深入農民生活與靈魂的核心,發掘我們古老文明應變歷史轉折的堅韌而又靈活的精神源泉,表現城鄉一體化對新一代農民人格的建構和靈魂的重鑄,描寫當代生活中真實的新農民形象。“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催生了農民許多新的價值觀念、新的行為方式、新的道德標準。文學要著力展現市場化進程、工業化進程、城鎮化進程中農民性格、人格、精神的復雜性和豐富性,探究農民的生存狀態和他們精神空間的無限可能性。”③怎樣做到這一點呢?杜勃羅留波夫說:“要真正成為人民的詩人,還需要更多的東西:必須滲透著人民的精神,體驗他們的生活,跟他們站在同一的水平,丟棄等級的一切偏見,丟棄脫離實際的學識等等,去感受人民所擁有的一切質樸的感情。”④這與毛澤東所提倡的“深入生活”的創作道路是一致的,是趙樹理、柳青那一代作家真誠實踐并取得成就的正確道路,由此創造出那個時代堪稱典型的新農民形象。今天的作家,仍然有必要學習他們深入生活、熱愛人民的氣度、胸懷、激情和勇氣。
三是寫真正“農民的鄉村”——不是知青、游客、官員、知識分子等城市人、外來人的農村,而是祖祖輩輩生于斯長于斯又渴望離開土地走向城市文明的普通農民愛恨交織的鄉村,是在社會變革中不失悲壯地演繹主體生命意義的現實鄉土,是將生生不息的大地力量與一以貫之的人倫信念相融合的精神鄉土。這樣的農村必然包蘊工業文明沖擊下瀕危的鄉土價值和鄉土價值艱難的現代性轉化與整合以及永恒的家園意象悄然遠逝的夢幻、感傷和失落。2008年3月22日,淮陰作家協會主席、《新淮陰》總編輯吳光輝在新鄉土文學創作座談會上提出:在新鄉土文藝的創作中,要把古老的鄉土風俗和新潮的生活風氣相融合,把傳統農民的本質特征和現代農民的生存意識相融合。所謂“融合”,恰恰道出了“農民的鄉村”所蘊含的全部復雜性和真實性。
然而,明確繁榮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建設和諧文化,為人民服務的歷史使命,僅僅解決了作家疏離鄉土、疏離人民、疏離政治的問題,有助于促進作家深入生活去觀察時代變革的真實圖景,體驗精神重建的痛苦與歡樂。藝術創造要求審美地把握時代生活的本質內涵,一味強調深入生活是遠遠不夠的,作家還需要思想理論資源的深度滋養,而這恰恰是當下多數鄉土小說家所欠缺的。作家必須站在人類文明史的高度,審視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化的歷史進程,思考人類文化的走向和未來,體察漸進式社會工程中人的蛻變和成長。只有站在這樣的思想文化高度上去領會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戰略決策,才能使鄉土寫作既具備介入現實的當下性,又獲得超越政治、時代、地域限制的普世性、永恒性、人類性。只有這樣,鄉土小說才不至于再次墮入題材決定論、主題先行論、根本任務論等政治功利主義的藝術陷阱,而是在深入人民生活的同時,又沉潛于人類歷史文化的深厚積淀,從而創造鄉土小說超越性的審美品格。建設新農村的政治決策,應當成為激發創作積極性、推動作家深入生活、重振社會責任感,從而促進鄉土小說創作的有力動因,而不應成為限制創作自由和藝術追求的政治藩籬。
簡言之,鄉土小說要擺脫困境,在新農村建設中發揮積極作用,首先要求作家自覺承擔起為人民服務的歷史使命,深入農民生活,為農民寫作,從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火熱實踐中深入挖掘,與時俱進,用新思想、新觀念、大視角觀照新農村建設,創作出富有時代精神、藝術魅力和長久生命力的傳世之作。作家要深刻理解新農村建設“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的“20字目標”,多方位多角度地展現當代農村。要把思想的獨立性、深刻性和社會責任感、政治敏銳性相結合,確立積極穩健的知識分子立場,從生活的表層深入農民心理的內核,深層次地反映農民在農村城市化進程中日益突出的城鄉文化、傳統與現代之間的矛盾與沖突。作家不僅要感應農民生存現場的整體脈動,還要探究鄉土生活紛繁嬗變的深層本質,用文學創作豐富和拓展人們對“三農”問題的理解與感悟,生動有力地傳達這一重大的社會主題,表現處于深刻變革中的鄉土精神。
當然,在這個文化商品化的時代,文學不再以社會效益為單純的衡量標準,經濟效益的追求呈壓倒趨勢。一味要求作家提升精神境界和藝術水平,過分強調文學生產在信息傳播、意義生成中的作用,顯然是片面的、機械的,有強人所難之嫌。文學發展是作家、出版界、評論界、發行流通領域、社會思潮、讀者等因素的合力。從傳播學角度看,只有保證傳播渠道的暢通和受眾接受的影響效果,文學才能發揮預期的社會效用。這就要求對文學傳播過程進行有效運作,增強媒介作用,增加文本的傳播面,拓展傳播渠道,盡可能使文本的社會反響增殖擴充。換句話說,只有擴大鄉土文學的影響,使鄉土文學擁有更多讀者,尤其是農村讀者,鄉土小說才能在新農村建設中切實發揮作用。
建國后17年的文學體制和社會語境,曾經建立了作者、讀者、編輯部和出版社之間的信息互動,完成了新文學走向民族化、大眾化的歷史進程。以面向大眾的政治教化為目標,傳媒被權力機制空前的集約化和格式化,文本生產者、接受者、傳播者被融為一個整體,聯成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多次文藝界的思想斗爭,使文學規范不斷強化;意識形態符碼的不斷灌輸,使大眾的閱讀期待和審美心理被塑造定型,文藝的政治標準和與之配套的民族化、大眾化的形式,最終統一了大眾的文化心態、審美趣味和價值觀。在那種情況下,文學曾經享有政治賦予的無上榮耀,也因此在社會生活中發揮了巨大的文化控制作用,它協助形成主導意識形態并使其穩固延續,從而再造現存的社會秩序和統治權力。
然而,這一切已經伴隨著新時期的到來,伴隨著改革的深化逐步遠去了。“文學的邊緣化、文學的庸俗化、文學的快餐化、文學的頹唐化”成為20世紀末以來中國文壇的普遍現實,我們不再為新時期以來疏離政治追求文學獨立品格的巨大成功感到欣慰。在叛逆、解放、打破束縛的過程中,文學也付出了遠離中心備遭冷落的代價——這是成長的代價。在當下鄉土小說的消費——閱讀中,農村讀者的闕如是一個令人遺憾的現象。段崇軒指出:“從上世紀50、60年代到今天,數十年時間過去了。我們曾經為‘文學大眾化和‘文學為農村、農民服務,進行了不懈的努力,取得了卓著的成就。但在市場經濟快速發展的時代,文學與農村、農民再一次發生了隔膜和斷裂。依我的觀察,當下農村的文學市場,比之50、60年代乃至80年代,是愈顯沙漠化和貧困化了。農民不僅不買小說、散文、詩歌之類,而且他們也不喜歡今天與他們‘離心離德的新文學。趙樹理當年的文學思想和理想,依然需要我們重新認識和繼承。我們要堅定‘為農民寫作的目標,高度關注他們的生存狀態和精神文化生活。我們要認真研究今天的農民在文化和審美心理上有什么新的變化和發展,努力從民間文藝和古典文學中吸取營養,為廣大農民創造更多喜聞樂見的精神食糧。”⑤的確如此。今天的鄉土小說,不再像《暴風驟雨》、《創業史》、《沙灘上》那樣被當做農村干部的工作手冊,在干部會上被隆重推薦;也不會像趙樹理的小說一樣,以低廉的價格發行到農村市場,被廣大農村讀者購買和欣賞;作家與底層讀者交流并根據他們的意見修改作品更是不可能的事情。鄉土小說的創作,目前確實有點自說自話的味道。由于文化資源分配不均衡、農村文學消費市場疲軟和閱讀群體的審美偏差,農民很少讀小說,鄉土小說面對的極有可能是無鄉土生活經驗的人。
那么,解決問題的途徑在哪里呢?要求作家承擔起時代賦予的歷史使命,寫出揭示鄉土精神真諦的優秀作品僅僅邁出了文學傳播行為的第一步。更加現實的難題,是開拓鄉土小說的市場,擴大鄉土小說的受眾群體,形成通暢寬闊的傳播渠道,并通過信息反饋與交流機制,使鄉土小說在作家(知識分子)、主導意識形態(主旋律)和受眾(尤其是農民)之間重建共享的意義。這些問題,必須借助政府職能部門和社會團體運用龐大的社會力量來解決。上面提到的《國家“十一五”時期文化發展規劃綱要》以及全國和地方文聯、作協出臺的系列措施,就是針對這些問題的具體措施。但這些政策手段必須經過社會實踐的檢驗才能證明其有效性,而且也只有在實踐過程中修改完善,才能在漸進式社會改革中發揮作用。扶持農村題材文藝創作,繁榮農村文化事業,推進新農村建設,需要制度和政策的穩定性、延續性、長期性,絕不是號令一聲一擁而上就可以輕松搞定的。通過鄉村文化建設把文學期刊和書籍送達農村讀者,培養新一代的目標受眾;通過從小說到影視的媒介轉換滿足受眾的審美需求,擴大文本的影響力;通過深度調研,理解和總結農村受眾的審美趣味和閱讀需要……這一切正在有序進行并取得初步成效,相信政府的有力支持必將大大改善鄉土小說的生態環境,使之在新農村建設中發揮重要的作用。
注釋
①[美]賽義德等:《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陳永國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30頁。②李復威:《世紀之交文論?總序》,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頁。③馬平川:《譜寫新農村建設的時代交響》,《人民日報》2007年5月11日。④[俄]杜勃羅留波夫:《俄國文學發展中人民性滲透的程度》,伍蠡甫、胡經之主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中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390頁。⑤段崇軒:《趙樹理的文學理想與“新農村”理想》,《光明日報》2006年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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