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曙松
小時候背詩,讀到“手倦拋書午夢長”,心中艷羨萬分,想想那是何種境界,可以不用擔心下午要上課或者下周要考試,可以不用擔心職稱、論文考評,早早起床讀書,在陽光的午后,讀累了,隨手一放,午間小憩,下午繼續來讀,那種放松,那種愉快。
上學的時候,每當重要的考試順利結束,心中總是恨恨地期盼:忍耐吧,忍耐過去之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讀了!總算畢業了,開始走上工作崗位了,哪知工作崗位上有工作崗位上的任務與壓力,例如要申請不同形式的職稱、不同形式的課題、不同形式的社會職務,都需要用以衡量的標準。多少年熬下來,可以想見,等到終于評上了研究員和教授、評上了博士生導師之后的那種心情的放松、那種隱秘的狂喜,終于,也可以有了“手倦拋書午夢長”的條件了;也可以想見,現在每個月到書店大肆采購、自由選擇閱讀時的那種自在!
這時再來反思自己這些年來的讀書歷程與體驗,有許多有趣的心得體會。
許多學者十分反對給學生開書單,理由很超然,說是讀書的最終目標不在于最終掌握了多少知識,關鍵在于讀書的過程。從專業的培訓角度,特別是金融行業這樣的專業性市場化的領域,經典的著作總是讓人醍醐灌頂的。例如在金融史或者理解金融市場方面,我還沒有找到比弗里德曼的《美國貨幣金融史》更好的著作了,現在學生的時間也緊張,閱讀經典不僅積累了眼光和功力,實際上也節省了巨大的時間。
撇開自己所從事的專業領域的閱讀,從個人的閱讀心態上,有幾個方面在回望時不得不提及。
我首先要感謝金庸,這個中文武俠文學的高峰,不僅是因為他盡情展現了我們母語的優美,也不僅因為他瑰麗的情節,主要是在我們正好處于閱讀饑渴的青春期,在讀無可讀的時期,在傳統的一些信念崩塌、新的信念還沒有建立的空前的轉換時期,金庸出現了。他在傳統文化的斷裂處幫我們連接,在傳統精神的迷茫處給我們安慰。金庸小說,是中華傳統文化的入門,他適可而止地展現這些文化的迷人處,吸引我繼續去閱讀論語、老子、莊子或者一些佛經、歷史、地理。金庸小說中的大俠,沒有拘泥于狹隘的門戶之見的,都是廣泛向各位名師學一招半式并融會貫通的。文字一旦出版,就有他自己的生命力,寫于不同時代的金庸小說,無意中也帶有濃厚的時代烙印,可以作為文學版本的經濟。如郭靖這樣踏實努力的大俠,成行于香港經濟起飛時期,勤勞的香港人民相信,踏實持續地努力會贏得成功;等到韋小寶橫空出世,那已是金融市場繁榮、投機氣氛濃厚的時代了,依靠投機而不是踏實的努力,就可以獲得低投入的高回報。
一個人的求學經歷也會深刻影響他的閱讀習慣和風格,如他所就讀的學校、師從的老師及其研究的風格與范圍、甚至他學習生活過的地方。我印象最為深刻的幾本專業領域的書,都是就讀學校的一些老師的著作。其中印象最深的要數張培剛教授的成名作《農業與工業化》剛剛考上研究生的那個暑假,我把這本經典著作反復閱讀,以至對于注腳都十分熟悉,在我讀書期間雖然張培剛教授直接教導我們的時間或許并不多,但是心理上覺得與老師很親近,覺得整個暑假都是在師從這樣的大師學習和思考。這本書對我的影響之大,以至于我現在的論文寫作語氣都帶有濃厚的《農業與工業化》的風格。剛剛開始發表文章的時候,也刻意模仿張培剛教授在書中不厭其煩的注解。沿著張培剛教授的研究脈絡,我開始順藤摸瓜去閱讀那些奠定他思想基礎的著作,例如他在哈佛大學時,指導過他的有熊彼特等大師,而當時的另一位老師孫鴻敞教授(他既是我的經濟思想史的老師,也是張培剛教授的學生)正在張培剛教授指導下翻譯熊彼特的巨著《經濟分析史》,于是就開始系統學習了熊彼特的相關著作。碩士生期間,徐長生教授主講的宏觀經濟學框架非常清晰,對于凱恩斯主義的分析框架把握的十分透徹,我于是轉而閱讀徐長生教授在武漢大學就讀期間的老師劉滌源教授關于凱恩斯的一系列專著,最后轉向閱讀凱恩斯的原著。
博士生、以及博士后期間的讀書,印象深刻的似乎也都與當時的老師相關,例如中央財經大學姚遂教授的《中國金融思想史》,讓我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金融分析框架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如癡如醉,在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從事博士后研究時,林毅夫教授、海聞教授等等的代表性著作,都是耳熟能詳。也因為先后在武漢、北京、杭州、香港等不同城市生活,關于這些城市的風物、乃至經濟金融狀況、演進歷史,都自然成為持續關注的主題。
金融業是一個專業性、市場化程度相當高的領域,理論研究與實際的金融決策密切相連,因此在自己開始有獨立的研究選題的自由之后,我開始越來越多地投入時間參與一線的金融市場政策討論、投資決策,我認為這也是讀書,只不過讀的是“無字書”。許多十分優秀的專業人士,在金融市場一線拼殺,他們有十分良好的市場判斷和分析框架,只不過往往從專業的金融分析框架來說還顯得粗糙,許多判斷往往依據的是多年經驗積累的直覺。一個受過較為系統金融分析訓練的研究人員,只有與一些市場動向密切聯系,從中尋找新的市場變動趨勢,并且進行專業的理論分析,可能是最有意義的研究了。而以不同的形式,例如擔任獨立董事、一線調研、參與相關的論壇討論等等,都可以說是在讀文獻,讀的是來自市場的第一線的文獻,這種文獻閱讀能夠讓我們雖然身處書齋,心在市場,從而始終保持相對開放的心態,以及對于現實市場運行的敏感。這種閱讀體驗較之紙質文獻的閱讀,可能把握的難度更大,但是也更為有意義和價值。
(作者為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
編輯:楊晨曦yangchenxi119@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