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兒的微笑

陳　敏

她堪稱不幸。

剛出生她就被遺棄，在湖南省常德市福利院長大。14個月時，她咿咿呀呀地邊走邊笑，吸引了來此探望的一對美國夫婦。

那對夫婦年已半百，自己還有三個孩子，但把小丫頭抱在懷里，愛不釋手。那天，她成了凱文和琳達的小女兒，更名為“凱麗·威爾斯”，漂洋過海來到美國新墨西哥州，過上了典型的美國中產階級的富裕生活。

六歲生日那天，凱麗穿著公主裙，坐在五彩繽紛的大蛋糕面前，笑得歡喜，一左一右地摟著同樣歡喜的爸爸媽媽。

然而，她的人生像極了一部跌宕起伏的電影。初有的華麗，只是鋪墊。

生日過后的某天，小凱麗走到了父母的臥室，哭著喊疼。那一幕，至今讓琳達心悸：女兒的眼睛、鼻子、耳朵都在流血，讓見慣風浪的兩個大人驚慌失措。

火速送到醫院，凱麗被確診患有白血病(再生障礙性貧血)。她還年幼，不懂何謂絕癥，甚至看不出母親哭過，只是摟著母親說：“我想回家，吃棒棒糖。”

從此就在醫院吃棒棒糖。還好，父親雖然更忙了，母親總是陪著她。

父親賣掉大洋房，搬到了醫院附近。母親辭掉了律師的高薪工作，全心陪她——凱麗對此一無所知，住在美國最好的兒童醫院，躺在琳達的懷里，在化療和病痛的間隙，吮吸棒棒糖。坐在輪椅上去做化療時，她還安撫懷里的粉紅毛毛豬，不要怕疼。

背過女兒，琳達的笑就垮掉了，撲在丈夫的肩頭，哭過好多回。

凱麗的病情持續惡化，急需骨髓移植。但他們找遍了美國醫院，查詢了800多萬份骨髓資料，無一符合，小女兒只能依靠化療維生，花費昂貴。

這對一向喜歡清靜的夫婦，主動在各大媒體拋頭露面，尋求幫助：“凱麗出生在中國一條寒冷的街道，生活在非常有限的時間里——她是我們最心愛的人……”

有人勸他們放棄這個收養的孩子，他們嚴詞拒絕：愛，不僅包含歡愉，更要擔負責任。

當一切努力無果，琳達留下一封信，獨自去了中國。她向紅十字會求助查找骨髓庫資料，又趕到湖南常德，尋找凱麗的親生父母，并在多家電視上呼吁，懇請他們站出來：

“我從不曾怨恨你們，而是深深感謝你們讓我分享凱麗。你們曾經賦予她生命，請再給她一次生命；你們把她賜予了我，請再幫我一次，讓她繼續留在我的身邊——我不需要悔恨或者感動，只需要一個小小的希望!”

那張瘦削的臉龐上，眼睛越發大而深，蓄滿了淚。她的手上，拿著一張小女兒歡笑的照片。

各大媒體爭相播報，光波飛速地將這位母親的眼淚，流入更多人的心中。他們紛紛捐獻骨髓，直到兩年后，浙江省富陽縣的一名醫生汪霖，奇跡般地和凱麗配型成功。

纏綿病榻兩年的凱麗，于2005年11月接受了第一次骨髓移植手術。術后她發生了可怕的排異反應，生命垂危。是否進行第二次手術?也許只是徒然加重病情!然而，凱麗握住了琳達的手，微笑著說：“媽媽，我不想死……即便真要上天堂，我也會一直想您。”

勇敢的凱麗在2007年接受了汪霖的第二次骨髓捐贈。這次手術大獲成功。面對媒體的贊美，汪霖有些羞澀：“據我所知，凱麗的美國父母已經為她花費了65萬美金，和比這更貴重的時間精力。我做的算不了什么。”

前不久，10歲的凱麗跟隨父母來到中國，進行一趟“感恩之旅”。

在記者的攝影鏡頭下，在不時回放的舊照片里，小凱麗都在微笑。笑意從心里迸發，直接流溢到眉眼，一路毫無障礙。

六歲之前的照片，她穿著芭蕾舞的裙子表演，或者埋在蔚藍海岸的沙灘里曬太陽。六歲之后，她幾乎就在醫院生活，坐著輪椅去化療，吃各種副作用極大的抗生素，直至手術成功后來到中國——一路時光，她都在微笑，仿佛命運給她的，永遠是一副好牌。

她的確碰到了幾張壞牌，命運或若一副多米諾骨牌，前赴后繼地撲倒，可能就此毀滅。然而，那對美國夫婦用無怨的付出，將跌倒的骨牌，擺成了明亮的“愛”字。

所以，最后一個鏡頭如此具有深意——在琳達的陪同下，凱麗來到了她被遺棄的地方：常德師專某間廁所外的冰冷走廊。她舉起相機，按下快門，拍下了這個貌似屈辱的出生地，毫無怨恨，唇角仍是一如既往、顛撲不破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