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黑
多年前的那個早上,天剛蒙蒙亮,大伯就起了床,在廚房忙碌開來,不一會兒他叫我起床,說:“起來吃點飯,咱們好趕路。”
我睜開惺忪的睡眼,見天色還早。想再睡一會兒,大伯說:“不能再睡了,去遲了,就趕不上客車了。”之前,我對大伯說過,我沒去過城市所在地,聽說那是個大城市。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和好吃的東西,大伯突然在前一天做出了決定,說今天要帶我去那個城市。
月亮還掛在天際,大伯和我往鎮上的汽車站趕去。大伯的個子很矮,是個侏儒,人已三十多歲了,還沒娶上老婆,他和我最親,晚上一直讓我和他做伴兒,他家里窮,買不起自行車,只好和我步行著去鎮上。那時,我們那地方還常有野狼出沒,大伯讓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做我的護衛,還不停地給我講笑話。以壯我的膽量。在經過一個廢棄的桃樹園時,我突然感到肚子不舒服,說想解手,大伯叮囑我:“快去吧,我在外面守著你。”
解完了手,我并沒馬上離開,因為我隱約發現一棵桃樹上有個鮮紅的桃子。就準備去摘下來,這時,忽然覺得脖子后面有呼呼的熱氣噴上來。接著就有兩只毛茸茸的爪子搭在我肩上,我心一驚,第一感覺就是狼!我嚇得大叫:“大伯,快來呀,狼要吃我。”
大伯以為我在和他開玩笑,嗔怪我:“這孩子,都快長成大人了,耍性還這么大。”
在我大喊的當兒,那狼的爪子已經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幾乎讓我窒息過去,我聲嘶力竭地喊道:“大伯。快來救我呀。”
大伯這才意識到我的確遇到了危險。趕緊邁開兩條粗短的腿。急促地跑了過來,看到我被野狼死死掐住脖子的慘狀,對我大喊:“孩子別怕,我來救你。”說著,就操起地上一根粗壯的棍子,趔趄著向野狼沖了過來,照準野狼的身體就狠狠地掄了下去,可惜第一棍打偏了,野狼突然遭到了襲擊,猛地松開了搭在我脖子上的爪子,“呼”地一下就撲向了大伯,大伯的個子太矮小了,面對野狼突如其來的反擊,他登時就被野狼撲倒在地,野狼趁勢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像搖撥浪鼓似的把大伯的脖子搖晃得猛烈擺動著,我嚇壞了,但又,不知該怎樣幫助大伯。看著大伯痛苦的樣子。我大哭了起來,大伯用微弱的氣力對我喊:“快,用棍子打狼的頭。”
大伯卻在這時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不止一次給我講過狼的故事。也曾告訴過我,如果以后遇到了狼,不要打它的頭部,狼的頭部是很硬的。它真正的“軟肋”是腰部。他此時也許太慌張了,竟忘記了曾教授過我的知識,我慌亂中按照大伯的吩咐,顫抖著雙手,對著狼的頭部就擊打起來,可我的力氣太小了。根本對狼構不成威脅,在我的擊打下,狼松開了咬著大伯脖子的利齒,卻轉而咬住了大伯的臉,頓時,大伯的臉上就血淋淋了。
也不知哪根神經突然起了作用。我竟想起了大伯教授給我的知識,掄起木棍,用盡我平生的力氣,對準狼的腰部不顧一切地猛打起來,狼受到雨點般的棍擊,疼痛得嗚咽了一聲,情不自禁地松開了咬在大伯臉上的大嘴,跳著跑到了十幾米遠的地方,站在那里,十分不甘心地望著我們。我趕緊把大伯扶起來,大伯捂著臉。痛苦得直哎喲,在暗淡的月色下。我見大伯的左臉嚴重地凹下去了,再向還沒離開的野狼望去,只見野狼的嘴里銜著一大塊血糊糊的肉皮,我明白了,那是它把大伯臉上一大塊肉皮生生地給扯了下來,很快,野狼就當著我和大伯的面,把那塊肉皮吞進了肚子里。
大伯艱難地站起來。對我有氣無力地說:“把棍子給我,看我今天不把那禍害收拾了。”我不讓,大伯卻一把奪過棍子,就向野狼踉蹌著奔了過去,野狼見大伯揮舞著棍子朝它沖來。看出眼前這個人是找它拼命來了,就猛地掉過頭。悻悻地跑掉了。
此時,大伯再也支持不住了,猛然撲倒在地。
我使盡全身力氣,背起大伯,向著村子里跑去。
大伯的命是保住了,可卻失去了左臉。待傷好了后,我每看見大伯,就覺得他的樣子很恐怖,晚上再也不敢陪大伯睡了。大伯心里明白,他那模樣一定會嚇著我的,也就不再奢望我晚上和他做伴兒了。但他每做了好飯,仍給我送來,當他走了后,我就避過家人。倒掉他送來的飯。
大伯當然不知道我做的這一切,仍然期望著我能去看他,可我一想起他那張恐怖的臉,說什么也不敢去他那里了。
大伯幾乎是一夜之間就變得異常衰老了,常常一個人坐在門前的石頭上,兩眼無神地望著一個地方發呆,往往會坐上一整天,天黑時,才帶著失落的心情回到他那個破爛不堪的屋子。
我長大有了工作后,便把父母接到我那里去住,臨走時,父母和我商量說:“你大伯年齡也大了。他對你那么好,能不能把你大伯也一起接走呢?”
我十分難為情地對父母說:“看他那張嚇人的臉,單位的人會怎樣看我?”
父母也不再強求我,對我說:“我們去你那兒住,家里的房子空了下來,就讓你大伯搬來住吧,看他那房子破成啥樣子了。”
我同意了。大伯就住在我家,那次我回家去看他,他顯得很高興,問我:“你想吃點啥,我去給你做。”看著他那張破爛的臉,我趕緊撒謊說:“這幾天我鬧胃病,什么也不想吃,你就別麻煩了。”大伯殘缺的臉頓時暗淡了下來,尷尬地對我一笑,眼睛望向了別的地方。
聽到大伯去世的消息,是在一個春光明媚的中午,本村一個人來告訴我的,我問他大伯得的什么病,來人告訴我說,什么病也沒得,是被幾只羊絆死的。
怎么可能呢?我不解,那人說,你大伯年紀大了,身邊沒人照顧。也沒什么收入,就買了幾只羊放養,那天早上,他拉著羊準備去地里放。剛走到大門口,一不小心,就被羊韁繩纏住了雙腳,他想解開繩子,可那幾只羊卻用力往前跑,他不但沒解開纏在腳上的繩子。反而被重重地絆倒在堅硬的水泥地上,頭部著了地,立時就被摔得頭破血流,被人發現時,早已咽了氣。
我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就和父母馬上趕回家去,大伯已靜靜地躺在床上,我撲倒在大伯的遺體上大哭起來,任憑父母怎樣勸我,我都不想起來,我哭喊著:“大伯啊,是我害了你,如果你當初不是為了我。怎能落成現在這個樣子呢?這輩子我都不能寬恕自己,我該拿什么慰藉你的在天之靈啊?”
送走了大伯后。我的良心無時不在受著拷問。這輩子,我都要在良心的煎熬中度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