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深愛過

涼月滿天

表姐的兒子結婚，回去吃喜酒。表姐、表姐夫、舅家表哥、姨家表哥俱在。臘月天氣，飯桌就一字長龍地擺在大街上，西北風唏溜溜地吹著我的小腰兒，帶冰碴的涼菜激著我的小牙兒，那真叫一個爽啊。

我和兩個表哥感情都極好。和舅家表哥撒土攘煙，在滿是細細的塵土的鄉間土路上，他踢起土來，我走在里邊，當自己是神仙。不過論起來還是姨家表哥更可心些。一起寫作業，手拉手去看電影，我嘮嘮叨叨像跟屁蟲，他被我煩得不行。煩著煩著，就都長成青春年少了。

和他有過糾纏的。初戀給了他，初吻給了他。夜里，臉盆大的白月亮照著，他吻了我。嘴唇疊著嘴唇，就像蝴蝶給花瓣上蓋個戳溜達——那個時候，我們還不知道怎么接吻呢。

現在他在表弟的工廠里打工，眼睛也不靈活，手底下也不靈活，完全是個超級大擺設，一個月掙一千大洋，將就著夠養家糊口的。他的性格應該安安靜靜做學問，當個百無一用的書生，誰知道天命如此，家道貧薄，活活把他變成一個窮忙苦忙，閑時麻將里來麻將里走的俗氣莊稼人。

娶個媳婦，家里的格局也由不得他去當家作主。表嫂說話快，走路快，腦筋快，屬皮笊籬的，專往自己碗里撈。去年買房，我跟表哥說，借我點錢吧，一年后就還。他猶豫再猶豫，然后過了半天，發過個短信來，說對不起，我不能幫你了。原因他沒說，我也沒問，一個頂不起門，立不起戶，做不起主的男人。

所以今天的酒席上，我不大愛理他，又要給幾個表姐夫敬酒，舅家表哥又拼命拉著我敘舊，就這樣左右兼顧，只剩他在我旁邊一杯接一杯灌冷酒。然后表嫂就來了，上手就奪他的酒杯：“別喝了!你忘了你喝了酒胃疼了!”他端著酒杯扭身躲。表嫂氣起來，使勁拉他：“走，給我走，找個地方吃點熱飯去，你看你，喝酒喝得上臉了!”他的衣裳被拉得老長，整個人被拉得前搖后晃，就是不肯走：“席還沒散呢，席還沒散呢……”

真是，熱飯熱菜不吃，熱炕頭不坐。胃疼得使勁用手捂著，他的屁股像給強力膠粘住了，打死不挪窩。

他不走，我走。席終人散，坐上車，一騎絕塵，連頭都沒有回過。

就這樣走了，遠了，又像兩個大餃子，浸入各自的生活，蒸著煮著熬著。下文?沒有了。

朋友跟我講，她和前戀人邂逅，前男友給自己跑東跑西，她就看得心疼，想替他擦擦汗，又看他一根接一根抽煙，又想勸他說煙少抽些。但是最終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說。可是分手后一路上仍舊想著，有了他，旅途也變得不寂寞。說到底，愛過了，就不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他對她，抑或她對他，都是“永遠都不能普通”的。

可是，這只是一半的答案罷了。是他的，不是我的。

因為曾經深愛過，所以哪怕我胖了，長了皺紋，額上白發頻添，而且自私、虛榮、強勢，已經像枚核桃，被世界砸開，掏出仁來。在臟水里浸得又黑又臭。可是在他的心里，我還是二十年前的那一個，蒼白、瘦小、孱弱，心是玻璃做的，一不留神摔在地上，啪，就碎了，所以他要保護我，溫暖我，思念我，沒事打電話給我，找借口“騷擾”我，看見我就喜歡得什么也不顧了——我是那朵仍舊在過往光陰里鮮活地開著的花朵。

但是對我來說，不愛就是不愛了。也曾和別人恩怨牽纏，痛過，哭過，悔過，抓心撓肝地想過，被人遺忘了，我還死乞白賴找過去，人家也照樣不搭理我，音容宛在，卻是人家的世界里一個“死”人了。就像《亂世佳人》里，瑞特和斯佳麗分開了，斯佳麗站在落日蒼茫的樹下，心里痛得不知道怎么活。故事結束，再無下文。可偏偏就有人給寫了個續集，讓他們換個場景，繼續糾葛，到最后再把瑞特拉回到執拗的小女子斯佳麗的懷抱——全是騙人的。這個世界哪那么多的關關雎鳩，你應我和?

世上情事，諸多憾恨，講的就是一個彼此相失，彼此錯過。你來了，我走了，一旦分開，天人永隔。因為深愛過，所以不肯舍，不過是留戀一個已“死”的人和當你已“死”的人罷了——滾滾紅塵，無數遇合，還有什么比這個更讓人心碎的?該“死”的人，放他(她)趁早“死”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