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核冷卻塔倒掉之后

張璉瑰

朝鮮高調炸毀寧邊核設施之一的核冷卻塔，有其明顯的用意。這一舉動使得朝核問題提前進入落實共同聲明的“第三階段行動”，同時也是一個更加充滿荊棘的歷程

6月27日當地時間17時5分，一聲巨響，朝鮮寧邊核設施之一核冷卻塔被炸毀。

硝煙散去，剛才還聳立在那里的那個高30米、底部直徑22米的混凝土龐然大物，已坍塌在地。

應邀前往觀察這一過程的中、美、韓、俄、日等六方會談成員國電視臺記者被安排在1500米之外的山坡上用鏡頭記錄炸塔全過程，但是未能實觀早先朝鮮所宣稱的“現場直播”。因為后來朝鮮又決定不允許記者攜帶衛星轉播設備入境，而當地連手機信號也沒有。因此炸塔實施數小時以后，記者們才能向本部發出第一條快訊。

被炸的核冷卻塔早已“失業”

被炸毀的這座核冷卻塔是朝鮮5兆瓦反應堆的一個配套設施，上個世紀80年代上半期建成。其功能是把反應堆運轉時產生的熱量散發出去，從反應堆中流出的攜熱介質進入冷卻塔降溫冷卻，然后再返回反應堆，維持反應堆運轉。它的技術含量很低，但缺之反應堆就不能安全運轉。過去幾十年中朝鮮就是利用這座5兆瓦反應堆及其配套設施生產了數十公斤可以用來制造核武器的钚，包括2006年10月朝鮮進行第一次核試驗時使用的裂變物質。

但是，自從2007年2月六方會談達成“2·13共同文件”，要求朝鮮在60天內“以最終廢棄為目標”“關閉封存寧邊核設施”以后，朝鮮雖然未能遵守這個時間限定，但還是在去年7月15日關閉了這座5兆瓦反應堆，冷卻塔也同時“失業”。此后，朝鮮主動拆除了冷卻塔內的設施。這次爆破前，該冷卻塔實際上已成為水泥空殼。從這個角度看，炸塔一事宣傳意義大于實際意義。

即使如此，炸與不炸還是有區別的。如果冷卻塔不炸掉，假如朝鮮一旦決定恢復核設施運轉，只需數月修復設備就可以了；如果炸掉后想恢復，就要費時費力了。此外，炸塔一事，可能是自上個世紀90年代朝鮮核武計劃曝光并形成危機以來第一次拆除一座核設施。此前朝鮮一直是在增建核設施，在簽署有關國際文件后，朝鮮最積極的行動也只是“凍結”“關閉和封存”核設施。因此一些媒體在評述炸塔一事時使用了“里程碑”一類字眼。

朝鮮要炸塔的消息，最早是兩個月前傳出的。據媒體5月初報道，今年4月22日美國國務院韓國科科長金成帶一個小組赴朝談判朝鮮按“10·3共同文件”規定進行核申報時，朝鮮方面表示，如果美國將朝鮮從支持恐怖主義國家名單中刪除，朝鮮將在隨后24小時內炸毀寧邊核冷卻塔。后來隨著朝美間就核申報問題某些細節達成協議，朝鮮于6月26日下午終于向六方會談主席國中國遞交了核計劃申報清單，中國方面在當天下午5時左右宣布收到朝鮮的申報，兩個小時后美國總統布什宣布向國會通報美國政府將把朝鮮從支持恐怖主義國家名單上除名，又過了不足24小時，朝鮮炸毀了其核冷卻塔。朝鮮實踐了其事前的聲明。

朝鮮的一步棋

按美國法律，美國政府如若把朝鮮從支恐國家名單中刪除，必經在45天之前通報國會，此后沒有變故，45天后才能生效。也就是說，美國從支恐名單上刪除朝鮮，實際上有兩個時間界限，即啟動程序時間和除名生效時間。現在看來，朝鮮“24小時內”炸塔行動計時時間選擇的是“啟動程序”而非“除名生效”，這與朝鮮最初的宣布多少有些差距，而這種差距則反映了朝鮮的某些意圖。

首先，這反映了朝鮮意欲盡快顯示其放棄钚計劃的急切心情。正如朝鮮所說，炸塔一事不是“落實共同聲明第二階段行動”規定的內容，而是第三階段拆毀核設施階段的任務。朝鮮之所以主動提前行動，主要是顯示放棄寧邊核設施、放棄钚計劃的誠意和決心。向美國做這種顯示非常必要。因為長期以來美國對朝鮮實施多項經濟制裁，其中尤以列名支恐名單和適用《敵國貿易法》二者為甚。此二項不除名，朝鮮將永遠被排除在國際經濟和金融體系之外，所以朝鮮一直希望通過交易換取美國解除此二項制裁。

今年年初以來，朝美間經過多次談判，基本上已就此達成協議，朝鮮以核申報換取美國二項除名。但是，美國在1988年將朝鮮列入支恐名單，是因為美國指稱朝鮮采取了諸如炸機、綁架等一系列恐怖主義行為，實與核問題無關。如今布什政府做此交易，被美國以副總統切尼為首的保守勢力視為“無原則行動”，極力阻止。而且，布什政府任期只有不足7個月，這期間如果布什政府不能有力排除反對勢力的干擾，盡快下定決心完成交易，一切都晚了。

而美國下一屆總統無論是民主黨的奧巴馬還是共和黨的麥凱恩，從現在他們的言詞看，他們都將會對朝采取更加強硬的政策。因此，朝鮮通過炸塔以示決心，實際上是對布什的敦促。

其次，朝鮮高調炸塔也是希望營造一種有利于朝鮮的國際輿論氣氛，在由其核申報可能引起的爭議中占據先手棋。“10·3共同文件”規定朝鮮應“于2007年12月31日前對其全部核計劃進行完整準確的申報”。果若如此，就等于朝鮮亮出了其全部底牌，今后再無“劫棋”，核問題進入“收官”階段。顯然朝鮮不愿意出現這種局面。因此他們在文件規定的時間內拒不申報。

后來，美朝間于今年4月8日達成新加坡協議——美國同意朝鮮在申報問題上打折扣，即朝鮮向六方會談主席國提交公開申報清單僅限于钚計劃有關的內容，不涉及已制成的核彈數量、鈾濃縮活動和與他國核合作等情況，對美疑惑的問題另行提供秘密備忘錄進行說明，美國同時解除二項制裁。這樣，朝鮮才在今年6月26日提交公開申報清單。

其實，朝鮮自己也知道這份申報清單距共同文件要求的“全部核計劃”“完整、準確”標準相去甚遠，而且申報又采取“差別對待”，六方會談其他與會國肯定會有想法。因此朝鮮提交申報清單后立即炸塔，這一積極行動肯定引起世界關注，很多人會不吝惜諸如“里程碑”“朝鮮加快棄核進程速度”等一類贊詞。在這種輿論氣氛下，如果誰再對申報清單提出異議，肯定會被指為“不合時宜”的。

第三，順便在經濟上有所收益。決定炸塔后，朝鮮立即向美國提出，因炸塔不是共同文件規定事項，美國要為此出血。據報道，朝鮮向美國索要500萬美元，并要求受邀觀看炸塔的各國媒體也要出一筆“參與費”。據說美國折半付了250萬美元。

提前到來的第三階段行動仍充滿荊棘

如今，冷卻塔炸掉了，宣傳造成了轟動效應也漸平息。硝煙散盡，朝鮮送交的那份核計劃申報清單仍擺在六方會談各國面前。外交官們面臨著的一個緊迫任務就是給這份申報一個正式的評定：是合格，還是不合格？

這看似是一個簡單問題，其實復雜無比。

要想判定是否合格，就必須有一個標準答案做參照。亳無疑問，參照標準應該是“10·3共同文件”規定的“全部核計劃”“完整準確”的申報。但誰都知道，美朝間達成新加坡妥協后這個標準不適用了。新標準是什么，誰也說不清。

此外，要判定朝鮮申報是否“完整、準確”，就必須到朝鮮進行現場驗證。但驗證什么，這又是一個各有說辭的問題。如果按“全部核計劃”的標準單獨列出核查項目，朝鮮肯定不接受，而且不用驗證也可知有重要遺漏，假如按朝鮮申報清單去驗證，申報什么驗證什么，不申報不驗證，那就根本無法知道申報是否“完整、準確”。

朝鮮進行核申報以后，可能很快就要召開一次六方團長會議，商討對申報進行驗證問題，也可能會決定把朝鮮申報清單中“重要遺漏”掛起來，提前進入“第三階段行動”。

假若如此，“第三階段行動”更將是一個充滿荊棘的歷程。一方面是因為“第二階段行動”由于“重要遺漏”而多少有點成了夾生飯，第三階段行動因前提和基礎有失而舉步維艱；另一方面，人們對第三階段行動目標和內容的理解大相徑庭。

美國認為，朝鮮整個棄核過程總共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就是“2·13共同文件”規定的朝鮮“關閉和封存”其核設施；第二階段是“10·3共同文件”規定的朝鮮主要核設施去功能化；第三階段是銷毀朝鮮的核武器，拆除其核設施。

但是，今年4月美國前任朝核特使普里查德赴朝訪問時，朝鮮高官明確告訴他，第三階段只是拆除正在去功能化的寧邊核設施，并且要以提供輕水核電站為前提，不會涉及銷毀朝鮮核武器的問題。

6月9日，朝鮮軍方駐板門店發言人則說，“當前的現實要求朝鮮人民軍采取強硬的對應措施，以對付美韓企圖借口實現朝鮮半島無核化而消滅朝鮮的核遏制力”，表示朝鮮不會棄核。這就引起了一系列問題：朝鮮半島無核化這一最終目標能否達到？達到之前要分多少個階段性行動？是否需要從內容到時間上設計一個整體規劃？或是走一步看一步，走到哪里算哪里？總之，香腸可以切段出售，但不可以切成不可計量的肉末；而且，整個香腸應有一個準確價格，而不應該是不限額支票。

所以說，朝核問題應了那句老話：申報、炸塔，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 ★

(作者為中央黨校國際戰略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