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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嶺

2008-08-13 09:32:48陳亞平
安徽文學·增刊 2008年1期

陳亞平

引子

“黃牛角,水牛角,越抵越發惡……”

這聲音是從蜜蜂寨上傳下來的。

每到春天,月落嶺村里的水牛、黃牛都被放牛的小孩或大人趕到蜜蜂寨上去吃野草,吃著吃著,牛和牛就廝殺起來。牛是很憨厚的一種動物,平時大多數人只是看到它溫馴和任勞任怨的一面,但是,牛與牛廝殺時的那種瘋狂,只有親臨現場的人們才能真體會到。牛和牛廝殺一般都用頭上的牛角作為攻擊對方的武器,它們一般情況很少用口咬,或用腿踢,除非是雜交種。牛和牛打架的起因有很多種,有的是母牛護著吃奶的牛犢;有的是發情的公牛與公牛之間爭搶同一母牛;有的是發情的母牛爭搶同一公牛;有的是為了爭搶坡邊的肥草;還有的是為了搶占吃草的地盤;有黃牛與水牛之間的廝殺;有水牛與水牛之間的廝殺;有黃牛與黃牛之間的廝殺;本村的牛與外村的牛的廝殺并不精彩,它們如果偶爾碰在一起,或是互相嗅一下對方的屁股然后各自走開,即使廝殺起來多半也是以本地牛的退讓、逃跑、躲藏在叢林中,或退讓自己的領地為結果,真正廝殺得厲害的還是本村的牛之間最為慘烈和最為刺激。

有的原本是不準備廝殺的,只是先瞪著眼怒視著對方,旁邊的放牛人覺得不過癮和不甘心,急得在一邊拚命地高呼:“黃牛角,水牛角,越抵越發惡……”開始是一個聲音,后來變成了一組聲音,再后來那聲音在蜜蜂寨的四周回蕩:

“黃牛角,水牛角,越抵越發惡……”

“黃牛角,水牛角……”

“越抵越發惡……”

“越發惡……”

“發惡…發惡…”

“惡……惡……惡……”

村人們似乎已經聽慣那廝殺的聲音,如果有一天沒有那種聲音,反倒覺得缺少點什么……

一九四八年陰歷二月十九日,危光元坐牢回來了。

月落嶺的村西頭一下子又熱鬧了起來。

這月落嶺是鄂西南和湘北交界的一個村莊,村子坐北朝南,村子背靠在一個半月形的山梁下,人們站在山梁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月起月落的景象。它的對面是遠近聞名的蜜蜂寨,據說當年李自成被清軍一路追殺逃到這蜜蜂寨上時,也是人困馬倒,眼看清軍把李闖王所帶的一幫人馬逼到了懸崖邊,就在李闖王身處絕境的時候,這時寨子上一個放牛的中年男人出現在李自成的隊伍前,只見那中年男人拿著一只牛角在嘴上吹了一陣,蜜蜂寨上的蜜蜂瞬間傾巢出動沖到明朝軍隊的陣營,毒死和螫傷了大批追兵,直到明軍敗退為止。據說李自成離開蜜蜂寨時留下了部分金條和銀子給了那個中年男人,這個中年男人后來從寨子上搬到寨子腳下的一個月字形的山梁旁筑屋娶妻繁衍后代,后來,這中年男人一共生了四個兒子,這就是危氏四房的起源。這四房人一直祖居在這個地方,并逐漸發展成為一個小村落。

這個中年男人就是月落嶺的原始祖先。當年危氏四兄弟分家單住時,老大住在西頭,據說是為了擋住西邊來的野獸,老二住在東頭,據說是為了殿后保護還很年輕的老三、老四兩兄弟。所以老三、老四分別緊挨著老大依次住在村的中間。后來繁衍快了,一部分人搬到了山梁的后面,但留在老地基上的根仍然是老四房的根,并且居住的格局依然沒有變化。

住在月落嶺村的危氏家族至今還沿襲著祖宗留下的12輩分代代輪回傳承。它們分別是:天、地、人、和、光、宗、耀、祖、日、月、星、火。現在月落嶺里輩分最高的是“光”字輩,也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村東頭二房的危老太,她和唯一的啞巴兒住在村東頭的老式瓦屋里,那老式屋四周的墻都是那種長方形的“神磚”,就是古時用柴草在地窯里燒出來的,特別堅硬,當地叫它“神磚”。另一個“光”字輩的就是住在村西頭大房的后代——危光元。

危光元原來住在村西頭的廂房里,他的廂房靠在他二哥危光斗的正房旁,他的祖上一直在這里居住。原來緊挨著他二哥東面住的是他同一房頭的危宗文,按危氏家族的輩分,危宗文是危光元的侄兒。由于危光元的父母當了漢奸,危宗文為了與他們家劃清界線搬到月落嶺的后山,再后來危宗文當上了月落嶺的村長。

危光元的父母在日本鬼子投降的那年冬天先后跳崖死了。那時候危光元還剛剛開始記事。他對自己的父母印象比較模糊,唯一印象深切的是他父親教他認字時的情景。后來他跟著二哥危光斗一起長大,再后來有了他的二嫂和侄兒——糞草。

二哥在世時給危光元娶了個媳婦,就是隔壁朱家嶺一個叫丫頭的女人。丫頭曾經嫁過兩個男人,第一個男人餓死了,第二個男人死得很慘,是被水牛抵死的。有一天朱家嶺的一頭水牛和月落嶺的一頭水牛在蜜蜂寨上“抵角”廝殺,眼看兩頭水牛都抵到了懸崖邊,那男人用放牛鞭使勁抽打著月落嶺的那頭水牛,兩只牛終于被他打散了,后來不幸的是朱家嶺的那頭水牛突然發狂似的回頭把那男人用牛角抵到蜜蜂寨下的峽谷中,據說那男人連腦漿都摔出來了。村里的群眾都說丫頭是“白虎精”天生克夫,丫頭在朱家嶺是沒人敢要了。危光元的二哥危光斗把藏了幾十年的六塊銀元托人拿到集鎮上賣了四塊,另外兩塊給了媒人。然后,給丫頭做了一套棉布衣服,借了在二媽家喂養的那頭老水牛,把丫頭放在牛背上接回了月落嶺,總算給危光元娶了個媳婦。那年月像危光元那樣的漢奸后代根本是娶不到媳婦的。丫頭黝黑的臉上長著兩個酒窩,兩個豐滿的胸脯挺得很高,尤其是兩個屁股長得圓圓的,走起路來左右擺動著。丫頭剛到月落嶺時村里的大光棍和二光棍看得眼睛發直,特別是那個叫濺狗的小組長,人到了村東頭眼睛卻還停在村西頭,只有啞巴是站在危光元門口的那棵柳樹底下偷偷地窺視丫頭。

危光元的父母留給他最大的財富是“漢奸”這個稱號,一開始他并不知道漢奸是個什么東西,直到有一天他才明白原來漢奸是這么個東西,那一年的冬天危光元和村子里的濺狗,三房的耀發、耀德兩兄弟,就是后來的大光棍和二光棍。加上村東頭危老太的獨兒子——啞巴,還有另外幾個同村的娃娃們在村子中央的一塊空場里一起玩跳田的游戲,就是用小石頭尖在光平的土場子上面劃上一個長方形的格子,一共是分成八塊田。前面的三格各為一塊,第四格由中間平均分為兩塊,第五格分為一塊,第六格從中間平均分為二塊,然后用一塊破瓦片作道具,獨腳在格子里跳躍滑動瓦片,規則是瓦片在跳動的過程中只能滑過邊線,不能壓線,腳不能踩線,采用循環制,人數不限,在同一時間內通過一共六輪比賽,誰第一個連續六次在八塊田里來回滑動不壓線者為勝者。最后的獎品是這六塊田歸勝利者所有,然后小伙伴們在另外的地方重新劃線再開始新一輪的比賽。那一天危光元和濺狗他們幾個小伙伴一共進行了五輪比賽,危光元大獲全勝,五塊田地都被危光元贏了下來。就在這時濺狗手里拿著一個尖尖的大瓦片在地上劃上了一條深深的線槽,把那六塊玩耍田地全部圍在中央,濺狗把大光棍,二光棍和另外幾個伙伴拉到圓圈里,大聲喊道:“漢奸的兒子不能超過這條線!”在濺狗的帶動下幾個小伙伴一起重復地喊著。在村東頭那棵桑樹底下玩跳繩的一群小孩子也被吸引到了村子中央。

他們用一條線把危光元隔在了圓圈的外面。危光元突然愣住了。

濺狗是二房的后代,他和啞巴是一根藤上。他的大名叫宗祖。據說他上面有一哥一姐都在很小的時候就夭折了,他的父母就給他取了個濺狗的名字,意思是讓他像狗一樣生長,時間一長后來村里的人都忘了濺狗的大名叫宗祖,一直叫他濺狗。

村東頭啞巴的門口有一個地槽,記得小時候,危光元在啞巴門口的地槽里舂谷頭,危老太總是對著不會說話的啞巴兒說:“叫小叔叔,叫小叔叔。”危光元還有些不好意思。濺狗圍著危光元小叔叔前、小叔叔后,有一次,大光棍和二光棍跟在濺狗后面喊危光元“小叔叔”,危老太聽到厲聲吼道:“你們要叫小爹爹!”偶爾有人叫危光元的名字,只要是危老太聽到了,一定會大聲吼斥:“你們有沒有規矩!”

從那以后村里一段時間里再也沒有人叫危光元的名字,有些小孩不知道怎么稱呼危光元的,就偷偷跑去問大人們,村里的大人們就會教他們的輩分公式:天、地、人、和、光、宗、耀、祖、日、月、星、火,所以,危氏家族的小孩們從懂事開始就知道自己是什么輩分。

危宗文小時候一直畢恭畢敬地叫危光元小叔叔,因為危光元是危宗文最親的長輩。

在解放前,危老太在月落嶺有著至高的威望,村里大大小小危氏家族的人沒有人不聽他的,即使有人不愿意聽她的,也不敢當面頂嘴。這是月落嶺危氏家族的祖宗遺留下來的規矩,因為危老太的丈夫曾經是危氏家族最后一任族長。她的丈夫死了之后家族的權力自然被她掌握。月落嶺的大事一般她都要過問,老四房家里解不開的疙瘩只要危老太出馬立馬解決。

危光元在濺狗畫的圓圈外呆呆地怔了一會,他沖著濺狗一伙人大聲叫道:“你們不講理,田是我贏的。”

“危光元,漢奸的兒子!”在濺狗的帶領下,大光棍,二光棍和另外幾個小伙伴一起大聲地喊到,濺狗一邊喊著,一邊又用尖尖的石頭圍著危光元在地上又重新畫了個圓圈,把危光元圈在圓圈里,然后又大聲叫道:

“漢奸的兒子不能越過這圈圈!”濺狗搖頭晃腦的。只有啞巴站在一旁,嘴里發出嗯嗯的聲音。

危光元先是把兩個小拳頭捏得吱、吱的響,他怒視了一眼濺狗,突然上前揮動著拳頭砸向比自己高半個頭的濺狗。濺狗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被危光元擊倒在地,濺狗倒在地上足足有二分鐘沒有起來,這時危光元有些害怕了,他伸出手正準備把地上的濺狗拉起來,濺狗趁危光元彎腰的一瞬間,突然抓住危光元的小蛋蛋,危光元哎呀一聲倒在地上,這時濺狗招呼大光棍,二光棍還有另外那群小伙伴一起圍上前來有的用腳,有的用小拳頭一齊砸向危光元的身上,并且不斷地高喊:“打倒小漢奸危光元,叫他永遠不得翻身!”小伙伴們一起高呼:“和敵人危光元劃清界線!”濺狗把拳頭舉得超過了自己的頭頂。

危光元被濺狗他們打得鼻孔出血,頭上隆起了幾個小拳頭大的包。

“濺狗,小狗崽子!”這時從村東頭傳來了危老太的聲音,啞巴站在危老太的身旁并用手指著道場的中央,濺狗他們聽到危老太的聲音一下子跑到村對面的小溪旁,有幾個小伙伴跑到了村東頭的那片竹林里躲藏了起來。濺狗趁機爬到了村東頭那棵四抱圍粗的桑樹上。

大概是從這一天開始,月落嶺的大人和小孩已經開始直呼危光元的名字,有的則喊他漢奸兒,開始危光元覺得人們叫他漢奸兒還有些怕害臊,他也不知道他們父母到底做了哪些壞事,直到危光元長大了,有一天傍晚在危老太的地槽旁,危老太才告訴他事情的真相:原來,日本鬼子占領月落嶺村以后,認為整個月落嶺沒有一個肯為皇軍效力的人,命令全村人推選一個人為鬼子賣命,不然火燒月落嶺,當時,族里人采用抓鬮的方式選“漢奸”,不幸的是危光元的父親抓到了那個讓他們家恥辱了三代人的鬮,這個鬮也是后來導致他跳崖的直接原因。這個鬮讓他們整個家庭是家破人亡,也直接導致危光元的極其悲慘的命運開始。

危光元回到月落嶺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向西邊落去。

危光元沒有直接到村子里去,而是繞著圈子來到了離村西頭不遠的一塊墳地里,他把自己蜷縮在兩座墳墓間的溝壑里。

槍聲還在頭頂上飛來飛去,他不敢抬頭,只是把整個身子使勁地往地下鉆。到處都在打仗,好像哪里都不太平似的。零星的槍聲響過一陣子后,突然,更加激烈的槍聲又在天空中響起,危光元用雙腳根拚命地蹬著溝壑里的土,他恨不得一下子鉆進那兩旁的墳墓里……

那激烈的槍聲響過后,危光元捂著雙耳門的手才慢慢地松開,他偏著頭把左耳朵貼在地上,聽了聽;又側過身子,把右耳朵貼在地上,仔細地又聽了聽,他聽到槍聲漸漸遠了,“嘣嘣”直跳的心才慢慢放下來。直到此時,危光元把頭小心翼翼地從地上抬高了些,但雙腿仍半跪在地上,就在這時,村東頭的那一群野狗突然瘋狂地叫了起來,危光元又嚇倒在墳墓間的溝壑里……

野狗狂叫過后,整個山村是死一般寂靜。

又過了半晌,對面的蜜蜂寨上才傳來水牛“哞哞”的叫聲,放牛娃們的吆喝聲。危光元終于壯著膽子來到了村西頭。首先看到的是自己從前的家也是一片殘磚斷墻,地上還在冒著稀稀的黑煙,整個四間屋,屋脊已經倒塌,屋上的檁子、椽子、青瓦;地上的柱子、門楣、門框、木窗戶也被公社拆去做了倉庫,一間堂屋,東西正房外加一個廂房此時赤裸裸地露在天底下。只有大門口埋在地下的一個青石頭門坎和原來廂房前的一個碾米盤還在。

丫頭現在已經成了濺狗的媳婦。記得三年前他被民兵營長押往公社去的時候,丫頭站在碾米盤旁,淚水直往下淌,似乎危光元坐牢又是她丫頭“克夫”的結果,丫頭在心里恨自己,她往前沖了幾步,正準備跟危光元說些什么,只聽見民兵營長大吼一聲的同時,朝丫頭猛踹了一腳,丫頭慘叫一聲,危光元回頭說了句:“多保重,等我回來。”

第三個月零十五天的那個下午,農場管教干部通知危光元,月落嶺大隊打來了證明,危光元原來的媳婦丫頭正式跟危光元解除了婚姻,自愿嫁給了月落嶺大隊的小組長危宗祖,就是濺狗。然后危光元在管教干部指定的一張白紙上按了個手印。在按手印前危光元曾經猶豫了片刻,但沒有來得及讓他多想,管教干部就急洶洶地讓危光元按上了紅手印。由于危光元的手有些哆嗦,危光元其實是按了一大一小兩個手印。

危光元跟丫頭雖然結婚只有不到兩年的時間,但他跟丫頭的感情還是很深的,在丫頭的身上,讓危光元感受到了從小失去父母的溫暖。丫頭比危光元大八歲,丫頭一直背著個“白骨精克夫”的罪名,所以她對危光元特別的好。那些日子里,月落嶺每次批斗危光元和他的二哥危光斗時,他的二嫂總是躲在家里哭,好像真的做了什么壞事,而丫頭恰恰相反,她不但不哭,而是趁著村子里開批斗會的間隙,丫頭一個人跑到蜜蜂寨上采些野菜和野果子,有時撿一些野雞蛋回來給危光元熬湯喝。

危光元和他的二哥危光斗感情最深,這不光是危光元自從父母死后,他一直跟著他二哥長大。記得那些年月的冬天,村子里絕大多數人家是只吃兩頓飯的,哪怕是吃野菜,也只有吃兩餐的,而他的二哥總是要給危光元弄上半碗吃的東西之后,才叫他去睡。后來村里開批斗會的時候,村里只有他陪著二哥站在場子中間讓人們高喊著口號,高舉著拳頭,有幾次批斗會下來危光元兩腿發麻跪在地上不能直起身來,危光斗硬是把他背著回家,到了家之后,燒些熱水用熱布裹著他的腳,然后兄弟兩個抱頭痛哭起來。

三年前的冬天,危光元被村里里派到蜜蜂寨腳下的一個叫六一河的水庫里挖爛泥,月落嶺春節前的最后一次批斗會開始了,那一次村子里只有危光斗一個批斗對象,為了體現對漢奸的刻苦仇恨,危光斗的胸前掛了一塊大青石頭,青石頭的正面用木炭寫著八個不太清晰的大字:批倒批臭,永不翻身,雙腿跪在村東頭凸出的桑樹根上,在呼嘯的北風中足足跪了六個小時,那次還是啞巴拖著他的二哥回到了村西頭的家,回到家后危光斗吐血不止,等丫頭從六一河水庫把危光元叫回來后,二哥已經離開了人世。沒有來得及跟他的二哥說上最后一句話,只看見他的二哥用沒有燒盡的黑炭木棒在地上留給他五個字:“照看好糞草。”危光元抱著他的二哥哭了三天二夜,到了第三天的夜里危光元擦了幾把眼淚,跑到蜜蜂寨的北山坡上砍了三棵柏樹,給他的二哥做了一副簡易棺材,他在啞巴的幫助下,用二媽家喂的那頭老水牛把裝著他二哥尸體的棺材馱到蜜蜂寨正南面危氏祖墳側面的一塊開闊地里埋了。那天,在老水牛的后面有二嫂、丫頭,八歲的侄兒糞草頭上扎著黑布,不時地跑到老水牛的后面,用竹條抽打著老水牛:“快走,快走。”啞巴在后面隔三差四的向天空丟著用舊報紙撕成的紙錢祭奠著那些孤魂野鬼。那紙錢被風吹起在空中半飄半落,有幾張已經飄到了危氏家族的祖墳上,被一些野草掛住了。

在二哥的棺材剛剛落到地下的時候,危老太從后面趕了過來,老人拿了大約二兩米,二兩面粉分別撒在柏樹棺材上,四個紅棗分別放在棺材的四角處,然后,危老太在口里振振有聲念道:“天、地、人、和、光、宗、耀、祖、日、月、星、火。”

危老太一邊念著,一邊跪在地上,口里不停地念著只有她自己能聽懂的咒語,一陣陰風突然襲來,把整個墳園里燒盡和未完全燒盡的紙錢刮跑。

危光斗死后的第九天,民兵營長把危光元叫到村里的倉庫問起了他砍樹的經過,生產大隊長危宗文站在一旁一直用眼睛瞪著危光元。

過了春節后,公社的工作隊來了,工作隊的承鳳來后的第二天,危光元被押往縣勞改農場,這一去就是三年……

危光元坐在碾米盤上,這是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削著平頭,頭發林里留著一道道白色的花紋,黝黑凸出的臉頰上掛著一雙深凹的眼睛,額頭上的幾道深深的皺紋像用刀雕刻過,他兩只手不停地在搓著一雙從鞋尖露出的腳趾,深凹的眼睛一直盯著青石頭碾米盤,幾滴淚珠不由自主地掛在臉上,危光元沒有用手去擦拭,他依然用雙手在數著腳趾,從左腳數到右腳,又從右腳數到左腳……

這碾米盤原來一直緊挨著他住的廂房前,小時候他一直看著大人們推著石磙在碾米盤上碾稻谷,碾大麥,后來公社分了一臺碾米機給月落嶺,這碾盤上面的圓石磙就被村里抬到村前面的小河中做了過河的石磴。

危光元坐牢回來的消息不一會兒就傳遍了整個月落嶺,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看西洋鏡似的圍著碾米盤不停地打量著危光元,好像在打量著一個怪物似的。危光元低著頭,依然在數著他的腳趾頭。有幾個小孩從遠處不時地朝危光元坐的碾米盤丟來幾個小石頭,其中有幾個小石頭砸在了危光元的頭上,危光元仍然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二月的春天,白天似乎長了些,最后幾絲晚霞從蜜蜂寨的頂峭尖上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但天空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丫頭挑著一擔水桶在人叢中踮起腳朝危光元坐的碾米盤瞟了幾眼,就在這時,濺狗的吼聲在碾米盤上回蕩:“看什么,有什么好看!”

濺狗一邊吼著圍觀的大人和小孩,一邊若無其事地走到危光元的跟前,“這不是危光元嗎?”突然濺狗揮動著右手舉向天空:“打倒漢奸危光元!”

一開始,天空中只有濺狗一個人的聲音,再后來民兵營長揮動著左手加入了進來,大光棍和二光棍也摻和了進來。剛開始他們只是站在原地高喊口號,喊著喊著濺狗帶頭圍著碾盤轉著圈喊了起來,再后來月落嶺的上空是一片口號聲和嘈雜聲,剛剛還在看熱鬧的小孩們被這口號聲嚇驚了,有的大聲哭了起來,有的嚇得往家里跑去。

月落嶺已有三年沒有這么熱鬧了。

“危光元,這次回來放老實點!”生產大隊危宗文指著危光元的鼻子,一邊安民兵營長和生產隊長濺狗要注意漢奸的新動向。

“大苕,小苕,看什么熱鬧!”聽到一個中年女人的吼聲,兩個剃著光頭的少年小男孩唰地從人縫中鉆了出來。隨之口號聲也小了些。。

這是危氏三房的寡婦,月落嶺的人都叫她二媽,論輩分是宗字輩,但村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叫她二媽。連她的兩個兒子大苕和小苕也叫她二媽。

“這不是小叔叔嗎?”只見在暗淡的黑夜里,這個胖胖的扎著獨辮的女人——二媽,走向危光元坐的碾米盤,和危光元打著招呼,直到這時危光元才把頭抬了起來,他在冰涼的夜晚感到了一絲暖意,但這種暖意很快就消失了,他在黑暗中睜大著眼睛,看著黑暗中的二媽,突然他看到了在不遠處另一個熟悉女人的身影,危光元的心稍微抖動了一下,然后又麻木了,一句話也沒有說,像立在黑暗中的一個木樁子。

危光元對外界早已漠然,剛才的口號聲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心里只想著二嫂的下落和侄兒糞草的下落,二哥危光斗臨死前的囑咐:“照看好糞草!”這句話填滿和占據了他的心。

天完全黑了下來,初春嗖嗖的西北風一陣陣刮得像扯白布一樣,此時,村西頭碾米盤上只有危光元一個人蹲在那里,又一陣北風吹過來,危光元打了個哆嗦,就在這時村東頭的啞巴朝碾米盤走了過來,只聽見啞巴在黑暗中啊……啊……了幾句后,就拽著危光元的胳膊朝著村東頭走去。

危光元剛踏進啞巴的大門,危老太就一把拉著他的手,口里滔滔不絕地念著什么,然后一行淚水從右眼流了下來,那只瞎了的左眼隨后也滾下了幾滴眼淚。慢慢松開危光元的手后,危老太從廚屋里拿出一碗紅薯和幾塊豆餅,危光元感到餓極了,他一口氣吃了幾個紅薯。然后他一邊嚼著豆餅,一邊向危老太打聽二嫂和侄兒糞草的下落,危老太告訴他:三年前他被抓去坐牢后不久,村里來了個放養蜜蜂的外地男人,聽說是浙江人。養蜂人一直在蜜蜂寨上放了二年多的蜜蜂,去年冬天來臨的時候,那個養蜂人帶著侄兒糞草和他的二嫂突然走了,聽村里的人說,他們一行三人是從蜜蜂寨的北邊走了,據說是朝著九步嶺方向去的。危光元聽到這兒一下子來了精神。豆餅很硬,他把豆餅咬得崩崩的響,豆餅還沒有完全嚼爛,他把舌頭伸到嘴角左右舔了幾下,就吞了下去。

他餓極了。

危光元一邊吃著豆餅,一邊在心中琢磨著自己的打算。

危老太的那只紅脖子公雞剛叫三遍的時候,危光元已經醒了。

這一夜,他和啞巴擠在一張床鋪上。他一會兒沉睡,一會兒被糞草的哭泣聲驚醒,朦朧中他的腦子里還不時地浮現出他二哥和二嫂的身影。

危光元躡手躡腳地從啞巴的床上翻身起來,他生怕弄醒啞巴。摸著黑左腳剛剛踏出房門,床頭上的那盞松油疙瘩燈卻被啞巴點燃了,只見啞巴端起瓦罐里的火走出房門,拿起桌子上一個盛滿紅薯和豆餅的小布袋塞進危光元的懷里,這時,里面廂房傳來危老太一陣陣的咳嗽聲。

“老嫂子,我要去找糞草。”危光元懷里揣著危老太早巳為他準備好的干糧,立在危老太的廂房門前,沉沉的向危老太鞠了一躬。屋里又傳出危老太更加厲害的咳嗽聲。

他側過身來想對啞巴說什么,又把話咽了下去,啞巴雙手呆呆地端著燃燒著的松油疙瘩,兩只眼睛盯著那紅紅的火苗,上下嘴唇緊抿著,心里好像在祈禱著什么。瓦縫里吹進來的風,把那火苗吹得一歪一歪的,危光元拍打了一下啞巴的肩膀,把小布袋搭在肩上,消逝在村東頭的黑暗中。

雞叫三遍后的黑暗是黎明來臨的前兆,天黑得叫人有些恐怖,地上的小樹林和雜石頓時全變成了無數個黑影,叫人毛骨悚然。但危光元卻絲毫沒有一點恐怖感,他憑著往日的記憶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彎曲的山路上摸著走,他在記憶深處回憶著九步嶺的路線,有一年的冬天危光元曾經和他的二哥危光斗一起到九步嶺挖過藥草,他只知道穿過蜜蜂寨后,再沿蜜蜂寨的北面橫穿九座山就是九步嶺。

到了蜜蜂寨北面的時候,天已經完全大亮了,二月的春風有些刺骨,危光元走到一條泉水溝旁,雙腿跪在地上,兩手挨著地支撐著上半身,先把頭埋在水溝里喝了幾口涼水,然后用手捧了幾捧水朝著臉上搓了搓,從布袋里拿出一塊豆餅邊吃邊繼續趕路。

“黃牛角,水牛角,越抵越發惡!”

月落嶺上不時地傳來幾個放牛娃的聲音,危光元三年沒有聽到這種聲音了,他聽起來有一種久違了的親切感。

危光元抄著陡峭的近路接連爬了八座山后,已經是第二天了。他的衣服被刺枝劃了幾道口子,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他來到了九步嶺的半山腰上。半山腰里住著三戶人家,危光元走近一家低矮的茅屋,向一位正在劈柴的駝背老頭打聽二嫂和糞草的下落,那位駝背老頭告訴他,有一個戴眼睛的男人帶著一個女人和十多歲的小男孩,養著十幾籠蜜蜂原來一直在他的茅屋后面住了幾個月,不巧的是前幾天剛剛搬到仙山寺去了。那駝背老頭用手指著九步嶺前的仙山寺,危光元抬頭望了望,他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仙山寺的主峰。他向駝背老頭打聽仙山寺的距離,駝背老人告訴危光元大約還有三十幾里路。看來今天是趕不到的,危光元在駝背老頭家借住了一晚上。

第三天中午危光元就急匆匆來到了仙山寺腳下。在一個放牛人指路下,危光元爬上了仙山寺半山崖的一塊洼地里。遠遠望去在一塊崖石下面用竹子和樹枝扎著一個草屋,草屋的門楣用幾根竹子彎成橢圓形的門,一個用竹枝葉扎成的門半掩著,在草棚子的兩旁放著兩排木蜂籠,仙山寺上的野花,在向著陽光的地方已經白一片、紅一片地盛開著。成群的蜂蜜嗡嗡地在花叢中采著花蕊。危光元先是遲疑了一下,他目視著前面的洼地,慢慢地朝那草屋接近……就在這時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從草屋里走了出來,剃著光頭,一件黃色的棉襖腰間系著一根布帶子,目光滯呆地望著危光元,危光元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糞草,還是那張長長肌黃的臉,只是個頭長高了一些,他三步并作二步跑到糞草的跟前,似乎有些激動地叫了聲:“糞草!”糞草呆板地看了危光元一眼,沒有反應。

“我是你三叔,糞草。”

危光元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撫摸著糞草光光的頭,糞草依然沒有表情,過了一會,他那雙小眼睛上下才眨了幾下。危光元俯下身去從腳到頭又一次把糞草打量了一遍,突然,危光元抱起糞草大聲叫了起來:

“糞草,我是你三叔,我是你三叔!”

危光元一腔眼淚從眼底里里奪眶而出。

“你不認識我了,糞草,我是你三叔,”危光元又重復了一句。

“糞草,我是你爸的弟弟,我…是…你…三……叔!”

糞草看到危光元淚流滿面的樣子,他好像從記憶里看到了危光元的影子,他小小的嘴唇似張非張的,想要說著什么。

“糞草,是誰呀?”

從崖石后面的山路上走來一個戴著眼鏡,挑著兩個木桶的男人。

糞草剛才還要準備張口和危光元說話,剎那間一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后,立即掙脫掉危光元的懷抱,迎著那個男人:“叔叔,叔叔。”地喊了起來。那男人剛剛放下水桶,正要和危光元打招呼,不料,危光元從糞草的舉動中已經判斷出那個男人就是危老太說的浙江放蜂人,危光元沖上前去,朝著那個放蜂人不由分說的就是一拳,放蜂人本能地退讓了一步,一個踉蹌絆到了一個水桶,水桶里的水濺到了草屋旁。

“你為什么騙走我二嫂和侄兒?”危光元又是一拳打在放蜂人的鼻梁上,放蜂人一邊避讓著,一邊護著眼鏡,放蜂人完全沒有還手的意思。

“你聽我說。”

“你聽我說。”

放蜂人不停地重復著。

危光元根本聽不進去,又用腳朝放蜂人蹬去,直聽見放蜂人“啊”地尖叫了一聲倒在地上。

糞草在一旁嚇得哭了起來。

危光元正準備把放蜂人揪起來再打時,忽然他的背上重重地挨了一棍子。危光元猛地回頭,看見一個中年女人正舉起棍子,準備朝他的頭上再次劈來,就在那一瞬間,他們不約而同地喊叫了一聲:“是你……是你……

那女人的棍子舉在空中一動不動,危光元呆滯了一下。

“二嫂!”危光元先喊了一聲。

“三弟!”二嫂回叫了一聲。

“梆,梆!”棍子應聲掉在地上。

“你為什么打他,他是個好人!”二嫂一邊指著放蜂人,一邊靠近并扶起放蜂人。

“怎么了,教授?”二嫂從地上扶起那個放蜂人,放蜂人表情痛苦地站了起來,又斜歪著倒了下去,他后腦袋的頭發被血浸透了一大塊,地上的一個石頭尖上也貼上了一塊血跡,顯然放蜂人在被危光元擊倒地時,倒在了一塊石頭上,被石頭尖戳破了后腦袋。

二嫂麻利地從草屋里拿出一塊布條緊緊地纏在了放蜂人的頭上,暫時止住了血。放蜂人忍著疼痛一臉苦笑地招呼危光元在草屋里坐,危光元反而不知所措。趁著二嫂扶放蜂人進草屋的時候,突然,他拉著糞草的手就往外面的山腳下走去,因為在他心里二哥危光斗的遺囑一直在他的心中燃燒著。

“媽媽,媽媽。”糞草不愿意跟危光元走,他拚命地叫喊著。

二嫂聞訊從草屋里走了出來。

“糞草我帶走了。”危光元向是對自己說,又向是對著他的二嫂說。

“三兄弟,請你放糞草一條生路,我們不愿意回月落嶺。”二嫂追到洼地坡上。眼看就要追上危光元,危光元不顧他二嫂的勸說,仍然拉著哭泣的糞草朝著仙山寺山腳下走去。

“三兄弟,我求你了,你放下糞草!”二嫂放聲哀哭起來。

糞草聽到母親的哭叫聲,奮力掙脫掉危光元的手,然后拚命地往回跑著喊著:“媽媽,媽媽…”

危光元回頭往山坡上一瞅,直見二嫂雙腿跪在地上,一副哀求的樣子,滿是皺紋的臉上掛著淚水,危光元一陣心酸,他上前跑上那道土坎坡,慢慢地從地上扶起二嫂。

“三兄弟,你知道嗎?你走后,我們娘兒倆過的什么日子嗎?”二嫂哽咽到:“我這個漢奸的二媳婦,隔三岔五的除了不是批就是斗,要不是為了糞草,我早就不想活了。”

“二嫂,二哥臨死前的囑托,要我照看好糞草,這是我們危氏大房的根啊!”危光元哭喪著臉說:“我怎么對得起我的二哥。”

“我正是為了糞草才跟著那放蜂的教授,他可是個好人,他原來在大學里教書,被打成了什么“走資派”。他現在一直教糞草認字呢,”二嫂停止了哭聲,她的眼光投向那草屋。

草屋里不時傳來放蜂人的呻吟聲。

糞草用雙手拽著二嫂的衣服,小腦袋貼在他母親腋下,危光元的心冷靜了下來,是啊!現在自己是一無所有,在月落嶺連一個棲身的茅屋也沒有,這日子怎么過呢,假若還要帶著糞草……危光元在心里想著,他不停地用手摸著后腦勺。

草屋里不時地傳來放蜂人的呻吟聲,二嫂拉著糞草鉆進草屋,危光元跟在他二嫂的身后,他心里悶悶的。當他走進草屋的時候,他一眼看到放蜂人頭上的血浸透了那塊布條,而放蜂人不停地用手示意危光元先坐下來,二嫂又從里屋撕下一塊布條,在放蜂人的頭上緊緊地纏繞了三圈,血好像止住了一些,但里面有些血還在不停地在往外滲透,危光元沒有多加遲疑,他回轉身走出草屋,朝屋外的山上跑去……

山里的人一般都知道一些草藥常識,危光元很小的時候就跟著二哥在蜜蜂寨采草藥,掌握了很多草藥的用途。他知道野煙葉是能快速止血的野草。不一會,危光元就在靠近仙山寺頂峰的一遍雜草中找到了幾片枯萎的野煙葉,他趕步返回草屋,取下放蜂人頭上的繃帶布,把一片野煙葉放在巴掌心里搓了幾下,然后輕輕地敷在傷口處,再用繃帶纏上,血完全止住了,放蜂人嘴里連聲說著:謝謝,謝謝!

糞草舀了一竹桶水遞到危光元的跟前,小嘴巴動了幾下,又回來看了他母親一眼。“快喊三叔,快喊三叔!”二嫂在一旁催著糞草,糞草又看了他母親一眼,小嘴又動了幾下,最后他終于開口喊了聲:“三叔,喝水!”危光元接過糞草的竹桶,用手親昵地摸了幾下糞草的小臉,把那一竹桶水一飲而盡。他環視了一眼草屋,除了兩張用竹片拼的床,一些取蜂蜜的工具,一摞書外,草屋里最顯眼的是掛在草屋墻上一小塊木板,木板上用黃灰石寫著天、地、人、和四個大字,另外地上還擺著一塊小木板,小木板上同樣歪歪斜斜寫著天天天天、地地地地、人人人人、和和和和,危光元看到這里有些觸動,他似乎看到了糞草末來的某種希望,他又看了看纏著繃帶的放蜂人,心里有一些內疚,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抬起眼皮斜視了一眼放蜂人,這是一個中年男人,長長凹凹的臉上掛著少有的斯文,修長的身子,腰背有些前傾。頭發稍有些花白,但很蓬亂。

二嫂在草屋外的土灶上燒著飯,糞草在不停地往土灶里添著柴草。一陣煙霧飄進草屋,隨后一股野菜的香味也被風刮了進來。

放蜂人在危光元野煙葉的作用下,疼痛減輕了些,他用衣裳角擦了擦眼鏡,然后對危光元說:“兄弟要是不嫌棄,你就跟我們一起放養蜜蜂吧,只要我們有飯吃,我們就不會讓你餓著。”

“不,我要回到月落嶺去,那里是我們的根!”

“你還是不要回月落嶺吧,那里不是人過的日子!”二嫂從外面接過危光元的話。

“我,死要死在月落嶺,”危光元堅定地說著,他的目光有些異樣。

“糞草就交給你了,老兄!”說著說著,危光元雙腿跪在地上重重地給放蜂人磕了三個響頭。放蜂人被危光元的舉動驚呆了,他欠起身子扶起地上的危光元,沒有說話,只是重重地點了幾下頭。

危光元拿著二嫂給他做的菜餅,謝絕了他們的挽留,轉身給他們告辭。二嫂在里面拿了一雙半舊的布鞋;放蜂人拿了十二塊錢一起遞給危光元,糞草靠在竹門上吃著菜餅,一群蜜蜂要歸籠了,在草屋前飛來竄去,發出嗡嗡的聲音。危光元走到竹門旁把糞草抱了抱,然后向山下的原路返回。

“天已經快黑了,三兄弟明天再走吧,”二嫂站在土坎上,還在不停地喊著往山下走的危光元,危光元回頭又朝草屋看了看他們仨人,突然停住了腳步又沖上了草屋旁,把糞草的小臉蛋摸了摸,回過頭對著二嫂和放蜂人說了句:“二嫂,老兄多保重,”說著又從口袋里拿出一塊二嫂給他的菜餅塞到糞草的手里,之后,朝著山下走去。

不一會,山上的黑暗把危光元吞噬了。

危光元沒有直接回月落嶺,而是先到了蜜蜂寨南面危氏家族的墳園里,站在墳園的中間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分別給那些逝去的老祖宗磕了三個頭,再到危光斗的墳前重重地給他的二哥也磕了三個頭。他沒有帶回糞草,心里覺得非常苦悶和不安,二哥的墳前長滿了野草,有的枯死在墳墓上,有的剛剛返青,還有些野花盛開在墳墓兩旁。蜜蜂寨上悠長的放牛人的聲音不時地在墳墓上空撞擊回蕩:“黃牛角,水牛角,越抵越發惡……”

回到月落嶺后,危光元用了三天的時間在月落嶺村西頭的老地基上搭起了一間草棚,那個碾米盤也被他圈到了草棚中,從此后那碾米盤就成了危光元吃飯的桌子。后來天一下大雨,草屋里就下小雨。危光元從原來的老屋里找了一些舊瓦片糊上泥沙加蓋在屋頂上,總算保住了碾子屋不再漏雨。月落嶺的人管它叫碾子屋。

夏天來了,地里的麥子還沒有熟,轉眼又到了青黃不接的日子。月落嶺處在一片饑荒中,人們在山上挖野菜和剝一些樹皮當作主食,唯有村西頭危光元的的碾子屋里不時地飄出一股香味。

危光元用放蜂人給他的錢到幾里外的集鎮上買了幾斤糧食白酒,又用剩余的錢在集鎮上買了一個打魚的夾網,每天村里收工后,他就到村前的小河旁用夾網夾一些小魚和蝦,然后雙腿盤坐在碾米盤上,搖頭晃腦地用那個掉了把的小酒盅喝起小酒。他喝酒不是大口大口的喝,而是先用左手端起酒杯,用雙眼死死地盯一會兒,把筷子頭伸到小酒盅里浸一下,在把浸濕的筷子頭放到口里吸一會,又拿出來,又吸一會,這時右手夾起一個小魚或小蝦輕輕地放在口里,再重重地抿上一口白酒,嚼半晌。這樣不斷地反復,直到他的碾米盤周圍聚滿了村里的大人和小孩。

危光元總是不時地把碗里的小魚或小蝦分給每個大人和小孩,這時候他獲得的回報是“小爹爹,小叔叔”的稱呼,危光元直到這個時間段才得到了應有的尊重,他也感到了莫大的慰藉。

久而久之,危光元的碾子屋成了月落嶺村最熱鬧的地方。特別是村里的小孩一有空隙準會跑到危光元的碾子屋,大光棍和二光棍常常混在小孩子中間,想磨噌點吃的,危光元分小魚小蝦的時候也總是分給他們一份。

濺狗餓得慌的時候,也經常跑到危光元的碾子屋,看到危光元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馬上對著危光元身前身后喊著:“小叔叔,小叔叔,”然后自己動手在碗里或鍋里拿上幾個小魚小蝦,再往口里呷上一滿口酒往外跑,生怕被其他人看見似的。危光元每次看到濺狗那副狼狽的樣子后,總是笑容可掬地對著濺狗說:“多拿幾個,多拿幾個。”

民兵營長光臨危光元的草屋時,總是一副威嚴的樣子,有幾次他看到危光元剛剛燒好的小魚,馬上連碗就端走了。嘴里還振振有詞地說:“你這小魚,小蝦是挖集體的墻角,”再到后來干脆對危光元說:“你這是挖社會主義的墻角,”危光元無可奈何,直到民兵營長走后,才在他身后留下一串狠話:“你這龜孫子,危氏家族的土匪,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二媽的大苕和小苕更是每天準時到村西頭的碾子屋報到。二媽一到晚上也會準時到村西頭把兩個兒子拉回家去。大苕和小苕是危氏三房的后代,同大光棍二光棍是堂兄弟。二媽嫁到危氏三房那個宗字輩的男人后,頭兩年不生育,后來在五年的時間內生了大苕和小苕,兩個兒子分別取名叫耀天、耀地。生下小兒子耀地后危氏三房宗字輩的男人死得只剩下二媽的男人一個,二媽的男人私下里找了個風水先生看了看,那風水先生說她的兩個兒子名字取得太“杠”了,不好養,并且還建議讓她的兩個兒子改親生的母親叫二媽,這樣孩子好養。二媽的男人信了那風水先生的話,將大兒子耀天改名為大苕,小兒子耀地改名為小苕,還叫大苕改口叫他的母親叫二媽,小苕學說話時就開始叫他的母親叫二媽。不過那風水先生走后不久二媽的男人就死了,據說得的是癆病。從此后二媽沒有再嫁人,在危氏三房的老宅上,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兒子大苕和小苕。

從此后月落嶺的長輩、平輩、大人或小孩都叫她二媽,誰也不知道二媽的名字叫什么。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丫頭收工后從村西頭的碾子屋前路過,原來路過時她總是低著頭快步地晃過,但這一次她卻斜著眼睛看了一眼碾子屋,不料她的眼睛正好與危光元的眼睛對視在一條線上。她,稍微遲疑了一下,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危光元跑到里面拿出兩個菜餅,一個健步躍到丫頭的跟前,不用分說地將那兩個菜餅放進丫頭的竹筐里,丫頭來不及看一眼危光元的表情,危光元就折身返回了碾子屋。

回到家后,濺狗還沒有收工,丫頭跑進院子旁的茅坑里并沒有解開褲帶,而是假裝蹲著。慌忙地把那二個菜餅拿出來啃了一個,第二個菜餅剛啃到一半時,丫頭聽到了濺狗的咳嗽聲,丫頭趕緊將那一半菜餅丟到了茅坑里。

那一夜,當濺狗爬到丫頭的身上時,丫頭用手死死地拽著褲腰帶。濺狗咆哮著:“你這個臭婊子,怎么了?”濺狗抓住丫頭的頭發,吼叫著:“是不是看那個漢奸兒回來了,你想他?”丫頭任憑濺狗辱罵就是不肯就范,濺狗氣急敗壞地把丫頭從床上拖到地上,從地上拖到床上折騰了好幾個回合,丫頭死人一般地不吭氣,只是把那褲腰帶拽得死死的。

后來丫頭做了一晚上的惡夢,她夢到第一個病死去的男人,又夢到了第二個被牛撞死的男人,接著又夢到了第三個男人危光元,唯獨沒有夢到濺狗。在夢中她把那幾個男人比較了一下,她覺得只有危光元最善良、最真摯。在她的生命里真正讓她愛過的男人也只有危光元。其實這些年丫頭的心里一直是麻木的,當年危光元去坐牢時,她在心里一直責備自己,她覺得是她害了危光元,在朱家嶺時村里的人說她是“掃帚星”盡克夫,她雖說在嘴上不反駁,但在心里卻覺得冤枉。到了月落嶺后她盡心地對待危光元,而危光元也是真心的對待她,所以每當村里批斗危光元的時候,丫頭并不像危光元的二嫂那樣一味地哭泣,而是無所畏懼的面對,因為在丫頭的心中,她是決心把自己的一生托給危光元。所以當危光元去坐牢后,丫頭仍然頑強地生活。她的目的是要等到危光元回來。可是,當月落嶺的人告訴她:說,危光元要坐一輩子的牢,聽到這話后,丫頭把人生僅有的一點生存的激情和希望都從心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想到過死,但又不甘心,所以當濺狗把她占有后,她像一具死尸一樣地活著,白天她機械地干著繁重的農活,晚上她麻木地讓濺狗折磨著。特別是冬天的時候,那時沒有電燈,農村里沒有半點其他的精神生活,在漫長的夜晚里濺狗把她當作了唯一的娛樂。但是,當那一天她看到危光元突然出現在月落嶺的村西頭,看到危光元盤坐在碾米盤上的一瞬間,她麻木的心突然顫抖了起來。以后的日子,丫頭一個人經常避著濺狗偷偷地流淚。

在夏糧還沒有成熟的日子里,每天光吃著野菜,已經二十幾天沒有吃米面的丫頭,看到危光元送給她的菜餅,她既沒有拒絕也沒有感激,她只覺得心里有種抵抗不住面食的誘惑。野菜在她的胃里燥得一天要吐幾次苦水,村里的活還要每天照常干,每當她看到生產隊在二媽家喂養的那頭老水牛時,她特別憐惜,她總要走上前去把那老水牛的頭摸了又摸。頓時,在丫頭的心里涌現出一個想法,自己和那頭老水牛幾乎沒有什么區別,她在憐惜那頭老水牛的同時,似乎在憐惜著自己。

自從那天吃了危光元的菜餅后,丫頭收工時總是有意繞開村西頭,不知為什么她害怕見到那碾子屋,如果白天見到那碾子屋,夜晚丫頭準要在夢中夢見危光元。

其實給丫頭送菜餅后的好幾天時間里,危光元再也沒有看到丫頭。這天,烏云在月落嶺的上空翻滾盤旋了一下午,危光元抓緊在暴雨來臨前,在月落嶺前的小河里用夾網夾了些小魚,人,前腳剛踏進碾子屋,后腳就聽到空中一聲霹雷,緊接著一個閃電掠過,又是一串的閃電在天際眨眼閃爍。電閃之后,再是兩聲悶雷在碾子屋頂炸開,緊接著暴雨夾著大風,擁著雷鳴聲,打得碾子屋顫抖了幾下,緊接著碾子屋是陣陣搖晃。就在這時月落嶺的村支村危宗文公社工作隊的劉承鳳來到了危光元的碾子屋躲避暴雨,這幾年劉承鳳一直在朱家嶺蹲點,今年又重到月落嶺蹲點。蹲點工作,有點兒近似于特派員的性質,大伙兒都叫他劉特派。

劉承鳳一踏進危光元的碾子屋,危光元第一眼就認出了他。

危光元連聲說:“劉承鳳,您好,請坐…坐。”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稻草擦拭著木凳。嘴里也不停地叫著:“危書記坐,危書記請坐,”

危宗文則直呼:“危光元,這次公社劉特派又重新回我們月落嶺蹲點,您要老老實實地做人,”

危光元看著危宗文不停地點著頭。

外面的雨還在不停地下著,并且一陣比一陣猛烈,在雷電的映照下,雨點打得地上濺起了一個個浪花。眼看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危光元順便說了句:“你們倆就在我這里吃點什么吧?”危宗文看了一眼劉特派,而劉特派反過來又看了一眼危宗文,可能是他們肚子都餓了的緣故,他們倆都表示了默認。

危光元看到他們倆沒有拒絕,心里非常高興。他烤了一碗沒有油的小魚,煮了一些野菜湯,用剩余的一些粗米粉做了幾個菜餅,然后拿出家里僅有的兌過水的半瓶白酒,招待了劉特派和隊長危宗文。

等他們吃完飯后,外面的雨已經停了下來,看到劉特派和隊長打著幾個飽嗝消失在雨里,危光元激動了好一陣子才入睡,在危光元的心里他覺得公社的工作隊和隊長把他當人看了一回。

危光元竟忘了吹熄床邊的松油疙瘩,那忽隱忽現的松油火苗把碾子屋映紅了一整夜。

天剛蒙蒙亮,下了一整夜的大雨開始慢慢停了下來,但紛紛的小雨還在飄落著,天上的烏云還沒有散去,月落嶺已經開始騷動了。

開始是幾只烏鴉在村西頭不停地叫,原來烏鴉的叫聲只會在頭頂“嗷,嗷”地叫上幾聲,然后由近而遠地離去,但,今天卻一直在危光元的碾子屋上空不停地哀叫。危光元在木板床上伸了個懶腰,猛地從床上躍身跳了起來,按照村里迷信的說法,危光元似乎感到有某種不祥的兆頭,他前思后想了一會,覺得確實沒有做什么虧心的事,他也不怕鬼敲門,他在心里一邊安慰自己,一邊躺在床上準備再小睡一會。就在這時村子里傳來了一陣陣牛角“鳴嗚,鳴嗚”的螺號聲,不一會,門外傳來一個男人急促的敲門聲:

“危光元!馬上到村東頭開會。”危光元聽出了那是隊長的聲音,緊按著竹門又被踹了幾腳。

“快點!快點!快動作!!!”隊長一邊用腳踹著危光元的竹子門,一邊大聲地吼道:“快到村東頭開會。”

危光元穿了一件沒有紐扣的藍布衫,腰上系了一根草纓子,當他走出村西頭的時候,他看到二媽正在一邊梳著頭,一邊往村東頭急匆匆地走去;大光棍一邊低著頭往村東頭走,一邊往褲腰上穿著一根細麻繩子;二光棍肩上扛著一條木凳子;有幾個群眾打著哈欠;有幾個群眾用手不停地擦著眼睛;危老太則坐在她家的地槽上,手里握著那個光得有些發亮的舂頭木棒。

靠近那棵桑樹旁早早的放著一個三條腿的木桌子,桌子的另一條腿用一根木棍子支撐著,桌子上鋪了一張有些發黃的舊年畫。劉特派和大隊書記危宗文坐在那個斷了一條腿的主席臺上,桑樹底下已經集聚了一些群眾,有的站著,有的拿著石頭墊坐在有些潮濕的地上,啞巴則坐在那根從桑樹底下延伸到外面的一根凸出的樹根上,丫頭也盤坐在離啞巴不遠的那根桑樹根上。大光棍挨著幾個群眾拿著石片一屁股墊坐在地上。

這時候,大苕牽著那頭老水牛,牛背上馱著小苕,村里的幾個小伙伴、另有幾個老年人也牽著牛跟在大苕的后面。那頭老水牛趁大苕牽著它的韁繩松開的瞬間,不時地用嘴啃著地上的土,嗯嗯地哼著從老桑樹旁經過,正準備往蜜蜂寨上去放草。村里放牛的大人和小孩,他們看到村子里的人都聚在桑樹底下,也牽著牛停下看熱鬧,自從危光元坐牢后,月落嶺已經好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

“危光元站起來!誰讓你坐的?”濺狗突然一聲吼,嚇得那老桑樹上的一群麻雀拍著小翅膀向烏云彌漫的天空亂飛。

危光元正拿著一塊樹皮,本想靠坐在大光棍的旁邊,不料隨著濺狗的吼叫聲,那塊樹皮頓時從危光元的手里滑落到了地下。

“把漢奸危光元押上臺來!”劉特派一聲高呼。并猛地從三個腿的主席臺上的座位站了起來。

“把漢奸危光元押上臺來示眾!”隊長危宗文又是一聲高呼,隨著吼聲也從三個腿的主席臺上站了起來。

危光元還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濺狗和民兵營長每人反背著一只手押上了那個三條腿的主席臺前,二光棍把剛才搬來的那條凳子立在主席臺前的一個小沙土包上,他擔心那凳子不穩固,先用手把凳子的四個腳往下死勁按了按,不放心,又雙腳站在凳子上立了立,覺得比較牢固,才放心地離去。

“站凳子上去!,站到凳子上去!”民兵營長把危光元推到凳子前。

“我自己上去,”民兵營長和濺狗正準備用手在后面推著危光元,危光元坦然地說著,因為他在心里實在不明白究竟又犯了哪條罪,所以他很坦然,再說他對這類批斗會已經熟悉了,所以從容地站在了凳子上。

“鄉親們,咱們忍饑挨餓,正在與天斗、與地斗,而漢奸危光元卻趁著昨天的暴雨,拉攏我們吃吃喝喝,”劉特派開始發言了,“吃吃喝喝決不是小事,我們千萬不要忘記斗漢奸的兒子!”

危光元終于聽明白了他挨斗的原因,他的嘴角不經意地露出了一絲笑容。他把低著的頭微微抬了起來,掃視了一眼桑樹下的群眾,他看到大部分的群眾都用一種異常的眼光在盯著他,大苕和小苕,還有二媽的那頭老水牛和村里的幾頭水牛,同時都站在批斗會的現場,其中有兩頭牛的嘴里還嚼著從桑樹上被風吹落的桑葉,只是牛耳朵豎得高高的。他看見二媽的雙眼并沒有盯著他,而是死死盯著那三條腿的主席臺,似乎她的眼里射出某種怒火。丫頭的頭抬得很高,雙眼一直朝上看著危光元,危光元的雙眼和丫頭對視了一會后,危光元最終把一雙眼的余光落到了二媽家的那頭老水牛身上,他的眼前不時地浮現出那頭老水牛馱著那副柏樹棺材時的情境,他的二哥怎么也不會想到就是那頭老水牛馱著他走進了危氏墳園。此時此該,危光元覺得自己非常的孤單,他突然想起他的二哥,要是他的二哥還活著,挨斗的時候他就不覺得那么的孤獨,至少他的二哥還會陪在他的身邊。

這時的濺狗和民兵營長分別站在主席臺前揭露危光元罪行,危光元朦朦朧朧地聽到,濺狗數落著他用小蝦、白酒拉攏小組長;危耀武則揭發他用小魚和菜餅拉民兵營長“下水”。

此時,危老太在門口使勁地舂著空地槽,那“吭唷、吭唷”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鏘。口里不斷地拖著老腔念到:“天、地、人、和、光、宗、耀、祖、日、月、星、火。”

攪得不少群眾都回過頭去看危老太。

突然,危光元站著的木凳子,前腳“嘭”的一聲斷了兩截,危光元從凳子上跌了下來,這時候劉特派揮動著右臂高聲喊到:“打倒漢奸兒子危光元!”

群眾歡呼:“打倒!打倒!”

隨后,濺狗和民兵營長及一些月落嶺的群眾,圍著跌倒在地下的危光元不斷地高呼:“打倒危光元!打倒危光元!”

地上的批斗聲和天上的雷聲響成一片,天上的烏云突然把整個月落嶺又罩了起來。

這時候,后山的一個群眾跑過來報告:蜂蜜寨腳下的六一河水庫底閘堵塞了,洪水快要漫過大堤。桑樹底下開批斗會的人們,一聽到這個消息,頓時一片騷動。

隨之,剛才的口號聲剎那間停了下來。

隊長危宗文一聽到這報告,臉色馬上掠過一絲驚慌,他在劉特派耳朵旁咬了幾句后,馬上安排道:“濺狗,趕快叫村里所有的男勞力帶上工具到六一河水庫。”

隨后人們一哄而散,又是一個響雷。從天際邊由遠而近,“轟隆轟隆”的在月落嶺的上空炸開了,接著一陣狂風夾著暴雨橫掃而來。

隊長不知為什么沒有安排危光元到六一河水庫,等到危光元自己趕到六一河水庫的時候,堤壩頂端唯一的泄水閘,已經被咆哮的山洪擠得直瀉而下。來不及排除的樹枝、樹根和野草被堵塞在出水口。由于堤壩的上頂泄水閘太小,致使庫里的水位在不停地上漲,眼看就要滿過堤壩,如果不及時抽開底閘,將會對水庫大壩造成崩堤的嚴重后果。由于底閘的閥門年久生銹,濺狗派了幾個年輕人潛到水中都沒有打開閥門,濺狗和排長輪流下去同樣也沒有搬動那閘門。

隊長危宗文和劉特派站在堤壩上急得團團轉。

“讓我試試看,”危光元自告奮勇地站在堤壩上,堤壩上的所有領導都沒有人表態,要是平時他們害怕漢奸搞破壞,根本就不會讓危光元挨上那底閘,但是現在情況緊急,所以,包括劉特派在內的所有領導既沒有反對,也沒有贊成,只見危光元脫下長褲和那件沒有紐扣的藍布衫,肩膀上用草繩背上一塊幾十斤的石頭,從濺狗手里拿起那把專用扳手,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又把頭由右向左搖晃了幾下,讓頭上的的雨滴散落下來,再騰出一只手抹了一把臉,然后沿著底閘的方向摸著沉到了水庫中。

堤壩上的人頓時都聚集在危光元下水的地方,他們的眼光全部注目在底閘處,過了一會,危光元浮出了水面。“怎么樣?”濺狗問道,危光元搖了搖頭,沒有作答,只見他又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后,背著石頭又沉入到了水庫中。

這時,天上的雨似乎下得小了些,但山上的洪水卻從四面八方往水庫中不斷的匯聚,堤壩上方的泄水口兩邊的防護欄,已經被咆哮的洪水沖斷了好幾截,水庫里的水距離堤壩的表層愈來愈近,形勢異常危急。公社工作隊和月落嶺的領導一時束手無策,他們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危光元的身上。

危光元在水里的時候,不時從底閘處翻起陣陣浪花,正當人們抱著莫大的希望時,危光元又從水中探出頭來,堤壩上的人們又是一陣失望。只見危光元臉色有些蒼白,他重新大口大口地吸著空氣,因為只有他心里知道,底閘銹死的螺絲也被他松動了一圈,他實在是憋不住才又浮了起來。

眼看底閘放水沒有多大的希望,工作組的劉特派,還有隊長危宗文,以及大部分群眾此時紛紛朝堤壩兩邊的山上撤去,這時的堤壩上只有濺狗和啞巴兩人,危光元喘了幾口氣后,眼睛向堤壩上掃了一眼,又重重地吸了幾口氣,把背在肩膀上的石頭草繩往里面攏了攏,又沉到了水庫中,不一會,只聽到“轟”地一聲巨響,那聲音在蜜蜂寨的山谷中回蕩,回蕩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接著,底閘的水呼嘯的朝著水庫下面的峽谷席卷而去,水庫兩岸的群眾一片驚呼!剛剛撤到兩岸的村干部和群眾又回到了堤壩上,眼看著水庫里的水慢慢地退了下去。

堤壩上的人們這時已經忘記了底閘是怎樣開的,只有啞巴在拚命地哇、哇亂叫,并不停地朝著水庫底閘的方向嚎叫著!啞巴一會跑到隊長書危宗文的跟前,朝著水庫底閘的方向比畫著;一會兒又跑到劉特派的跟前比畫著同樣的動作;見到他們都沒有理睬,又跑到濺狗的眼前朝著水庫反復比畫著,濺狗心里明白,危光元開了底閘后一直沒有上來,他在心里有些幸災樂禍,濺狗假裝糊涂地也不理睬啞巴。啞巴拿著一把鐵鍬,站在水庫的邊沿朝著水里不停地拍打著,口里聲嘶力竭地亂叫著,絕望地怒吼著!

這時候月落嶺的群眾已經知道危光元生死不明。

危光元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倚靠在一棵柳樹旁,一堆雜草把他托在水中,他想睜開眼睛,又覺得四肢無力,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后,他覺得自己的思維還很清醒,剛才一幕在眼前浮現:他第三次沉入水庫,用扳手在水中摸著擰底閘螺絲的時候,他幾乎使上了全身力氣。就在他感覺到螺絲松動的那一刻,螺栓突然被他擰斷了,閘門上面的彈簧隨即也崩了出來,閘門瞬間往上彈開,閘門口積蓄待發的洪水,風一般地急馳而出。在一股巨大水旋力的作用下,危光元從底閘里被洪水卷了出來,他肩膀上的那塊背著防浮的石頭,也不知什么時候從身上掉了下來,一陣昏眩從閘門口出來后,他正好被洪水沖到了一堆雜草上,他連嗆了幾口水,又被一陣浪襲來,后來他隨那堆雜草漂到了峽谷邊的柳樹上。

天有些放晴了,不知又躺了多久,危光元隱約地聽到“哇,哇”的叫聲,他這一次睜開眼睛時,猛然看到了啞巴正爬在那棵柳樹的枝丫上,從上往下在俯視著他,啞巴的眼圈紅紅的。危光元一下子來了精神,他在水中伸了伸左腿,又動了動纏著雜草的右腿,他感覺到沒有傷著什么,只是有些疲憊。后來,他在啞巴的幫助下,很快從繞著雜草的水中爬到了草坡上。

危光元先是渾身扭動了一下,他并沒有感到什么疼痛。于是,他又全身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自己,除了上身有幾條紅血痕外,腿上雜草劃了幾條血道,他在心里暗暗慶幸自己命大,啞巴則高興得把危光元抱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蜜蜂寨上又傳來了放牛人的聲音:“黃牛角,水牛角,越抵越發惡,”然后是聽到一群牛在叢林中廝殺聲。

這天村里放假,危光元一大早就到蜜蜂寨上去采摘野蘑菇,由于近段時間一直下雨,剛剛長出土的蘑菇還沒成形,就被山上的洪水沖走了,一上午,他在荊棘密布的樹林里穿來穿去,直到中午他才采了些成形的蘑菇,正在他準備下山的時候,危光元感到有一串腳步聲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以防不測。危光元停下腳步靜靜地聽了聽,那聲音愈來愈近,他索性躲藏在一棵大樹下,準備探測個究竟:“是我,光元哥。”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很小,很脆,既陌生又熟悉,再仔細一聽原來是丫頭。

危光元從大樹后面剛剛探出頭來,丫頭就站在了危光元的跟前。危光元生怯地看著她,半晌不知道說什么,低著頭,手不知道放在哪里。

“你怎么來了,你走!”危光元呆呆地說:

“我馬上要下山了,碰到濺狗不得了。”危光元有些哆嗦。

“走,我有話跟你說,”丫頭說著,走上來欲拉危光元的手,危光元馬上把手擺脫掉。

丫頭再一次不由分說地將危光元的左手拽住,沿著一條忽隱忽現的崎嶇山路往蜜蜂寨頂走去。

危光元的心嘭,嘭地跳個不停,這些年來他對女人已經麻木了,他只是機械地做著他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情,他更不知道下面將要發生什么。

這蜜蜂寨頂殘留著石頭房子的痕跡,四周是一片塌陷的石頭城墻,里面是一個長方形的凹地,凹地里長滿了長長的毛草。平時一般沒有人來,放牛的小孩們更是不敢前來,里面陰森森的,叫人毛骨悚然。據說當年李自成在上面住過。

危光元帶著丫頭曾經來過寨頂,那還是幾年前的事情,當時危光元帶著丫頭在這寨頂上的亂石堆里挖過幾十條蜈蚣蟲,他們把那蜈蚣蟲賣到了鎮上的合作社,換回一大包鹽。

他們倆人從一個倒斜的石頭門進入了寨頂上,唰唰地踏著毛草的腳步聲,頓時驚動了叢林中一只野兔,只見那野兔猛地從他們的眼前竄出了寨門,一群野雞也拍著翅膀飛出草窩,停在廢舊的城墻上。

不一會,危光元和丫頭鉆進了寨子東面的一片雜草叢林。丫頭和危光元分別坐在雜草叢中的石頭上。“光元哥,早上我看到你往這蜜蜂寨上來,我就一直跟著你。”丫頭抬頭望著危光元。

牎敖狗呢?”危光元小聲地問道,

牎八到公社開會去了。”丫頭肯定地回答。

犖9庠似乎心里踏實了一些,他把頭略微抬了抬。

“光元哥,我對不住你,我是被濺狗強行霸占的,你恨我嗎?”看到危光元沒有任何反應,丫頭接著道:

“你知道嗎?我常常在心里自責,我是個‘掃帚星,幾個男人都是我害的,我也不知道我的命運怎么這么苦,你坐了三年牢也是我害的,”

危光元先是吃驚地望了望丫頭。接著他打斷了丫頭的話: “不,你不要這么說,我不是你害的!”

“我在心里就是這么想的。”丫頭低著頭,兩只手邊搓邊說。

危光元突然用手扶了扶遮在眼前的幾根長毛草,把雙手搭在丫頭的兩個肩膀上,盯著丫頭黝黑蒼白的臉,不停地搖著頭。

“光元哥,其實我在心里一直都裝著你,我是在為你活著。”丫頭說著說著淚水汪汪地掉了下來。

牐犔到丫頭說的話。危光元直覺得一陣熱血涌上心頭,他摸了摸丫頭臉頰上陷得很深的兩個酒窩,丫頭則溫存的將整個頭埋在危光元的胸前,危光元順勢將丫頭一下子摟在懷里。

牎罷庖槐滄櫻真正愛過的男人,是你,光元哥,你是個好人。”丫頭雙手抱住危光元的頭,繼續說道,“那次聽到六一河開底閘時,你被大水沖走了,我躲在山上哭了好一陣子,后來聽到你又活過來,我在心里想,你好人命大。”丫頭一邊說著,一邊把危光元的頭抱更緊。

犖9庠微閉著眼睛,眼角濕潤潤的。

牐牎澳闥擔工作隊和月落嶺的那些人放著地不好好種莊稼,每天尋思著批斗你,那究竟是為么事?”丫頭繼續說道:

牐牎拔藝嫻南氬煌ǎ再說你們還是一個祖宗,五代、十代沒出服呢?”

牐牎拔乙材植幻靼祝不知道為什么?”危光元接過丫頭的話。并用手不停地撩拔著丫頭的頭發。

忽然,丫頭從危光元的懷里掙脫出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脫掉自己的褲子,赤裸著下身,站在危光元的面前,危光元先是一陣害臊,接下來心里是一陣狂熱,再接下來是愣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已經幾年沒有碰過女人了,他對女人似乎已經沒有什么欲望,當他看到丫頭光光的下身后,他并沒有感到特別的興奮,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丫頭見危光元愣在那里,她羞澀地把那脫下的褲子墊在屁股下面,然后躺在地上,并用一把野草遮住雙眼。

愣了一會后,危光元已經明顯感到自己的身上有一種無名的欲火在熊熊燃燒,心跳加快,血往上涌,他瞟了一眼丫頭赤裸的胴體,一下子猛撲在丫頭的身上,他把手伸進丫頭的后背下,把丫頭死死地抱起,又壓在地下,又抱起,又壓在地下。

就在這時寨子里一陣“嗖嗖”地聲音襲來,頓時,危光元心一縮,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只是憋住呼吸躺在丫頭的身上,他側耳聽了聽,原來是野兔在草叢中穿行的聲音。危光元定了定神后,他慢慢站起來,輕輕解開自己的褲帶,剛剛脫下一只褲子,又聽到寨子里一陣野鴿子的聲音,危光元嚇得趕緊穿上另外一只已經脫下的褲子,他半蹲著身子聽了聽寨子上的動靜,又把耳朵貼在地上,確信寨子上沒有什么異樣的聲音后,他才躡手躡腳地走到丫頭的身旁。這一次他碰也不敢碰丫頭,他全身貫注地在靜聽寨子里的動靜,又一陣風把寨子里的茅草吹得“呼呼”的響,危光元把身子縮成一團。

“我本來就是你的人,你怕什么!”丫頭在地上大聲的斥責著危光元,危光元被丫頭的這種斥責聲剎那間震醒了。他突然大叫一聲:“丫頭,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人!”寨子上又一群鳥被危光元的叫聲驚叫著飛出了寨子,危光元再也不怕了,他渾身是膽,一把掀開遮在丫頭眼睛上的茅草,又把丫頭的上衣全部脫了下來,接著把自己的衣服也全部扯了下來,他抱起一絲不掛的丫頭走出了雜草叢中,

“丫頭,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人,”危光元雙手抱著丫頭,先是在寨子里面的凹地上吼叫著,奔跑著,寨子上野草淹沒的路被他踩出了一道道新的路痕。他又把丫頭抱到廢墟的石頭城墻上環繞了一周,最后他把丫頭放在寨子中央,雙手握拳舉向空中,仰天大喊:“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人!”

山谷回蕩:“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人,我的…我…的…人…人……”

自從那天在蜜蜂寨上和丫頭歡悅后,危光元從心靈深處喚醒了對女人的渴望和對丫頭的占有欲。他總在尋找時間和丫頭約會,但是最近濺狗看得緊,一直沒有什么機會。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偷偷地跑到丫頭睡的房前,貼著土墻聽里面的動靜,他一會兒聽到濺狗在里面咳嗽,一會兒又聽到濺狗吹熄松油燈的聲音,再過一會兒,他聽到土屋里的床發出吱吱的節奏聲,然后是濺狗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的聲音。危光元的心如刀絞一般地疼痛,于是他從地上撿起幾塊硬土塊,先退到濺狗屋后面的那片竹林里,伏下身子,觀察一下四周的動靜后,猛然站起身朝著濺狗和丫頭睡的土屋頂砸去。等到濺狗屋里的松油燈再亮起的時候,危光元已經潛回到了碾子屋。

等危光元回到自己的碾子屋后,總要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陣子才能入睡,然后在夢里一次次夢見濺狗和丫頭尋歡作樂時的情形,再等他從夢中驚醒后,就一直睜著眼睛在床上等到天亮。

那天晚上,天一開始很黑,伸手不見五指。危光元站在濺狗的土墻旁,一直貼著土墻聽土屋里的動靜,一開始他聽到丫頭和濺狗激烈的爭吵聲,接下來就聽到雙方的開罵聲,危光元的心里一陣快活。每次隱約的聽到這種雙方的罵聲,危光元的心里都有種快感;但只要一聽到土屋里的床發出有規律的吱吱聲和濺狗大口大口的喘息聲,危光元就會非常地難受,他的心就會滴血般的疼痛,好象濺狗在割他的肉一般。

到了下半夜,天上的月亮在云層里忽隱忽現,地上有些隱隱約約的月光晃來晃去。危光元立起身子離開濺狗的土墻時,朦朧的月光下,他看到在二媽房前的窗戶下,有兩個身影趴在那里,過了一會,那兩個黑影又同時站在了窗臺上,這時候二媽房里的松油燈亮了,那兩個黑影慌忙從窗臺上跳了下來。借著二媽房里的燈光,危光元看清了大光棍和二光棍那兩張熟悉的臉,二媽在房里一陣猛烈的咳嗽后,大光棍和二光棍消失在淡淡的黑夜里,隨后,村東頭的那幾只野狗朝著大光棍和二光棍住的小矮屋不停地汪汪狂叫。

原來大光棍和二光棍在打二媽的壞主意,危光元在心里從此明白了。

那一年人造梯田的東風也吹到了月落嶺。已經一連挖了好幾天。危光元由東往西挖,那幾個群眾由西往東挖,眼看挖到了東西交匯處,就在這時危光元意外地挖到了三塊銀元,銀元的表面已經生銹了,危光元心里好一陣竊喜。那幾個沒有挖到銀元的群眾,在最短的時間里把這一驚喜的發現報告了公社工作隊,劉特派帶著民兵民兵營長危耀武在第一時間趕到了現場,隨后濺狗和隊長危宗文也來到了現場。那三塊銀元充公自然不在話下,工作隊哪肯罷休,就在那塊祠堂地里開了個現場批斗會:他們把危光元推到土臺子上,把一個挑土的箢子掛在危光元的胸前,劉特派拿著手里生了銹的三塊銀元,大聲吼到:“危光元,這就是你家漢奸剝削窮人的罪證!”劉特派說著朝空中舉起了拳頭,緊接著濺狗和民兵營長也舉起拳頭:“打倒漢奸危光元,”現場的群眾也跟著舉起拳頭,口號一聲高過一聲。

“危光元,你說說你家是怎樣剝削窮人的?”村支書危宗文提高了嗓門,

“我們家用銀元剝削窮人!”危光元脫口而出。

“不對,你們家是用埋在地里的銀元剝削窮人!”民兵營長剛要開口,濺狗早也搶先一步。

“好了,好了!”劉特派聽到濺狗和民兵營長的話,覺得有些不順耳,也不好批評他們,只好接過話題:“鄉親們,這就是他們剝削我們窮人的罪證!”劉特派把那三塊銀元拿在手里抖動了幾下。眼睛瞪著危光元,接著說到:“我們一定要保持清醒的頭腦,注意漢奸的新動向!”劉特派說著,說著把那三塊銀元滑到了自己的口裝里。

第二天,月落嶺村的幾個群眾在民兵營長的帶領下,在危光元的老地宅上掘地三尺,他們懷疑危光元的老宅地下藏有金銀財寶。工作隊更是為了階級斗爭的需要,希望能夠在危光元的老宅上找到更多他們家剝削窮人的證據,以此證明危光元的漢奸成份不是抓“鬮”抓來的,但是,那幾個群眾整整挖了兩天,把危光元家里的老宅翻了個底朝天,卻什么也沒有挖到。到了第二天下午,眼看一無所獲,民兵營長危耀武感到也很失望,他丟下那幾個群眾,一個人跑到后山去了。就在民兵營長走后,那幾個群眾在老墻的縫隙里挖到了一本發黃的書,群眾不認識字就隨手撂在危光元的碾米盤上。等到危光元收工回到碾子屋后,一群小孩正在他家的老宅上玩耍,他發現了一張發黃的紙,那張紙雖然發黃陳舊,但是“危氏家譜”幾個字卻依稀可見,危光元連忙尋找那本家譜的正文,卻怎么也尋不到,危光元向那幾個玩耍的小伙伴打聽,其中一個小孩告訴危光元,是大苕和小苕撿走了,危光元趕緊放下手中的活,他來到靠近村中間二媽的家里,二媽的門緊鎖著,他喊了幾聲大苕,又喊了幾聲小苕,都沒有聽到他們的應答,危光元有些失望地站在二媽的家門口,就在危光元折身掉頭的時候,二媽回來了。

“啊,那不是小叔叔嗎?您進屋坐,您進屋坐。”二媽熱情有余,并不由分說的將危光元讓進里屋。

“大苕和小苕呢?”危光元問。

“他們倆到朱家嶺村看電影去了。”二媽看也沒看一眼危光元,一邊往那矮小的廚房跑去,一邊應答著危光元的話。

危光元本來是要向二媽打聽那本家譜的事,當他得知大苕和小苕都不在家時,他也不好再向二媽講那家譜的事。

“那我走了。”危光元對著廚房里的二媽說。

“小叔叔,今天無論如何就在這里吃飯。”二媽一邊說著,一邊走出那低矮的廚房,用濕漉漉的手搭著危光元的肩膀。

危光元有點不自在,他坐在二媽的小桌子旁,低頭悶了一會。

這時二媽已將一盤咸菜,半碟花生米,還有兩個菜餅端在了桌子上。接著又從自己睡覺的房子里拿出一瓶白酒,白酒瓶蓋上有些生銹,整個瓶子被蜘蛛網繞了幾圈。二媽拿出一塊廢麻布,把瓶子上的蜘蛛網和灰塵擦拭干凈后,又把瓶子蓋掛在桌子邊沿,再用手猛的往下一拍,把酒瓶蓋取了下來。頓時屋里彌漫著一股濃濃酒香味。

“這還是那死鬼在世時留下的酒,不知敞氣沒有?”

“沒有敞氣,很香。”

危光元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喝酒了,他突然聞到這酒香味,好像一下子來了精神,口里有一種發饞的感覺。二媽拿出二個瓦碗,先給危光元倒了半碗,又給自己分了點酒,然后端起酒碗,說:“小叔叔,我敬您一杯!”危光元“嗯”了一聲,先是用嘴輕輕抿了一點。二媽卻把那酒一口喝了下去,用手托著底朝天的瓦碗,嗆得臉通紅,接著把那空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用雙手捂著嘴想咳又咳不出來。末了,終于咳嗽了幾聲,接著一只手繼續捂著嘴,另一只手指著危光元的酒碗,搖了搖頭。危光元只好重新端起酒碗,把那半碗酒一飲而盡。

二媽停止了咳嗽聲,而危光元卻連連用手捂著嘴巴,頭和上身往前連續咳了幾下,打了幾個沒有出聲的噴嚏。

由于酒喝得太猛,危光元感到有些頭重腳輕,二媽又往危光元的土碗里加了些白酒,并給自己加了少許,然后端起來和危光元碰了碰,兩個人同時一飲而盡。

這時候,二媽也有些迷糊了,她先把那長長的獨辮往后攏了攏,用手抓起一把花生米往自己口里放了幾顆,又硬往危光元的嘴里塞幾顆,危光元也漸漸失去了控制,他半仰起頭,迷迷糊糊地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張著口等著二媽往他口里繼續塞花生米。二媽把那最后的花生皮也塞進了危光元的嘴里,接著又把那兩個菜餅攪成一團,自己先咬了一口,又把剩余的一下子塞進危光元的口里。危光元脹得兩顆眼珠有些凸了出來,兩只臉頰鼓得圓圓的,喉嚨里哽咽了幾下,吞下去;又哽咽幾下,又吞了下去……

不知什么時候,二媽把手伸進了危光元的褲襠里,嘴里喃喃地說:“小叔叔,我要!我要!”

危光元迷糊地抱著二媽坐在自己的腿上,二媽胖胖的身子柔酥酥的,危光元感到自己有些要窒息,他兩只手也不停地在二媽的身上胡亂地摸個不停,二媽一會兒喘著粗氣,一會又微微地閉上眼睛。

突然,二媽“騰”的一聲從危光元的身上跳了下來,她跌跌撞撞地走到那已經關上的木門后面,把那木閂栓上去,又抽出來;又栓上去,又抽出來;反反復復幾次,確認那木閂已經栓死后,還不放心,又用一只木凳子抵了上去,仍不放心,又重新搬了另外一只凳子抵在門后面。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危光元昏昏沉沉地把二媽背進房里,在二媽的床上滾來滾去,那木床吱吱喳喳不停地響。

過了一會,由于酒精的作用,兩個人同時睡著了,只見危光元把二媽死死地摟在懷里。二媽的一只大腿從床鋪上撂了半截在外面,胖胖的花白花白。

又過了一會,二媽先醒了,她從危光元的懷里慢慢掙開,先點上松油疙瘩,悠悠的松油燃燒著,發出暗紅色的火焰,照得房里有些暗淡。但一種柔和的感覺一次次把二媽的欲火燃起,她一點也不覺得害羞,她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又來脫危光元的衣服,她先把危光元的上衣脫去,危光元在迷糊中“哼”了幾聲。二媽接著又騎在危光元的身上,不斷地扭動著那圓圓的屁股,口里自言自語的“哎呀哎呀”地哼叫著。

就在二媽忘情的時候,危光元似乎清醒了,他借著暗紅色的松油燈火,看到二媽赤身裸體壓在自己的身上,口里不停地哼著。危光元吞吞吐吐地說道:“二……二媽,這……這樣……不……不……行,你……你是我們……危家的侄……侄……媳婦。”

“我們亂……亂親,不……不亂族!”危光元一邊說著,一邊把二媽推到一邊。他自己踉踉蹌蹌地又一次倒在二媽的木板床上。

二媽先是一怔,接著她嗡嗡地說到:“小叔叔,我從心眼里喜歡你,”

在暗紅的燈光下,危光元看到有淚水從二媽的眼眶里流了出來。

“喜歡歸喜歡,我們可亂親不亂族!”危光元堅定地說著,他三下兩下的穿好衣服,然后再也沒看二媽一眼,奪門而逃。

危光元狼狽地回到碾子屋后,他重重地朝自己的左臉和右臉各打了三個耳光,然后用冷水洗了一把臉,躺在床上他一直感到頭昏昏的,心還在嘭嘭地跳動。

這一夜,危光元做了一晚上的夢,在夢中竟然還夢見了二媽,醒來后他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內褲,上面黏黏的一大片。

饑餓和寒冷比往年的冬天來得更早一些。

轉眼到了十月,二媽一家三口人每個月村里只能分到四十斤谷,冬天里除了偶爾能挖到一些野生的胡蘿卜、野臘菜外,其余的野菜差不多都枯死了。有幾次燒火時,二媽鍋里的水開了,她卻拿著一個小簸箕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到處借米下鍋,有幾次危老太把地槽里的一些谷頭子掃給了二媽總算救了大苕和小苕的命。還有一次危光元把浸在葫蘆瓢里的一點米給了二媽。等到二媽回到家時,鍋里的水已經燒干了,二媽只好重新架起柴草,大苕和小苕則圍著二媽在灶臺旁轉來轉去。這樣的日子不知要熬到何時?二媽在心里祈求老天保佑兩個兒子能夠熬過這個冬天。

前段時間二媽的一個遠房親戚告訴她鎮上的一戶人家想尋個兒子,二媽想了幾天后決定把大苕和小苕其中的一個送給人家做兒子。前段時間二媽托遠方親戚到鎮上重新仔細打聽了一下,聽遠方親戚說鎮上那戶人家叫王全套,現在公社當大廚,膝下無兒女。

這幾天的王全套捎話來,先要看一下孩子。

這天上午二媽領著大苕和小苕在那個遠房親戚的帶領下,來到了鎮上。鎮與月落嶺是背靠背,離月落嶺不太遠,約七八里路。他們穿過一條長長的石頭崗子,再走過兩座丘陵,淌過一條小河翻越一座陵谷后就看到了那個鎮。鎮是公社所在地,自古以來也是附近老百姓重要的物資交易市場所在地。坐落在陵谷下面的一片盆地里,有兩條主街和幾條小胡同串成一個井字形,“文化大革命”前是雙日集,后來公社成了單日集。一路上大苕和小苕很是興奮,那時候的小孩子能到鎮上去一趟也算是見了世面,回到月落嶺后至少要給小伙伴“添油加醋”吹它個十天半月,有時講得老水牛都抬起頭來豎著耳朵不吃草。大苕和小苕曾經到鎮上去賣過一次茄子,那還是兩年前一個夏天,大苕和小苕抬著一簍子茄子跟著大光棍和二光棍到鎮上去賣,賣了一半后,剩余的茄子連簍子被公社“打辦隊”收走了。大光棍和二光棍賣的是粗糠沒有被“打辦隊”沒收,大苕領著小苕找到大光棍和二光棍賣粗糠的那個河邊時,小苕一下子委屈地哭了起來。當時他們倆人正在吃“油鼓子”,大光棍掰了一截給小苕,小苕把那截“油鼓子”連同流到嘴邊的眼淚一把塞到口里一下子不哭了。大苕又從攥在手里的八角錢里自作主張拿出一角錢買了四根“油鼓子”,他們兩個人吃了三根,帶了一根回家給二媽。從那以后大苕和小苕再也沒有到鎮上去過。他們倆一邊走一邊在記憶里回想著鎮上的影子,一邊問著二媽:“二媽,您說我們到鎮上去走親戚,以前怎么沒聽說過?”大苕扭過頭問走在他后面的二媽。

“啊,是個老親戚,多年沒來往了。”二媽順口答道。

“那親戚家有小孩嗎?”二苕側過身問二媽。

“他們家有好多、好多的小孩。”那個遠房親戚搶先回答著,然后哧哧地笑了起來。二媽悶著不作聲,她心里一陣酸楚。對于大苕和小苕她心里是一個也舍不得送給人家,但又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兩個兒子餓死,如果送一個給人家,她的壓力會小一些,至于送哪一個二媽的心里一直拿不準,正好那鎮上的王全套老頭要首先目測一下,所以二媽把他們倆都叫上了。

到了鎮上后,那個遠房親戚領著他們母子仨人穿過一條直街后,向左拐彎進了一條鋪滿青石頭的小胡同,胡同很長,地下鋪著三條青石頭,青石頭并排呈彎彎曲曲的弧形一直往里延伸著。從胡同上面的瓦縫里透過的陽光有的照射到胡同中央;有的照射到胡同的墻壁上;剛剛進入十月,那陽光已經有些懶散了,顯得沒有生機,好像是從云朵里擠出來似的。絲瓜藤還沒有完全枯萎,在胡同的中間織成了一片長長的網狀,有幾個老的絲瓜吊在藤子下面離地面很近,不小心被三三兩兩的行人撞在腦袋上一晃一晃的像鬧鐘的擺一樣。二媽和那個遠方親戚盡量躲避著那些老絲瓜,弓著背蹣跚地向胡同深處走去,而大苕和小苕卻一邊走著一邊跳起來用手摸著那些老的絲瓜,看他們那個高興勁好像走在外婆家的胡同里。

到胡同深處的一個十字路口,他們四人停下了,那遠方親戚在胡同口高聲喊了兩聲:“王全套,王全套。”這時從一扇木門旁邊的一個窗口里探出一個人頭來,光禿禿的腦袋下一雙眼睛朝窗外眨了眨,王全套接著開了門。老人看上去很精神,花甲的年齡,他手里拿著一頂黑色的筒帽,背略微有點駝。王全套立在門檻旁上下打量著大苕和小苕,二媽對著大苕和小苕在一旁咕噥:“快叫王大伯,快叫王大伯,”

“王大伯,王大伯!”大苕和小苕聲音很大,唯恐王全套聽不見。

“王大伯,王大伯!”大苕和小苕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又連叫了幾遍,王全套緊蹙著眉頭看了看大苕幾眼又瞟了小苕幾眼,看著看著突然一下雙眉舒展開來,他重新戴上那頂黑色的筒帽,一手拉著大苕手,一手拽著小苕的胳膊高興的說:“走,上館尋去。”

往十字路口右邊那條胡同走了七八戶人家,王全套領著他們來到一家牌子上寫著:革命老胡同的小酒店,這里是鎮上為數不多的一家老招牌的小酒店,只不過在招牌前面加了“革命”二字。他們幾個人剛剛坐好,一個跑堂的伙計已經把一碗鹵豬耳朵,一碗黃豆炒油渣,外加一碗胡蘿卜燒豆腐端了上來。

“給我再加兩個菜上來,伙計。”

“來了,王全套。”那個跑堂伙計一邊回應著,一邊又給端了兩個菜上來。

王全套不停的給大苕和小苕夾著菜,大苕和小苕出生以來還是頭一回吃到這么香的菜,他們倆把頭埋在碗里,張著大嘴呼呼的往肚子里吞著那些鹵肉和豆腐,那些黃豆來不及嚼爛則直接吞到了肚子里。旁邊幾個喝酒的老頭和端菜的伙計也停下了手里的活一齊朝大苕和小苕瞅去,還有幾個酒客在一旁用手指東指西的。二媽有些不好意思,忙俯身在大苕和小苕的兩個頭中間小聲地說:“慢慢吃,慢慢吃,把肉嚼爛,把肉嚼爛。”

王全套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這兩個小子是塊手藝料,是塊手藝料,”

“俗語說得好,吃得山空,才能砌得墻牢,吃得樹空,才能砍得桌子牢。”王全套自言自語地說。

在革命老胡同吃完飯后,二媽母子仨人先行到了胡同,只見那王全套在那遠方親戚的耳朵旁咕唧了幾句,那遠方親戚是一臉的笑容。從遠方親戚的臉上二媽知道了結果,她勉強地堆著笑臉跟王全套打了個招呼就準備告辭。大苕和小苕一口一個“王伯伯,多謝了。”又一口一個“王伯伯,多謝了。”叫得王全套又轉身叫那伙計拿了四個蘿卜包子分別塞給大苕和小苕每人兩個,然后又站在那扇木門的門檻上一直目送二媽一家走出胡同口。

到了胡同口,那遠方的親戚在二媽的耳朵旁也咕噥了幾句后就分開了。

二媽原本想在鎮上領著兩個兒子轉一轉這里的風景,再到那公社的大門口看一看她心中的衙門究竟是什么樣子,不料,她卻沒有了那份心情。她領著兩個兒子沿原路返回,翻過那道陵谷后,到了丘陵的路上。小苕先是不停的放屁,大苕在一旁不停地笑小苕。小苕憋著氣,想盡量讓屁悶在屁眼門口,憋了一會,小苕終于憋不住了,接下來“噼噼啪啪”放個不停。大苕笑彎了腰,二媽也忍不住笑了。二媽知道小苕是黃豆吃多了。

“大哥莫笑二哥。”小苕話音未落,大苕也開始放屁。這回輪到小苕笑了。大苕努力的憋住氣,漲紅著臉。憋了一會大苕也終于憋不住了,接連“噼噼啪啪”放個不停。大苕放的屁是又臭又響。小苕捏著鼻子笑得鼻涕都流了下來,二媽也知道她的兩個兒子黃豆都吃多了,她在一旁笑出了淚花。

“干脆我們打屁比賽吧。”大苕挑逗小苕。

“來就來。”小苕馬上應戰。

“我們的規則是:誰少放一個屁,就要把包子拿出來讓對方咬一口,以此類推。”大苕說。

“包子讓二媽拿著。”小苕怕大苕賴賬,對大苕說。

“行!”大苕望了一眼二媽,

二媽一掃剛才沉重的心情,她一手拿著兩個包子,傻呆呆地看著兩個兒子進行著放屁比賽。

一開始大苕打一個屁,小苕跟著放一個屁,雙方折騰了半天打了個平手。后來大苕一連放了三個屁,小苕蹲下漲紅了臉卻怎么也放不出來,小苕一下子輸了三口包子,大苕三口下去把小苕的一個包子全咬光。

接下來,小苕贏回來一口包子。

再接下來小苕又輸了三口包子,二媽正在猶豫時,大苕從二媽手口奪過小苕的那個包子,這一次只用了兩口就咬光了。

小苕看到自己的包子一下子全被大苕吃了,雙腳往地上一蹬并順勢倒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來。

二媽看到此情景連忙走過去拿著大苕的一個加大半個包子哄著小苕。大苕看到小苕哭了,也連忙說:“別哭了,別哭了,剩余的包子都是你的。”小苕這才破涕為笑,他用袖筒把臉上的眼淚鼻涕橫向擦拭了一下,夾在大苕和二媽的中間,踏著羊腸山路大口大口的吃著包子。

一路上,他們兄弟倆再也沒有放屁了,二媽卻一個人在后面掉著眼淚。

二媽回到家里一晚上都在琢磨著那遠方親戚對著她耳朵說的話,鎮上的王全套說,大苕和小苕兩個孩子他都看得“中”,究竟是讓大苕去呢?還是讓小苕去?二媽在心里七上八下。大苕過了這十月就十四歲了,小苕也快到了十二歲,兩個孩子都聰明,不過大苕滑一些,小苕顯得更踏實,更適合學手藝,可是小苕的身體沒有大苕壯實。兩個孩子在村里的學校里混了幾年,現在學校基本上停課了,他們倆總算能認上幾個字。

二媽躺在床上掰著手指頭,她在心里默算著:要是口里喊著大苕三次,右手能夠準確地捏住左手的中指三次那就讓大苕去;要是口里喊著小苕三次,右手能夠準確的捏住左手的中指三次那就讓小苕去。二媽總算為自己找到了辦法,她從躺著的床上把身子立了起來,然后把挪在床腳頭的被子往身上攏了攏,輕輕地咳嗽了兩聲,感到嗓子里沒有堵塞后,她開始了:

“大苕!”第一次二媽捏住了左手的中指。

“大苕!”第二次二媽又捏住了左手的中指。

“大苕!”第三次二媽還是捏住了左手的中指。

可能大苕要送給王全套了。二媽在心里這個念頭閃了一下。她接著給小苕捏手指:

“小苕!”第一次二媽捏住了左手的中指。

“小苕!”第二次二媽也捏住了左手的中指。

“小苕!”第三次二媽同樣捏住了左手的中指。

二媽在心里想,打了個平手不行,總要分出個高低。她接著又換了種方式,大苕和小苕倆人輪流各喊一次,以便分出高低。

“大苕。”二媽捏住了左手的中指。

“小苕。”二媽捏住了左手的中指。

“大苕,小苕。”

“小苕,大苕。”

二媽一連又各喊了三次,都同樣捏住了左手的中指。

二媽從床上起來點燃松油疙瘩,她走進那間廂房里叫醒了大苕和小苕,大苕在打著噴嚏,小苕在揉著眼睛,二媽先靜了靜,她借著松油疙瘩的燈火,突然發現兩個兒子在暗紅的燈光映照下雖然瘦弱,但是五官很漂亮,似乎比以前長高了許多,二媽也有好久沒有這樣看過兩個兒子了。二媽把那根長長的獨辮從左肩撂到右肩,又從右肩撂到左肩,她不知道怎么開口跟兩個兒子談起那件事。大苕和小苕目前還不知道他們中的一個將要送給鎮上的王全套做兒子,她想試探一下兩個兒子的想法。二媽嘴唇動了幾次,才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不料二媽剛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兩個兒子卻爭著要去給王全套做兒子,這大大出乎二媽的意外。

“我特別喜歡吃那鹵耳朵。”

“我喜歡吃黃豆炒油渣。”

“我喜歡吃蘿卜包子。”

“我喜歡吃黃豆。”

“吃了黃豆愛放屁。”

“那,再吃就少吃點。”

大苕和小苕哥倆在一旁爭論著,他們的爭吵聲把那松油疙瘩的燈火震得一歪一倒的。

“好了,好了,睡覺吧。”二媽一邊對著兩個兒子說,一邊吹熄了那燃著的松油疙瘩,不知為什么,這時候二媽不愿意看到燈火,她喜歡黑暗,她甚至希望這日子像長夜一樣一直黑暗下去。白天永遠不要來臨。

初冬的夜比秋天還是要長一些,雞叫了三遍后二媽終于想出了個辦法。

第二天綿綿的太陽升到半空的時候,二媽請來了危老太和危光元——這兩個危氏家族的長輩作見證人,她要用抓鬮的方式決定大苕和小苕的命運。當二媽來到危光元的碾子屋時,危光元剛剛出工回來,聽到二媽請他到她家去一趟,危光元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他有些往歪處想,但現在是大白天,這念頭一閃而過。到了二媽的家他看到了危老太,他和危老太寒暄了幾句,才知道二媽的意圖。二媽在桌子上擺上了個瓦碗,她在碗里放下了一把小石子,然后她對大苕和小苕說:“你們倆兄弟同時在碗里抓石子,誰要是一把抓的石子是單數,誰就到鎮上去給王全套做兒子,如果你們兩個人同時抓的石子是雙數和單數就不算數,然后重新再來,直到分出個丁卯。”二媽又說:“由危老太和小爹爹給你們作證,免得日后我遭到危氏祖宗的咒罵。”

危老太一開始坐在那里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危老太一邊摸著大苕和小苕的頭一邊說道:“去吧,你們去奔一條生路,真希望你倆人都去,但危家的姓不能改。”

“對,無論到哪兒,危家的姓不能改,”危光元接過危老太的話望了望二媽又望了望大苕和小苕。

“最好要簽訂個契約。”危光元又補充到。

“是要簽個契約什么的。”二媽接過危光元的話。

危老太又不由自主的在口里念著:“天地人和,光宗耀祖,日月星火。”然后那只有亮光的右眼睛忽睜忽閉的,另一只瞎了的左眼卻一眨一眨的。眨得那老眼皮往下垂得要掉下來似的。

大苕和小苕卻在一旁笑哈哈的,大苕把右手袖筒挽了兩圈,而小苕則右手直接往上拉了半截。露出一截花白的肉棒子在外面,像割草用的木子樹鐮刀把。

“小叔叔,您來主事吧。”二媽叫危光元主持。

危光元沒有謙讓,他站起來雙手撐著桌子邊沿,望了一眼大苕,說了句由小苕先來。

小苕在碗里抓了一把,接著大苕抓了一把,他們倆放到桌子上一數,小苕十六顆石子,大苕二十二顆石子。

第一輪平局。

重來。

第二把還是由小苕先來,只見他撐開小手掌,用力張開那五個小手指,一把在瓦碗里使勁抓了一把,一數二十一顆;大苕更不示弱,只見他“嘿”的一聲,一把抓得石子與瓦碗發出沙沙的響聲,一數二十七顆。

第二輪平局。

重來。

第三把仍然是小苕先來,只見他把那小手在前胸的衣襟上擦拭了一下,雙眼緊閉,摸著在瓦碗里抓了一把石子捏在手里,手心朝下放在桌面上;大苕這次聰明了,他半睜著眼用一個大拇指和另外三個手指頭尖在瓦碗里輕輕一拈,然后握著石子也是手心朝下放在桌面上。危光元喊了一聲,開始數數。大苕和小苕同時松開手掌,一數石子:小苕二十顆,大苕一顆,這樣大苕勝出。

“我有鹵耳朵吃了,我有鹵耳朵吃了,”大苕大聲笑了。

小苕像要哭的樣子,呆呆地站在桌子旁。

危光元這次算是在危氏家族里最有尊嚴的一次,當他宣布“大苕在鎮上做兒子時”,他由于激動說起話來有些顫抖。二媽糾正危光元:“是給鎮上的王全套做兒子,不是給鎮上做兒子。”

“對,是給……給王全套做兒子。”危光元結結巴巴的說。

又過了三天,二媽的那個遠方親戚領著大苕到了鎮上王全套家里,二媽帶著小苕也去了。王全套直接把他們幾個人領到革命老胡同餐館,還是炒了那幾個菜,不過這次大苕和小苕沒有多吃黃豆。

吃罷飯后,幾個人圍在王全套家里的一個老式桌子旁談正事。王全套要求大苕跟他一起姓王,并且今后生的后代也要姓王,要給他養老送終。條件是不但教大苕學一門手藝,今后王全套死后,這胡同里的房子歸大苕所有。

二媽對其它的條件都答應,就是有一條不能改姓,那個遠方親戚從中勸說了半天,二媽是一口咬定,看來她是把危老太和危光元的話聽進了心窩。

那王全套聽到二媽的態度堅決,他知道婦道人家只要咬定一個疙瘩那是很難解開的,他背著手,彎著那有點明顯的駝背在房子里踱了幾圈。王全套從心眼里喜歡大苕和小苕,想到他祖傳的木匠和砌匠手藝就要在他的手里失傳,他心里覺得非常難過,王家在他這一輩不但斷了香火,而且還要失傳祖上傳給他的手藝?王全套心里有些不甘心。過了一會,王全套用左手掀掉頭上卷起的筒帽,抬起右手輕輕拍了幾下后腦門,突然另一個想法在他的腦海里形成了:要不叫兩個孩子都留下,一個做木匠另一個做砌匠,這樣王家的手藝不是有人傳下去嗎?姓什么無所謂,只要將來自己老了兩個孩子能把他送下土就行了,王全套在心里一邊想著;一邊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掃視了一眼低著頭的大苕,大苕正在用一只手掐自己另一只手的手指頭,他又掃視了一眼小苕,小苕的眼光正巧和王全套對在一起,小苕的眼里明顯帶著某種期待。王全套又看了一眼二媽,只見二媽半睜著眼半個腦袋托在手掌里心里在想著什么。王全套朝那個親戚做了個手勢,那親戚站起來跟著王全套走進了里屋的后門口,王全套小聲地對著那個親戚說著他自己的想法。

說完后,王全套走到了前屋。那親戚把二媽叫到里屋的后門口嘀咕了一陣后,兩個人同時走進了前屋。很快由那親戚執筆寫下了一份契約:內容是大苕和小苕繼續姓危,大苕學砌匠,小苕學木匠,由王全套負責教會,兩個孩子負責王全套的生老病死。此契約一式三份,末了王全套又到隔壁雜貨鋪里借了一盒紅印油,由那親戚做中間人,然后,三個人分別在契約上按了手印。

二媽把兩個兒子留在鎮上王全套那兒,懷里揣著那份契約一個人回到了月落嶺。

回到家后,二媽一個人在屋里悶了三天。這天早上濺狗又在村子里吹響了上工的哨子:“出工了!出工了!”濺狗喊到二媽的門口時,二媽連門也懶得打開,她推開那半扇窗子門,用竹桿子撐出小苕穿過的那條白短褲往窗戶外晃了幾下,濺狗明白了,二媽又裝病了。濺狗對二媽的這些伎倆有些無可奈何。

濺狗把哨子猛地吹了幾下,然后又提高嗓門大聲往村西頭喊去。

“出工了,出工了!”

“你還在磨蹭什么?危光元!”

濺狗沒有地方出氣,當他喊到危光元的碾子屋時,正巧看到危光元挑著篼子從屋里出來,他對著危光元大聲吼了起來。

危光元頭也不抬,他任憑濺狗吼叫,因為這些聲音對他也沒有什么刺激,這些年他已經習慣了。一陣風把他那竹子門吹開了,危光元不顧濺狗的吼叫,他回頭把那竹門重新用木閂扣上,然后跟著村里的群眾一起到蜜蜂寨山腳下的六一河水庫修堤壩去了。

夏天的洪水差一點把六一河水庫的堤壩沖垮了,趁著冬天的時候村子里決定在六一河原來堤壩的地基上重新筑堤。水庫里的水已經干涸了,月落嶺所有的勞動力都到了堤壩上。后來公社又派附近朱家嶺村和其他六個大隊的勞動力支援六一河水庫修筑堤壩。一個冬天里,六一河水庫人山人海。堤壩上,幾十個石墩子在群眾的號子聲中,一遍遍地夯實著堤壩。

“嗨唷!嗨唷!”

“海唷!嗨唷!”

“嗨!!!”

那聲音像海浪拍打崖石,一浪接著一浪,一浪高過一浪。

這一天下午又輪到月落嶺村了,在公社八個生產大隊里面唯有月落嶺村的“敵人”最少,只有危光元一個。只見危光元左肩掛著一個破鑼,右肩膀掛著一個破鼓,他一邊敲打著,一邊按著工作隊的授意高聲喊著:“我叫危光元,人人莫學我。”

“人人莫學危光元,危光元是勞改釋放分子。”

危光元時而高一聲,時而低一聲,他坦然滑稽的樣子引起堤壩上收工的人群一陣陣喧笑。就在人們的笑聲還沒有完全停下來時,突然“哐”的一聲,掛在危光元左肩上的麻繩斷了,只聽到那破鑼一下子砸在地上,又順著夯實的土轍滾到旁邊的石礅上,緊接著又是“哐”的一聲,四周看熱鬧的群眾又一陣哄堂大笑。就在這時工地上放炮的預備號吹響了,看熱鬧的群眾一下子朝山坡上散去。

危光元卸掉身上的另一個破鼓后,按照工作隊的新規定只要放炮的預備號吹響后,批斗會的“五類分子”就可以自動結束,他也隨著群眾朝山坡上散去。

跑到安全區以后,散去的群眾聽到從水庫的山崖處傳來了放炮聲音,人們習慣地數著每次的二十四聲炮響,而這一次危光元和群眾一起聽到的炮聲卻只有二十三響,工地上一共八個生產大隊,平均每天每個大隊是三個炮眼,這一次的啞炮不知道是那個大隊的沒有響?一些點了炮眼的群眾站在水庫旁的山坡上,靜靜地聽著、議論著并判斷著。

這時,附近一個山頂上傳來了濺狗的聲音:“民兵營長,好像是啞巴點的那個炮未響?”

“那我們去看看。”民兵營長的聲音。

“先等一等。”濺狗在山坡上又一次喊到。

大約又過了幾分鐘,啞巴似乎也感覺到是他的那個炮眼未響,只見啞巴從山坡上朝水庫中間的山崖走去。民兵營長也跟在啞巴的后面想一起去看民兵營究竟,他們一前一后剛剛翻過水庫堤壩,當要靠近那個山崖時,那個啞炮“轟”的發出一聲巨響,突然炸開了,石頭夾著黃土和砂子四處飛楊,山坡上的群眾是一片驚呼!

“啞巴。”危光元看到眼前的一切,喊出聲來,他箭似的越過水庫堤壩,快要接近那個放炮的山崖時,他鉆進人縫里一眼看到啞巴的半個身子撲在民兵營長的身上,兩個人的身上全是血……

十一

由于啞巴的身子護住了民兵營長的上半身,民兵營長在鄉公所醫院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后,除了左腿留下了個終生殘疾,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外,其它地方并沒有受到傷害。

剛進臘月,啞巴也從公社醫院里回來了,啞巴的腿是好好的,但他的頭被飛起的石頭砸中并留下了悶傷,看起來跟正常人一模一樣,然而有時傻呆呆的。危老太每天在門口的地槽里沖一些細米給啞巴熬粥喝,但啞巴的頭經常疼得“哇哇”亂叫,這中途危光元也從蜜蜂寨上撿了些傳說中能夠治頭疼的草根送給了危老太,并叫危老太熬了幾天藥水給啞巴喝,結果并不見好轉。危光元心里沒有底,自此以后,危光元也不敢胡亂給啞巴吃草藥。

危老太一連幾天一個人偷偷跑到危氏墳園里給那些老祖宗燒紙磕頭,口里不停地念著只有她自己才能聽懂的咒語,后來的那段日子啞巴果然沒有“哇哇”的亂叫。危老太心里認為是危氏的老祖宗在保佑著啞巴,以后整整一個臘月里危老太天天跑到危氏墳園里燒紙磕頭。

到了這年的臘月中旬,六一河水庫的堤壩才完全修好。眼看要過大年了,村子里每戶人家分了些預算中的口糧,危光元也分了三十斤谷子。

倉庫里還有些多余的糧食,這是月落嶺大隊每年積累下來預備天荒時交給國家的儲備糧,這天晚上濺狗和民兵營長還有隊長危宗文一起聚在后山的倉庫里,密謀了半晚上,準備趁這幾天工作隊不在村子的時候私分一些糧食。

第二天早上隊長危宗文借故到鎮上找工作隊匯報工作,其實是有意裝糊涂避開了。

危光元一早上也被濺狗安排到蜜蜂寨上放牛去了,濺狗他們決定私分糧食的事是一定要瞞著危光元的,所以趁著危光元到蜜蜂寨上放牛的間隙,村子里按人頭的多少每家分了大小不均的一袋谷子,而且都是村里安排大光棍和二光棍給每家每戶送上門的,有些人并不知道這些糧食是村里私分的。

冬天里地上沒有野草,村子里的水牛和黃牛分別關進了牛棚里,村里的牛棚建在蜜蜂寨半山腰一個避風的凹地里,每到冬天的時候這些牛都要集中起來,吃村里早就為它們準備的干草。村子里每天都安排人給它們喂草喂水,遇到天氣暖的時候還要把那些牛牽到山上啃土放場曬太陽。

危光元也有好多年沒有在冬天里給牛喂食了,記得他小的時候,有一年春天村里給他們家分了一頭黃牛,危光元高興得不得了,每天早上他和村子里的大光棍和二光棍、還有濺狗等一群伙伴騎在牛背上,嘴里哼著童謠,一路往蜜蜂寨上去放草。

春天的陽光照著牛角又被折射到牛背上,牛背上瘦長的毛一下子好像要豎了起來。那迎面照過來的陽光也把牛背上的小伙伴們照得懶洋洋的。那份愜意那份神氣是月落嶺的小伙伴們最難忘的。可是好景不長,青蛙叫的時候,月落嶺來了工作隊,工作隊來的第二天危光元家里的那頭黃牛就被生產隊牽走了,安排給了另外的農戶放養。原因是工作隊規定:“五類分子”的家庭不能放養村里的牛,目的是防止這些“五類分子”把牛給毒死了。在那頭黃牛被生產隊收走的當天,危光元整整哭了一個上午,最后還是他的二哥哄他,過幾天他們家去買一頭牛,并且有兩個牛背,危光元才止住了哭聲。后來危光元一直沒有放過牛。直到有一年的冬天,天上飄著雪花,地上積著半人身的雪,村里才破例叫危光元在牛棚里給牛喂了一次食。

今天濺狗安排危光元給牛喂食,危光元覺得又是一次破例,他心里很是高興。因為危光元非常喜歡牛,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村里要支開他私分糧食。

他先走進牛棚里環視了那一排牛圈,兩頭小黃牛看到有人進來,也從圈里站了起來,還有幾頭老黃牛屁股坐在地上,斜著頭瞪大眼睛口里在空嚼著,上牙巴和下牙巴不時地左右錯位,很有節奏感。有幾頭水牛側睡在草里,身上粘滿了雜草,看到有人進來也沒有什么大的反應,只是把頭輕微抬了抬。二媽家原來喂養的那頭老水牛雙眼被眼屎糊住了,它睜開眼時,眼屎呈網絲狀掛在它的上下眼皮上。危光元對這頭老水牛有著特殊的感情,這頭老水牛不但曾經幫他娶回過丫頭,還幫他埋葬過他的二哥。他先端了些水挽了個草筢子,把草筢子浸在水里,然后用那浸濕過的草耙子輕輕地擦拭著那老水牛的眼角,直到把那眼屎全部擦凈。

之后,危光元先拿起竹掃帚把那幾個牛圈先打掃了一遍,又把那幾個長石頭水槽清掃干凈,他先給每個水槽里倒上半桶水,牛圈里所有的黃牛和水牛聽到水聲時先后站了起來,爭著在水槽里搶水喝。還有兩頭水牛在水槽邊互相瞪著眼睛,四只牛角豎得直了起來,危光元拿起竹棒子朝著那兩頭即將發生抵角的水牛各抽打了兩棒子,那兩頭水牛先是對視了片刻,才安靜下來各自飲水去了。

危光元走到鍘刀旁給每個牛圈里鍘了兩筐子干草,他又在那個放草料的棚子里拿了一捆枯死的紅薯藤子鍘了一筐,然后分別給每個圈里的水槽放了兩瓢,不一會水槽里的料被黃牛和水牛舔得干干凈凈的。

忙完這些活也到了中午,早晨刮的北風已經停了下來,太陽有些刺眼,這是冬天少見的陽光,照在身上特別暖和。危光元一邊啃著自己帶的紅薯,一邊用水瓢喝了幾口冷水。看到太陽升到了頭頂,危光元打開所有的牛圈把那十幾頭黃牛和水牛放到牛棚外,他要讓這些牛到外面去松松筋骨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可能是關了一段時間的緣故,這群牛無論是黃牛還是水牛,當它們剛走出牛棚時顯得懶洋洋的,有些不適應外面的氣候。太陽從天空照了下來,有的牛瞇著眼睛;有的牛嗯兒嗯兒的輕輕地哼著;有幾頭黃牛抑起頭好像在看著天邊的云朵;有幾頭水牛在仰視著遠處的寨頂;還有幾頭黃牛和水牛在交頭接耳;另有幾頭牛在晃動著自己的長尾巴。

冬天的山坡像脫光了衣服的少婦,輪廓特別清晰,小樹木耷拉著頭像在地上尋著什么,枯草散落在地上零亂零亂的,凸起的小山坡孤獨地佇立在微微的寒風中。大大小小的石頭禿禿的立在那里,山坡上凹的地方干干的,一些樹葉蓬亂地覆蓋在凹地里,還有一些樹葉在地上隨著風翻轉著。

不一會,那一群牛很快適應了外面的氣候,三三兩兩的黃牛和水牛在地上啃著枯草,有幾個并排著,還有幾個橫豎交叉著,只有兩頭水牛離開牛群在牛棚的另一側啃著地上的枯草。

這個冬天危光元一直在六一河水庫堤壩上,他也好久沒有享受過這么暖和的陽光,他坐在山坡的一塊石頭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又坐下;又站起,接連伸了三個懶腰。石頭上有些冰涼,危光元又從那冰涼的石頭上溜到地下一片比較厚的草皮上,他在草皮上剛剛伸了個“大”字形,忽然不遠處傳來陣陣水牛咆哮的聲音,他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發現在他上方的坡地里有兩頭水牛在那里抵角打斗,危光元從地上拾起長長一根竹棍子,跑上前去朝著那兩個抵角的水牛狠命地抽打著,開始他抽打那頭瘦一點的水牛,那瘦水牛絲毫沒有反應,只顧與那頭肥壯的水牛廝殺。危光元急了,他又轉向抽打那頭肥壯的水牛,那肥水牛更是不理睬他,紅著眼,頭上的角在對方的頭上閃掉了幾次,結果抵到了地上,用那發燙的牛角刨了一道道彎彎曲曲的溝。有些石子和塵土紛紛地飄落起來,還有些石子崩在半空中,又雨點似的落在地上。

此時,危光元認出來了,這兩頭廝殺的水牛就是剛才在牛圈里準備打斗的那兩頭牛,難道牛跟人一樣有仇恨的記憶嗎?危光元還沒有來得及在心里細想,就只見那頭瘦水牛節節敗退,四只腿掙扎著向后面退卻,而那頭胖水牛卻步步緊逼,這兩頭牛像是已經抵瘋了。危光元舉起棍子根本來不及下手,他自己也退到了一塊大石頭上面,危光元明白:如果牛抵瘋了最后連人都不會放過,所以他手里的竹棍子這時根本就沒有作用了。他迅速地躲在一塊高高的石頭上,呆呆的看著那兩頭牛,心里祈求那兩頭水牛自己抵累了自動散去。

突然,那頭瘦水牛頭角一擺,掙脫掉了胖水牛的糾纏,朝遠處的山坡上一陣狂竄,而那頭胖水牛稍加遲疑后跟在后面緊追不舍,只聽見地上的枯樹葉和雜藤樹枝發出吱咔吱咔的撕裂聲,正在周圍吃枯草的那些黃牛和水牛全都抬起頭,朝著那兩頭廝殺的水牛張望。

危光元顧不了那兩頭在遠處抵角的水牛,他怕其它的牛又廝殺起來,于是趕緊把那剩余的十幾頭黃牛和水牛全部牽到各自的棚里用繩子栓好。

太陽已經開始西沉了,遠處水牛廝殺的吼叫聲一時大一時小,只有一種回音在危光元的腦子里一遍遍回蕩:

“黃牛角,水牛角……”

“黃牛角,水牛角……”

“越抵,越發惡…”

“越抵,越發惡……”

“越發惡…越發惡……”

“越…發…惡……”

危光元把那群牛安頓好后,跑到半山腰時,那兩頭廝殺的水牛已經停止了嘶叫和戰斗,那頭胖水牛正在啃著枯葉,而那頭瘦水牛站在胖水牛身旁口里吐著白沫,兩頭牛的頭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傷痕,胖水牛鼻眼里只有栓,栓繩已經斷了,瘦水牛的鼻栓已經全掉了,鼻孔里還在滴著血。

等到危光元折回牛棚里找了兩根繩子和一根鼻栓重新走上山坡時,那一瘦一胖兩頭水牛正在用鼻子互相嗅著對方。

危光元看了它們良久,只到太陽徹底沉到蜜蜂寨的西邊時,才重新給它們套上鼻栓和繩子,并把它們重新栓在牛棚里……

十二

這天是臘月二十五日,濺狗被公社抽到縣城春節值班去了,丫頭確信濺狗晚上不回來后,她故意挑著一擔水桶從村西頭的碾子屋路過,她站在道場旁朝碾子屋門口的危光元遞了個眼神,危光元走到丫頭的跟前還未站穩,只聽見丫頭蚊子般嗡嗡地說了句:“晚上到我那里來。”

然后頭也不回的朝村子中間走去。危光元看著丫頭的背影離去,他像是聽清楚了丫頭的話,又好像沒有聽清楚似的,他像是偷了別人東西似的,心里有些慌張。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周圍除了幾個玩耍的孩子外,并沒有其他的人看到他們。他把丫頭的話在心里重復了幾遍,心里更是忐忑不安。

這天黑夜來得特別晚,危光元匆匆的吃了晚飯后,他坐在碾盤上悶了一陣子,這時有幾個小孩子在他的門前晃來晃去的,雖然危光元家里沒有從前的小魚小蝦,但每天傍晚仍有一些小孩總愛在他的門前玩耍。危光元沒有點燃松油疙瘩。他在黑暗中吼著那群小孩:“天黑了,還不快點回家!”

黑暗中他的聲音有些響,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幾次吼小孩的聲音中最響的一次,等到那幾個小孩一溜小跑消失在黑暗的時候,危光元也在黑暗中笑出了聲。

就在這時村東頭的地槽里傳來陣陣“吭唷吭唷”的聲音,那是危老太在地槽里舂谷頭子,危光元也有幾天沒有看啞巴了,正好時間打發不走,他摸到村東頭,接過危老太那根光油油的木頭棒子,在地槽里“吭唷吭唷”舂著剩余的谷子。危老太到里屋去了,危光元把舂好的谷子粉幫忙端到里屋時,他看到啞巴坐在土灶臺前,正往土灶里添著柴草。土灶門口的火焰不時飄了出來,紅一陣,白一陣的,把啞巴消瘦的臉龐照得明一塊暗一塊的,像汽車的遠近燈。那火焰梢頭是一串黑色的煙,煙在土灶門口被紅紅的火焰送出來后,直奔屋上的瓦縫,有的從瓦縫里鉆向了黑暗的天,有的被逼了回來在灶屋里打著旋子,這群黑煙不停地在那間灶屋里竄東竄西,熏得灶屋四周的墻壁像木炭在窯里沒有熟透一般黑。緊接著又一輪黑煙朝瓦縫里拚命的鉆。

啞巴不時地咳嗽著,兩腮上面的顴骨突了出來,像兩個肉疙瘩掛在臉上。隨著灶里竄出的火苗一陣陣痙攣,當土灶里的火苗沒有竄出來時,啞巴的兩個顴骨凸得更高,臉上瘦得只有兩張皮分別搭在那里。

從啞巴家出來后,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遠遠望去二媽家的窗子里透出一束昏暗的光,二媽的身影在窗前晃動了幾下。

二媽從鎮上回來的當天,危光元已經知道大苕和小苕都給了王全套,當他看到二媽的那份契約后,危光元在心里對二媽又敬了三分。他覺得二媽沒有喪失危氏家族的那份骨性。那天他陪二媽坐在天黑,在二媽那間低矮的房子里,二媽始終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坐在黑暗中。

等到危光元從二媽家里出來的時候,他在黑暗中碰到了從后山回來的濺狗、民兵營長還有大光棍和二光棍,從此后,村子里私下傳著危光元和二媽的一些風流事。

危光元又在黑暗中朝濺狗家的那片土墻望去,一片漆黑,沒有一絲亮光,危光元心里按捺不住一絲驚慌,他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感覺,只覺得忐忑不安起來。他又回到碾子屋,沒有點燃松油疙瘩,他在黑暗中又熬到了一會,才躡手躡腳地來到濺狗家土墻后的那片竹林里。這時后山的野狗叫了起來,危光元不敢抬頭,他把頭埋在竹林里的那道土坎子里面,靜聽了一會,確認村子里沒有野狗的叫聲,又觀察了一下,沒有聽到濺狗的院子里有響聲,這才爬到濺狗的土墻旁把耳朵貼在上面,屋里聽不到濺狗喘著粗氣的聲音,也聽不到那床吱吱的聲音,更聽不到丫頭和濺狗爭吵的聲音。憑著初步判斷屋里只有丫頭一人。就在這時,濺狗的屋子里傳來有些輕微的動靜,危光元平靜的心又有些慌亂,他屏住呼吸又把耳朵貼在土墻根上,他隱約地聽到了丫頭的咳嗽聲,再聽下去,還是丫頭的咳嗽聲。他慌亂的心終于靜了下來。

危光元不敢從濺狗家的院子門進去,他爬到濺狗家院墻側邊靠竹林的那棵梧桐樹上,梧桐樹的樹枝從院墻伸到了濺狗的院子內,他騎在樹枝上向院子里睜大雙眼張望了一會,院子里除了一片黑暗,還是一片黑暗。這天夜晚,天上沒有一顆星星。他從樹枝上輕輕地溜到了院子里,又蜷縮到墻角,在黑暗里聽著動靜。

“快進屋!”丫頭在黑暗中朝著墻角輕聲說。

危光元朝著濺狗的堂屋門摸去,丫頭也把門打開了半扇,穿著內衣立在那里。

“我一直在等你呢,膽小鬼。”丫頭一邊輕聲地說著,一邊把危光元拽進了屋,然后,丫頭用木閂把門的上下閂了兩道。

屋里沒有點燈,危光元迫不及待地把丫頭抱在床上,丫頭用嘴咬著危光元的耳朵:

“我要,我要!”

危光元壓在丫頭的身上,丫頭“哎喲哎喲”的叫了起來,丫頭的聲音越來越響,危光元也使著全身的勁,并不停地喘著粗氣。突然丫頭尖叫了起來,危光元連忙用手捂著丫頭的嘴,丫頭被危光元捂著的嘴上下不停地抽搐著,又過了一會,隨著床吱吱的響個不停,危光元癱著身子躺在丫頭的懷里。

還沒等危光元緩過氣,丫頭就逼著問他和二媽的風流事。

“你聽誰說的?”

“濺狗。”

“我亂親,不亂族。”

“我也相信你和二媽不會有那事,”

“啊!我知道了。”

危光元說出那天黑夜在二媽家出來碰到濺狗的事,但他沒有說出那次在二媽家喝酒發生的事。

“二媽也怪可憐的。”丫頭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

危光元從床上坐了起來,在黑暗中望著丫頭。

“其實我比二媽更可憐。”

丫頭說著說著突然自己哭了起來,她壓著聲音不停地抽泣著。

“你別哭,你別哭。”

危光元在黑暗中安慰著丫頭。

“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丫頭一邊哭著,一邊說著。

“你跟著濺狗好好的活著吧!”

丫頭沒有回應危光元的話,她還在不停地哭泣。

“你如果沒有跟著濺狗,假如現在還跟著我,會天天挨斗的。”

危光元在黑暗中說著,并摸著擦拭丫頭的眼淚。

“我要你經常陪我。”丫頭止住了哭聲,她勾住危光元的脖子:“你答應我好嗎?”

“方便的時候,我會陪你的。”

“不過,這樣我們遲早會被濺狗知道的,”丫頭說,“如果他知道了,我們就跑到大山里面去,”

危光元驚詫地聽著丫頭的話。

“你愿意嗎?”丫頭問起危光元。

“我還沒想呢,”

“你怕?”

丫頭在黑暗中仰起頭,危光元沒有說話,只是用雙手捧著丫頭的臉,幾行淚水順著自己臉頰滾了下來。

“今天不說這些,不說這些掃興的事。”

丫頭在危光元的耳邊說:“我又想要,我又想要。”

丫頭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緊緊地抱著危光元在床上滾了幾滾,兩個人一松懈同時滾到了床下的谷袋子上。

危光元把丫頭壓在谷袋子上,谷袋子沒有發出吱吱的響聲,不過有些柔軟的感覺。

這一次危光元很快就泄了。危光元渾身癱在谷袋子上。

“這是村子里私分的谷子,他們分給你了嗎?”

丫頭躺在谷袋子上面,用手摸著谷袋子有氣無力地說。

“什么,私分?”

危光元聽起來有些莫名其妙。

“就是前幾天村子里白天私分的,還是大光棍和二光棍挨家挨戶送過來的,”

丫頭進一步的對著危光元解釋。

危光元終于明白了,那天濺狗叫他到蜜蜂寨牛棚去給牛喂食,原來是瞞著他一個人私分糧食。

他沒有回答丫頭的話,只是匆忙的穿好衣服,說:“天已經到了三更,我也該走了。”

丫頭也沒有再久留危光元,她也聽到二媽的那只大雞公已叫了三遍,只是親昵地在危光元左臉上輕輕地咬了一口。黑暗中,危光元卻沒有任何一點親昵的舉動。

走出堂屋的門,外面的天仍然是一片漆黑,危光元沒有爬在梧桐樹上翻越院墻,而是直接打開院子門走出了濺狗的家。

隨后,丫頭“啞”的一聲關上了院子門,那聲音有些清脆,像是把黑夜劃破了一道口子。

十五

回到碾子屋后,危光元早已沒有了剛才和丫頭在一起的心情,村東頭的那群野狗汪汪地叫個不停,等到野狗的聲音消失在后山的時候,危光元還是沒有睡意。他的腦海里始終在想著一個問題,那就是月落嶺大隊的危氏家族已經不把他當人看了?這種想法不斷地在他腦子里出現,趕也趕不走。他在心里一一的把危氏四房過濾了一遍,最后他把仇恨集中到了三個人的身上:濺狗,民兵營長,還有他最親的侄兒隊長危宗文。

危光元把牙齒咬得嘣嘣之響,咬了一會,口里只覺得干燥,他摸到那個水缸旁,又摸找著那只干癟的葫蘆瓢,黑暗中他沒有找到那只原來一直放在水缸旁的葫蘆瓢。他懶得去點燃那松油疙瘩,索性把頭埋在水缸里大口大口地喝水,突然間又一個念頭在他的腦子里掠過,何不把頭伸在水缸里一死了之?他沒有來得及問自己,就把整個頭栽在水缸里,然而在水缸里嗆了幾口水后,他又把頭從水缸里毅然抬了起來,這時候他耳邊想起了他的二哥危光斗的話:“你要照顧好糞草。”二哥的聲音還沒散去,忽然丫頭的聲音也在他的耳邊回響:“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危光元知道自己下不了那個死的決心,因為他的心里還有牽掛。

天還沒亮,危光元又重新躺在床上,這時候他的心里只恨兩個人:一個是濺狗,另一個是民兵營長,危宗文畢竟是他最親的侄子,他在心里原諒著他。想著想著他瞬間連濺狗和民兵營長一個也不恨了,“我畢竟是他們的長輩。”危光元在心里說著,反而在心里責備起自己。

又過了一會,他在心里又恨起他們,就這樣恨與不恨,在他在心里不斷地反復著:他們私分糧食,難道一顆也不分給自己,眼看著這大年就要到了,家里除了一袋紅薯和米袋谷子,沒有一粒糧食,他們的心是不是太黑了,危光元愈想愈氣憤,他雖然有些困了,但就是不能入睡,這些問題一直纏繞在他的心頭。想著想著一個大膽的報復念頭在他心里突然豁朗形成,危光元興奮了一會,他再也沒有入睡,而是趁著黎明前的黑夜走出了碾子屋……

等到危光元到了鎮上的時候,天才蒙蒙亮。

臘月二十六的鎮上,人似乎比平時多了些,危光元在遠處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往鎮上聚去,他不敢住人多的大道上走,而是繞開大道沿著公社大院后面彎曲的小路來到了公社的門口。四合院的公社坐落在鎮上最北面的半山腰里,這里很僻靜。公社的大門緊鎖著,那木門上的油漆剝落得白一塊花一塊的。只有緊挨著大門旁的那扇側門半開著,危光元縮手縮腳地走到那扇側門口,他準備推開那半掩著的門,手試著推了幾次又縮了回來,一陣北風吹來,他的手不停地哆嗦著。

突然,那側門被一陣呼嘯的北風一下子掀開了,隨后一個手持竹掃帚的老頭從院子里竄了出來: “你找誰?”

“我……我……”危光元一時回答不上來。

那老頭有點不耐煩了,嗓門猛地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你到底找誰?”那老頭一邊說著,一邊往手心里吐著唾液,并把那竹掃把頭挾在厚厚的棉衣腋下,口里不停地吐著熱氣,雙手搓著掌心,準備朝危光元站的地方掃去。

“于老頭,跟誰在外面說話?”聲到人到,只見劉特派從公社院子里走到了側門口。幾乎是同時危光元和劉特派的眼光聚在了一條線上,誰也躲不開誰,兩個人先是愣了一下,“是你?”接下來劉特派問,“危光元,你到這里做什么?”

危光元渾身不停地顫抖,結結巴巴地回答著:“我找……找……找您。”

劉特派稍微遲疑了一下。

“我找您,有……有重要情況匯報。”危光元依然是結結巴巴地說著,整個面部有些僵硬了,只見上嘴唇不停地嗑著下嘴唇。

劉特派先是有些驚詫,眼睛眨了幾下,舌頭尖往外伸了一截,又縮回去,然后把手往公社院子里一指,危光元雙手抱在胸前,縮著脖子,跟在劉特派的屁股后面踉蹌地進了公社大院……

危光元從公社大院出來的時候,懷里多了兩個饅頭,他不敢往后看,像做了賊似的徑直朝鄉公所大院后面那條彎曲的山路走去,山路掩蔽在一片雜林叢中,路面上殘留著一些長長短短的雜草,有些枯萎。等他走到半山腰的時候,整個井子形的鎮子盡收眼底。危光元從懷里拿出劉特派獎賞給他的兩個饅頭坐在一塊石頭上啃了起來,一邊啃著一邊朝鎮子望去,在鎮中間靠河邊的空場子里,趕集的人一堆一堆的,臘月底的小鎮比平時多了幾分熱鬧。危光元不敢到熱鬧的鎮上去,也不敢大白天回到月落嶺,他害怕路上碰見到鎮上趕集的熟人。

懶洋洋的太陽被北風從西邊吹了一丈多高掛在天空,一直躲在山路旁的危光元,這時候有些后悔了,他后悔自己不該到鄉公所找劉特派……

危光元在草坡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后,被北風冷醒了。這時的太陽正在危光元頭頂懸著,他感到有些餓了。他站起來,望了望山腳下王全套的那條巷子,他發現從這個山坡的側邊溜下去就能到達那條巷子,他想到那里去弄些吃的,順便看看大苕和小苕,然后挨到天黑了,再回月落嶺。

危光元從那條山坡的側邊下去,拐了兩個彎,到了一個直巷子口,這是一條比較僻的巷子,穿過直巷子,然后到了他熟悉的那條三排青石頭并列的巷子。小時候他經常到鎮上賣小菜,也賣過幾回紅薯,這井字型的小鎮危光元閉著眼睛就能知道哪家是做什么生意的,二媽曾經告訴過危光元,王全套的屋就在那條鋪著三排青石頭小巷的盡頭,危光元在記憶里已經知道王全套的屋,因為鎮上只有那一條鋪著三排青石頭的小巷。他記得小時候王全套門口那條交叉巷子最熱鬧,后來所有的集市都撤到了小巷西邊靠河邊的空場子里去了,這里已經成了冷街。

王全套的大門半掩著,危光元沒有喊王全套的名字,而是直接推開那扇半掩的雙開門靠左邊的一扇,王全套一個人正在喝酒,危光元自報家門后,王全套一聽是大苕和小苕家族里的小爹爹,二話不說,馬上拿了個酒杯和危光元對飲起來。酒過三杯后,王全套告訴他:大苕和小苕跟他的一個師兄到外地干活去了;王全套還告訴他,叫他帶信給二媽,讓她盡管放心,他叫兩個孩子跟自己的師兄先學一段時期,打一些基礎后,自己再教一些深手藝給他們。危光元連聲說著客氣的話。不小心被酒嗆了幾下,他連忙用手捂著嘴巴,接連打了幾個悶噴嚏。正在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喝著的時候,突然,王全套拍著自己的后腦門,哎呀一聲:“你看看,我忘事了。”

“我忘事了。”王全套連聲說,“兩個孩子曾經在我面前多次提到過你,他們說你燒的小魚小蝦沒有油也好吃,老兄弟,來……來……酒要斟滿,”王全套說著說著又從里屋拿了一瓶白酒,等到那瓶酒淺了一半的時候,危光元已經醉了,他躺在大苕和小苕的床鋪上,心中的悔意已經跑得無影無蹤,想吐又吐不出來,嘴里滿是酒話:“他們……不讓我……活……活,我也不讓他們好……好……活!”

危光元說著說著打起了鼾,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等到危光元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告別了王全套,踉踉蹌蹌地摸著黑回到了月落嶺。

過了臘月的第三天,危老太又一個人跑到危氏墳園里,她先是站在墳塋中間朝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念著只有她自己才能聽懂的祭語,又長跪不起,最后燒了些紙錢后,回到家,暮色已近。那天晚上啞巴沒有咳嗽,更沒有呻吟。整個夜晚安靜得只聽到冬天的殘葉被春風卷起在地上沙沙的聲音。

危老太臨睡前倒了一瓦罐水放在啞巴的床前,她看了啞巴一眼,啞巴也看了她一眼,然后危老太吹滅了那盞點著松油疙瘩的燈,火苗很小,危老太卻吹了好幾次,燈才熄滅。似乎那燈不愿意熄滅的樣子。

整整一個晚上,危老太總是在冥冥之中。她一會兒夢見許許多多的男男女女站在蜜蜂寨上的石墻上,有的拿著砍刀,有的拿著長茅,有的拿著棍子朝她對視著,她想叫又喊不出聲來,只覺得胸前壓了塊東西似的。后來這群人一下子又朝著她笑了,然后這群人又消逝在那危氏墳墓中。等危老太趕到那墳園時,什么都沒有看見,只看見幾棵樹的影子。她正要轉身時,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站在她的面前:“我是來接啞巴的。”那人影說完后朝著一個黑暗的山洞走去,危老太追到山洞口時,終于看清了那張臉,那是啞巴他爸。

“族長,族長……”危老太在夢中喊著她一輩子喊著的稱呼,啞巴他爸看也沒看她一眼就被卷進了黑洞,危老太趕到黑洞門口時,那洞口卻被一塊石頭封住了。突然,那洞口刷地一下子又打開了,并從洞里迅速竄出一團大火,那團大火瞬間蔓延到整個天際,不一會消失了。危老太嘴里還想喊著什么,卻發覺口里含著火焰,怎么也張不開口,經過一陣恐怖后,她終于醒了,渾身上下全滲透著冷汗。

她忽然想從床上起來到那廂房去看看啞巴,剛有了這念頭,身子又不由身主地被什么東西迷糊了,后來又進入了一個又一個離奇的夢境,當最后一場惡夢把她纏綿得死去活來的時候,瓦縫里的亮光早也鉆進了屋子。

“出工了,出工了!”濺狗的哨子聲終于把危老太從惡夢中喚醒。

危老太用雙手揉了揉眼睛,然后披衣下床來到啞巴的廂房。只見那瓦罐也被摔碎在地上,她先是輕輕地喊著啞巴的名字,啞巴沒有回音。危老太心里先是一驚,屋里很暗,她重新點燃那松油疙瘩,火苗慢慢地把整個房子照得暗紅暗紅的,也把啞巴的頭照得偏在一旁,危老太走近床前用手摸了摸啞巴的臉,冰涼冰涼的,再看看他半睜的眼睛,瞳孔也放大。危老太的手一下子抖了起來,幾行淚水從眼眶里涌了出來,不由自主地哭出了聲:“我的啞巴兒呀!”剛剛哭了一聲,她又忍住了,她把那半截高音壓在心底里,始終沒有讓它哭泣出來。

末了,她又用顫抖的手給啞巴輕輕地合上雙眼,口里默默地念著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得懂的咒語。過了一會,她用毛巾給啞巴擦了把臉,然后又往自己的臉上澆了一把水,擦干,澆上;再擦干,再澆上;之后,危老太一個人坐在凳子上鎮了鎮神,她決定首先要去通知她的侄兒——隊長危宗文。

危老太前腳剛邁出大門,又退了回來,她在啞巴的床頭又重新點燃一支長長的松油疙瘩,又從天井的角落里拿來三塊掉了角的瓦片,把那長長的松油疙瘩架在瓦片上,然后用另外兩塊瓦片支撐起那團昏暗的火……

危老太還拿來一個瓦盆放在啞巴的床頭,她從廂房閣樓里拿出一捆錢紙,那是她許多年前一直留下來準備給自己的,平時在危氏墳園里用了一些,過年過節用一些,這些年來她一直把錢紙藏在黑黑的閣樓上。她先拿了一沓紙用手裁成小小的長方形,然后在那瓦盆里燒了幾張,又從廚房里端來一小碗白米飯和兩個菜餅擱在啞巴的床頭前,并用水在兩只碗的周圍澆了一圈,她想要自己的啞巴兒在天堂里不要成為一個餓鬼。她還記起了什么,又用發黃的被子遮住了啞巴的臉,這才艱難地走出大門……

啞巴死后不久,隊長危宗文升到公社當了副主任,不過月落嶺的隊長還是由他兼著。濺狗只是在心里有些忿忿不平。

春分前后,劉特派偶爾到月落嶺來過幾次,自從那以后,一直沒有在月落嶺出現過。聽說劉特派被批斗了,原因是劉特派的父親有問題。

這說法終于有一天被危光元證實了。

危光元在公社參加學習班正好和劉特派分在一個組,剛見面時,危光元還是叫他劉特派,但馬上被學習班里的公社干部制止了。危光元改口叫他的名字——劉承鳳。嘴里張開了幾次才叫出口,可心里卻在不停地打著鼓,危光元在心里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

這次危光元所在組里重點批判的對象恰恰是劉承鳳,而危光元和另外幾個漢奸只是做陪襯。劉承鳳的父親在民國年間讀書時,曾經參加過蔣經國先生領導的“三青團”,后來雖然他的父親反到了共產黨這邊。他的父親被縣里的同事揭露了這段歷史,再后來殃及池魚,劉承鳳被揪了出來。

劉承鳳白天黑夜里寫材料,危光元和另個幾個人值班輪流看著劉承鳳,甚至連劉承鳳上廁所都要跟在他后面。有好幾次劉承鳳被公社干部用劈柴打得直吐血,劉承鳳一邊吐著濃血,一邊還在寫著交待材料……

十四

危老太年復一年地都在不停地念著危氏的輩分詞,就如同和尚一邊捻著珠子,一邊振振有詞地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沒有人知道她的內心在想著什么,她一遍遍地反復念著那些所謂的危氏輩分的輪回詞,人們卻不知道她心中的輪回究竟是什么?只有天知道,或許只有地知道。

這一年除了進入夏天時下了幾場大雨外,一直到了秋老虎的季節,天空再也沒有下過大雨。月落嶺門前的那條小河只剩下一小股水在河溝底里上氣不接下氣地流著,浸在水中的碾米滾子全裸露在了外面,但就是這股小溪在承載著月落嶺的生命。

聽危老太說,啞巴的死因是由于大年三十吃多了白米飯引起的,危光元開始在心里不停地責備起自己。雖然整個月落嶺村都一直認為去年私分糧食舉報的事是危宗文干的,因為危宗文被人們的猜測言中了,那就是升到公社革委會當了副主任。但是,危光元心里還是不安,他不該從生產隊倉庫里去偷谷,否則啞巴光吃紅薯也許可能還會多活幾年,他在心里一次次這樣對自己說。危光元也曾經因為危宗文頂著舉報私分糧食的黑鍋心里好久不安過,他覺得不該讓他自己的侄兒危宗文去承擔自己的行為。但,自從啞巴被危宗文領頭用柴油火葬后,危光元的內心發生了變化,他覺得這世界上的人都快變成了魔鬼,連他自己也在不自覺中差點變成了鬼。

那是埋葬啞巴后的第五天,危光元突然想女人,而且想得很厲害。夕陽西下的時候,他從村西頭晃到村東頭,又從村東頭晃到村西頭,再從碾子屋門前晃到危老太的地槽旁,他沒有搭理危老太,任憑那“咚咚”的聲音在耳旁一蕩即逝。路過村子中間濺狗的屋時,他每次只能斜著眼角朝那個方向瞟一眼,因為濺狗把丫頭看得很緊。

天完全黑下來后,村子里比從前靜了,原因是啞巴被用柴油火葬后,后山的小孩不敢到村子里來玩,而本村子的小孩天一黑怕“啞巴”都縮到了自己的家里。

當危光元從碾子屋村東頭蹓跶時,濺狗的大門還是半開著,危光元往那個方向一瞟的剎那間,一個熟悉女人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動了一下,馬上消失了。他不由自主地朝二媽的大門望去,門緊閉著,但窗戶被紫紅色的火苗映照著,折射出一小片亮光灑在村前的道場上,遠遠地映在村子前面的水塘里,仔細看還能看出水面上細細的波紋。

危光元繞到村子前水塘的對面,他匍伏在水塘的堤壩邊,注視著濺狗家里的動靜。這時候濺狗那半開的大門關上了,聲音很輕,只能隱約的聽到“嚓”的一聲。危光元先是失望,后是茫然,過了一會,他的心隱隱作痛,他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組鏡頭:濺狗在扒丫頭的衣服,濺狗在摸丫頭的奶,丫頭在反抗,又好像沒有反抗。濺狗把丫頭壓在了身下,濺狗在喘著粗氣,丫頭在呻吟……

“不,丫頭是我的女人。”

危光元幾乎要喊出聲來,他走到濺狗的大門前,然而又沒有勇氣去推開那扇門。黑暗中他睜著兩只大眼睛想從門縫里看出一點什么,里面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危光元又走到濺狗院墻旁的那棵梧桐樹下,他佇立了片刻,也沒有勇氣從那棵梧桐樹上翻進濺狗的院內。突然,院子里面傳來濺狗的咳嗽聲,危光元躡手躡腳地從那棵梧桐樹下移到那片竹林里,他全身蜷曲在一片洼地里,頭貼在地上,靜靜地聽著外面的動靜。靜了半晌,發現偶爾聽到遠處稻田傳來幾聲青蛙的叫聲外,四周顯得很寂靜。

危光元又摸到濺狗家屋后的陰溝里,鎮定了一下,然后把耳朵又貼在那跺土墻上,聽了又聽,里面既沒有聽到濺狗的喘息聲,也沒有聽到丫頭的呻吟聲,他的心卻仍然是一陣絞心的疼痛,他知道,濺狗摟著丫頭睡著了……

他又來到二媽的那窗前,那紫紅色的火苗已經熄滅了。他突然想二媽,二媽也是女人。他從前拒絕了二媽幾次,因為他的心中總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亂親不亂族。而這個夜晚危光元卻把這個信念丟失了,他需要的是女人,他渴望得到一個女人。當他占有一個女人的時候,在他在心中可能抵消對另一個女人的渴望,哪怕只是抵消掉一半。

危光元輕輕把手靠近二媽的大門,用力推了一下,門只是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咔嚓”聲,又彈了回來。此刻他是多么希望那扇門突然打開,然后他把二媽摟在懷里;然后他把二媽按倒在地上或床上;然后一手摸著二媽胖胖的奶子,一手摸著二媽胖胖的屁股,然后用口去咬二媽那山崗般的臀部,然后……

危光元不想讓幻想破滅,他又重新回到現實中。他又摸到二媽的那扇窗戶前,輕輕地敲打著窗戶,他想喊二媽,口張了幾次卻不敢喊出聲來,他連續敲打了三下窗戶,這時候二媽的屋內傳來了動靜,危光元止住了手,很想再聽到二媽的聲音,里面卻又一次靜了下來。他不甘心,又輕輕敲打了三下窗戶,這一次她聽到了二媽的咳嗽聲,卻沒有聽到二媽開門的聲音,危光元又一次失望了。他似乎還不甘心,心里只想跳進二媽的房間,卻一時也沒有什么好的辦法。他仰望了一下天空,遙遠的天際從黑暗的云層里鉆出了幾顆星星,正朝著他的頭頂走來,啊,到了下半夜了,危光元在心里判斷著時間。

就在這時,遠處的道場上發出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憑著危光元的判斷,那是人移動的腳步聲。危光元迅速地退到二媽家側面的那堆柴草旁,他用左手拿起一把草擋在眼睛前,騰出右手撥開一個縫隙觀察道場的動靜。

那腳步聲愈來愈近了,好像朝著他躲藏的柴草堆走來,危光元嚇得連氣也不敢大出,他緊緊地抿著嘴巴,屏住呼吸,在草縫里把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渾身不停地冒著冷汗。

危光元看清了,那是個人的身影,正向他走來……他的腦子里一下子“嗡嗡”叫了起來,正當他心里疑惑不解時,那個人影忽然停在了二媽的那扇窗前。那人的背影,在星光的映照下,讓危光元認出來了,那不是大光棍嗎?他差點叫出了聲,馬上用手捂住嘴巴,他繼續屏住呼吸,他要看個究竟。

大光棍在二媽的那扇窗戶上輕輕地敲打了六下,一連敲打了二次,然后移到二媽的大門旁佇立在黑暗中……不一會,二媽的大門“吱”的一聲開了,聲音很輕,但在黑夜里很清晰。大光棍側著身子閃進了二媽的屋內,然后,二媽的大門又“吱”的一聲被關上了,這一次的聲音要稍大一些。

危光元終于讀懂了二媽窗前的密碼,敲六下,連敲兩次。

危光元的心里又一次刀絞般地疼痛,他的眼前又不由自主地浮現了這樣的情景:大光棍和二媽一絲不掛地摟在一起,然后大光棍把二媽按倒在床上或地上,然后大光棍一手摸著二媽胖胖的奶子,一手摸著二媽胖胖的屁股,然后大光棍用口去咬二媽那山崗般的臀部,然后在二媽的身上動了起來……

危光元心里產生短暫的疼痛后,他那東西突然硬邦邦地托起自己的衣服頂在二媽的柴草上,他掏出那東西,一會想著丫頭,一會想著二媽,沒幾下,就流了出來。危光元在二媽的柴草堆里躺了一會兒,他感覺到身子有些軟軟的,心里忿恨地罵道:“日他的祖宗喲!”然后從地上撿起兩塊硬土塊,一塊朝二媽的屋頂砸去,一塊朝濺狗的屋頂砸去。

“日他的祖宗,砸偏了!砸偏了!”

這一次,危光元罵出了聲,不過,他此時已經回到了碾子屋。

二媽也來到了碾子盤旁,她好像比以前瘦了不少,胸脯比從前小了些,臀部也沒有以前粗。危光元的眼睛在二媽的身上一晃而過,他的心里掠過一絲不安。前幾天聽說危光元又被送到了縣勞改農場,二媽的心里是一片憐惜。為此前兩天的早上,二媽先是站在濺狗的門前,提羊頭罵狗頭,罵得濺狗只好把打開的大門又重新關上。濺狗是明知二媽在罵他,他也不敢出來承頭。她知道二媽這個寡婦潑起來是不要命的,因為從前濺狗領教過二媽的厲害。

隊長危宗文更是畏懼二媽。

這天早上二媽罵完濺狗后,又跑到后山危宗文的屋后面提羊頭罵狗頭,罵得危宗文的門更是關了一上午。那天早上危宗文正好從公社回到月落嶺,他在老遠就聽見二媽的罵聲,索性折回原路,直到那天下午才回到月落嶺。

危宗文一回到月落嶺,濺狗就把二媽罵他的事,和二媽到后山罵危宗文的事告訴了他,危宗文表面平靜,心里是窩藏了一肚子的火。

兩個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后,濺狗附在危宗文的耳朵旁咕嘟了一番什么。

“小叔子,你今后事事要小心,免得他們抓你的把柄。”二媽一只腳抬在碾米盤上,一邊說著。

“我現在糊涂了,不知道怎樣做為好?”危光元像是在對二媽說話,更像是對他自己說話。

二媽說:“事事是你吃虧,事事是你墊盤子。”

危光元說:“因為我是漢奸。”

二媽說:“什么是漢奸?我現在還鬧不懂。”

二媽又道:“我們從前是在一個鍋里吃飯呢!”

“前幾天我看到那個劉干部,又在鎮上游行呢。”小苕在一旁插嘴。他指的是劉特派。

“劉特派的胸前還掛了個大紙牌子呢。”這一次是大苕在一旁插嘴。

“不說了,不說了。”

“回家了,回家了。”

二媽一手牽著大苕,一手牽著小苕朝村東頭走去。望著二媽遠去的背影消逝在月光下,危光元心里一陣惆悵。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又朝著二媽他們的背影望去,他緊追了幾步后才停下了腳步,啊,他原來是忘了問大苕和小苕那本發黃的危氏家譜的事,他本來想找回來看一看。

“還是下次再問吧。”危光元在心里對自己說。

村東頭的地槽里依然傳出危老太舂地槽的聲音,地槽里沒有谷子,所以舂出來的聲音清脆,但很悶,拉得很長,劃破夜空,驚得竹林里的鳥睜大著眼睛,呆在樹枝上,舂得天上的月亮在云層里一眨一眨的。

十五

今天要輪回到月落嶺放電影了。

太陽剛剛下山,在后山倉庫稻場的西頭早早的豎起了兩根木頭,一塊白色的布橫拉在兩根木頭之間,整塊白布盡是褶子,像是放在箱子里存了一段日子。村里閑下來的老人和小孩早早地從家里搬來了長板凳搶占著有利的位置。外村來的人有的爬在周圍的樹上,有的搶坐在草垛上,還有幾個人牽著水牛立在道場旁,有幾個小孩已經騎在牛背上。有頭毛發稀少的老水牛一直在用嘴啃著地上的土,地上被它啃了個小土坑。

天還未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后山倉庫道場已經坐滿了看電影的人。圍坐在放影機前排的是月落嶺的大小干部,電影開場前危宗文站在放影機前的板凳上,用那只帶著鐵座子的擴音器在講著月落嶺的大好形勢,還點名批判了危光元,并要求鄉親們監督危光元的日常行動……

“喂!今晚我在竹林里等你!”

生怕危光元沒有聽到她說的話,丫頭又重復了一句:“今晚放電影時,我在竹林里等你。”

“快走,駕,駕”危光元揚起鞭子,丫頭也知道危光元的話是一箭雙雕,她明白危光元的意思,快步離開那條緊挨著田埂。

匆匆吃過晚飯后,危光元先到了后山倉庫,稻場上也是人山人海,遠處的山路上還有一條條的火龍向電影場攏來,那是附近的村民舉著干癟的向日葵桿子和松油疙瘩做成的火把,在那個年代這是村民們最好的照明方式。

故意在電影場逗留了一圈后,危光元繞到后山的林子里,從那片林子里穿過一塊老墳場,再經過一片洼地,然后躡手躡腳地來到濺狗家后的那片竹林里。過了幾分鐘,丫頭也同樣躡手躡腳地來到了竹林里,一頭撲進危光元的懷抱……

完事后,他倆趕緊穿上褲子,因為上兩次的經歷已經讓他倆不敢有半點疏忽大意。然后重新偎在一起,側靠在竹林的坎子下面的那塊凹地。凹地里落滿了厚厚的竹葉子,柔軟軟的。丫頭把嘴貼在危光元的耳朵旁說著話。危光元一個耳朵聽著丫頭說話,一個耳朵始終在聽著竹林外面的動靜,他的膽越來越小。

突然,“哐”的一聲,濺狗家的門響了,危光元趕緊用手捂住丫頭的嘴,丫頭卻用力使勁掰著危光元的手,哎呀,原來是情急之中,危光元把丫頭的嘴和鼻子全給捂住了,丫頭差點叫出聲來,嗆了幾下悶的噴嚏,危光元抱著丫頭的頭趴在竹葉里,連大氣都不敢出。

濺狗的院落里傳來了一陣陣喊聲:“丫頭,丫頭!”濺狗在院落里叫喊了一陣后,然后在廂房里傳出一陣陣沉悶的叫罵聲,末了,院子門又發出“哐當”的關門聲。

隨后那腳步聲朝屋后的竹林里逼近,危光元腦子里一片昏眩,丫頭用雙手死死抓住危光元的肩膀,兩個人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突然,濺狗在靠近竹林的陰溝旁停了下來,他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撒起尿來,尿落在陰溝的樹葉上發出“嘩嘩嘩”的聲響。

“好一個臭婊子!”濺狗一邊罵著,一邊離開了自家的陰溝。

“走,我們快到電影場去!”危光元感到濺狗的腳步聲遠去后,小聲的對丫頭說。

“看你嚇的。”丫頭又說:

“我才不怕呢!”

“還是少些麻煩好。”危光元說著牽著丫頭的手,輕輕地探著走過竹林,繞過那片洼地,再穿過那片老墳場,然后進入到那片樹林,從兩棵藤子樹中間的間隙里快步穿行,一閃而過,各自擠在電影人群中……

就在他們倆人擠進人群的一剎那,電影里的地雷轟炸聲突然小了,然后從放影臺前的擴音器里傳出一串生生的聲音:“請丫頭同志到電影機旁,有人找。”放影員連播了三遍,電影場里的人群一下子躁動起來,許多人把脖子伸得長長的,有的人從地上站了起來,有的人站板凳上左顧右盼,有些坐在樹杈上和草堆的小孩也欠起身子在東張西望。

過了一會,電影里的地雷又一次發出巨裂的爆炸聲,緊接著電影擴音器里傳出一片喊殺聲……

十六

電影開演不久后,濺狗溜出了電影場,他先到村西頭的碾子屋前觀察了一下動靜,又鬼鬼祟祟地來到危光元的草棚屋前,靜靜地聽了聽動靜,確信屋內沒人時,又折回到自己家里,丫頭不在屋里,濺狗的心里略微有些安慰。末了,濺狗又折回到屋后的陰溝旁,這幾年他已經覺察到屋后的陰溝里經常有人的跡象,特別是屋梁上經常有土塊從上面滑落的聲音,還有些聲音飄進了那片竹林里。他發現丫頭只要聽到那些聲音,她總是有些異樣的舉動。或發呆,或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那一夜濺狗是碰也別想碰一下丫頭的身體。濺狗懷疑是危光元所為,有幾次起床想抓住危光元,但是,只要濺狗一走出廂房門,丫頭就一直咳嗽不停,然后陰溝里是一陣風的聲音。有幾次濺狗舉起拳頭打在丫頭的身上,而丫頭只是用連續不斷的咳嗽來反抗,濺狗也只好作罷。

濺狗來到屋后的陰溝旁,那天是月底,天上的星星還沒有出來,陰溝里黑漆漆的,只有竹林里好像有葉子吹動的“絲絲”聲。濺狗沒有去多想,他朝黑暗的陰溝里灑了一泡尿后,又重新回到了電影場。回到電影場時,濺狗越來越后悔,那竹林里“絲絲”的聲音一直在他的耳旁回響,趕也趕不走。是不是人的聲音?會不會是丫頭和危光元在那兒?濺狗在心里一遍遍向自己發問。他最后想起了擴音器里找人的辦法,擴音器里播出不久,丫頭就來到了放影機前,濺狗一時打消了自己的顧慮,但,第二天晚上,竹林里的猜疑又上升了……

趁丫頭熟睡后,濺狗來到那片竹林里,天空依然沒有星星,大地依然是一片漆黑。濺狗點燃一小塊松油疙瘩在竹林里照了照,終天在竹林坎子下面的一塊凹地里,發現了有一片竹葉子還耷拉在地上,滑溜溜的,似兩個人躺下去留下的痕跡,雖然過去了一天,但周圍的竹葉子還是留有人踩踏的腳印,雖然那腳印上面新落下幾片略帶枯黃的竹葉。濺狗的疑心愈來愈大。他坐在那道坎子上悶了一會,心里不是滋味,手中的松油燈火被風吹熄滅了,他也沒去重新點燃。濺狗有時想:究竟是自己欠危光元的,還是危光元欠他自己的?這些年他一直在問自己,然而沒有一個答案,準確地說是沒有一個自圓其說的答案。每當在黑夜里,濺狗一次次把丫頭壓在身下的時候,他的心里沒有一絲悔意感,而是像個勝利者一樣從內心深處發出笑聲,這笑聲瞬間變成一股無形的力量,然后發泄到丫頭的肉體里。

濺狗在那道坎子上悶坐了一會后,村東頭那群野狗的叫聲讓濺狗變得清醒了,“汪汪”的叫聲剛停過一陣子,村子的道場里就隱隱約約地傳來人走的腳步聲,濺狗警惕起來,他先是弓著腰,躡手躡腳從陰溝里繞到他家院落側邊的那草堆下,將整個身子輕輕地縮在草叢中,在黑暗中睜大著一雙警惕的眼睛。

天空中偶爾出現的幾顆星星又被一層層的烏云遮住了,云層里隔三差四地露出一些亮光,直到那些亮光灑在地上的時候,人們唯一要做的是把自己的眼珠子睜得大大的,但還是看不清自己想要看到的目標。

濺狗在黑暗中看到有人在道場里走動,他匍伏地在草叢中挪動了幾步,把整個的視野擴大到最大的限度,由于月落嶺村是個月亮形,而濺狗的草堆處在弧形的頂端,所以濺狗在草堆看到最大的視野也只是村子中間的一段,村子東西兩頭被伸出的土墻和老的院落擋住了,過去,唯一能聽到的是村東頭野狗的叫聲和村西頭碾盤的“扎扎”聲,而現在連村西頭的“扎扎”聲也完全消失了,只有二媽的家盡收在他的眼底。

那黑色的人影像是危光元的背影,又不像。忽然,那條黑影游到了二媽的窗戶前,濺狗在黑暗中努力地睜大著眼睛,仍然只看見一個黑影,在那窗前移動。不一會,從二媽的窗戶那里傳來了“咚咚”的敲擊聲,一陣陣輕輕的聲音過后,二媽的大門開了,并發出“嘎”的一聲,這聲音濺狗聽得很清晰,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個黑色的人影閃電般地進了二媽的門,接著又是一陣“嘎”的關門聲。

濺狗終于明白了二媽家發生的故事,他也終于找到了整治二媽的機會,唯一讓濺狗心里感到疑惑的是:那黑色的人影究竟是不是危光元?那不是危光元又是誰呢?肯定是危光元,月落嶺除了危光元沒有另外一個漢奸,這種壞事也只有漢奸能夠干得出來。濺狗想著想著,又憶起前段日子遭到二媽的辱罵后,村長危宗文和他商量過的事,找機會狠狠地整二媽一次,這不,機會就在眼前,濺狗哪肯放過,他心里頓時興奮了起來。

濺狗慢慢地從草叢中鉆了出來,他揉了揉眼睛,又在黑暗中看到道場外面的水塘堤上,隱約有人的身影,似有似無,濺狗疑是樹的身影或是茅草在黑暗中的身影,他沒有多想。踮著腳尖慢慢地移到二媽的大門前,他先是把眼睛對著二媽的門縫,看看能否發現什么,卻從門縫里看到的是更加漆黑的夜晚。濺狗又把耳朵貼在二媽的門縫上,隱約聽到屋內有床響的聲音。“他媽的,王八蛋。”濺狗在心里罵了一句,他決定去先找危宗文和排長。就在濺狗折身要去找他們時,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摸到自己的院子里,在柴禾堆里找了一根尖尖頭的劈柴。

濺狗再一次的來到二媽的大門前,他把那塊尖尖的劈柴強行塞進二媽家的石頭門坎和大門之間的縫隙里,他怕不牢固,又用使勁往那木劈柴屁股上跺了幾腳,“咯咯”的聲音,驚得村東頭的野狗發出一陣陣“汪汪”的叫咬,濺狗確認把門縫綴死了,才從心底里吐出一句狠狠的話:“這回我把你們堵在屋內,看你們往那里跑。”末了,才往后山去找村長危宗文……

十七

大門外“咯咯”的蹬跺聲,一下子把二媽驚醒了,二媽連忙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大光棍,大光棍正在興頭上,他雙手摟著二媽肥胖的臀部,整個身子扭動著,口里喘著粗氣,像個蕩婦一般地呻吟。

“外面有人,外面有人”二媽喃喃地說。

大光棍嘴里“哼”了一聲,像是沒有聽見似的。

二媽情急之下,用手擰了一把大光棍的屁股,氣憤地說:“外面有人,大門口有人。”

牐牎骯芩嘞。”大光棍一邊氣咻咻地說著,一邊又俯下嘴在二媽的臉上啃了一口。二媽情急之下,用力一把捏住大光棍的睪丸,大光棍大叫一聲:“哎約!”

二媽連忙用手捂著大光棍的嘴,大光棍順勢從二媽的身上滑在側面,二媽又在黑暗推了一把大光棍,直到把大光棍推到床角邊上……

二媽的心忐忑不安起來。

二媽和大光棍廝混在一起也有好幾年了,他的丈夫剛死的那幾年,大光棍和二光棍半夜三更經常在他的窗戶前敲來敲去,二媽罵也罵不走,直到有一次二媽聽到窗戶外又有人在敲打時,冷不防拿了根尖尖的棍子從窗戶的縫隙里向那黑影用力戳去,那黑影尖叫了一聲,離開了。從那以后,二媽家的窗戶前安靜了好長一段時間。

二媽的心里其實一直是想著危光元的,整個月落嶺數危光元善良,特別是大苕和小苕在村里的時候,危光元把自己喝酒的小菜總是讓給她的兩個兒子,二媽在心里一直感動著。雖然危光元長他一輩,但他們的年齡都相仿。自從丫頭被濺狗霸占后,二媽在同情危光元的同時,感覺到時機來了。她一次次給了危光元的機會,但危光元一次次拒絕了她,特別是那一年,危光元在她家喝了酒,兩個人都抱到了一起,衣服也全脫了,后來危光元還是沒有和她做那種事。當時二媽恨死了危光元,甚至覺得危光元不是一個男人。可是后來一想到危光元說的那句話,“亂親不亂族,”二媽的心靈就受到震動,她對危光元從心里敬了幾分。有幾次半夜里,二媽家的窗戶被人敲打了三下,二媽在心里懷疑是危光元敲的,因為大光棍敲她的窗戶都是六下,這是他們事先定下的。不過,二媽這時也和大光棍有了那種關系,她只當是危光元喝多了酒,偶爾發生的騷動,她并沒有真正理睬危光元。

二媽是個寡婦,同時又是個女人,她有時耐得住寂寞,有時心里一陣陣瘙癢,她知道自己想男人了,在長長的夜晚她受著煎熬,一次次都被二媽自己克制住了。

大光棍自從挨了二媽的棍子后,疼了好一陣子。二媽尖尖的棍子正好戳到他右腋下,當時大光棍的右手正好往上抬起搭在二媽窗戶的上檐頂上,自己被二媽戳了個悶傷,有苦無處說,最后被小光棍私下里經常取笑。

悶傷好了后,大光棍還是不死心,插秧的季節,濺狗用紅旗桿子在水田里丈量成一格一格,然后分給每一個人一大塊。有時那一大塊空空的秧田,望不到邊,只看到混蝕的水面在熾熱的陽光下,水蒸氣飄飄揚揚的,讓人看了心里就發怵,別說要栽完它。大光棍和村里的男人一樣,他們的任務是把秧苗從倉庫北面的溫室屋里挑到栽種秧田的田頭,大光棍總是特別照顧二媽,他除了把那些秧苗給二媽均勻的擺放在水田里外,空下來的時候,就跑到二媽秧田的另一頭,幫忙二媽插上一大塊。有幾次天黑了的時候,大光棍還在幫二媽在水田里栽秧,二媽對著大光棍說:“多謝大侄子。”大光棍看見二媽說著客氣話,面帶羞澀,然后傻傻地笑著,一直埋著頭在水田里插著秧。有幾次還是小光棍從水田里把大光棍拽了回家,等第二天二媽來到水田時,二媽看到的是片片綠色的秧苗,二媽除了感激外,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又過了兩年,二媽慢慢地竟有點喜歡起那個傻傻的大光棍。

那年夏收前,剛剛下了一場暴雨,后來的天氣一直悶熱得很,酷熱的夏天比往年來得早一些。這種不正常的暴熱天氣可能引來更大的暴雨,天一擦黑,濺狗把收了工的群眾聚在后山倉庫的稻場上,說明了情況,要求村民們連夜加班收割麥子,然后給各家各戶分任務。二媽被分到六一河水庫堤壩旁的那個老三斗地里,大光棍把自己分的麥田割了三分之二后,就全部扔給了小光棍,他一個人不動聲色地溜到二媽麥田的另一頭,二媽埋著頭只顧自己割麥,沒有注意大光棍也在另一頭幫忙她收割。

等到月亮從云層中鉆到頭頂時,二媽驚喜地發現了大光棍,兩個人的鐮刀合到最后一束枯黃的麥桿時,二媽顧不上擦拭額頭上的汗珠,把渾身濕漉漉的大光棍一下子抱在自己的懷里,這一次,是二媽主動的。

大光棍生來沒有碰過女人,他被二媽抱在懷里的時候一動也不動,甚至心里還有些“咚咚”亂跳,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大光棍更像個嬰兒般地偎在二媽的懷里,兩只手不知放在那里。二媽突然發現大光棍還真是一個沒有碰過女人的男人,她反而有些喜歡這個男人。二媽解開自己的上衣扣,把大光棍的手抓起來貼在自己的胸脯上,大光棍的手貼著二媽胸脯的一瞬間,一股血液從腳板心向全身涌來,整個人像懸在半空中一般,又像在云里霧里穿梭。他用雙手從根部扶起二媽的兩個大奶子,突然一口把二媽的兩奶頭含在嘴里,拚命地吸了起來。二媽口里發出“哎喲哎喲”的呻吟聲,大光棍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聲音,雖然他朦朦朧朧地聽到過一些男女之間的事。當他聽到二媽這般呻吟聲后,他突然有些害怕起來,松開了含在嘴里的奶頭,他不知道哪里弄疼了二媽。

二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欲望,她抱起大光棍順勢倒在麥田里。

“大光棍,今天你要吃多少?”二媽挑逗道:

“我想吃一簸箕。”大光棍曾聽到過月落嶺的男人們說過,他也不知道那二媽的一“簸箕”是多少。

“我今天只給你一箢箕。”二媽淫笑著說:

“那我就吃一籮筐吧。”大光棍也不知道二媽的那一“籮筐”是多少。

二媽又說:“你知道那一籮筐是多少?”

“我……不知道”

二媽在黑暗“咯咯”地笑出了聲。

大光棍只是在干農活時曾不斷地聽到月落嶺的男人們說過,昨天晚上,婆娘們給你吃了多少?是一“箢箕”呢,或是一“籮筐”呢,還是一“簸箕”呢?其實大光棍真的不知道那些土話的意思。

大光棍撲在二媽的身上,卻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你真笨蛋!”二媽一邊小聲說著,一邊……

那天晚上的暴雨沒有落下來,大光棍躺在床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他在夢里一遍又一遍地念著:“箢箕……籮筐……簸箕……箢箕……”

二媽卻一直坐著床頭上,直到那只大公雞叫到第三遍,她想了很多,很多……天快亮時才睡著,那天在夢中她居然夢到了大光棍。

二媽催大光棍趕緊回家,因為剛才大門外面的響聲已經讓二媽的性趣跑得無影無蹤。二媽的心里有種不祥的感覺,這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只有她自己知道,但說不上來。

大光棍離開二媽的房間前,又猛地捏了一把二媽的大奶子。要是往日二媽一定會讓大光棍摸個夠,而這一次,二媽卻在黑暗中用手擋開了大光棍的手,心里生出一股反感的情緒。

大光棍用力掰著二媽大門的上門閂,門閂卻絲毫不動,他又用雙手去開下門閂,門閂依然是絲毫不動。大光棍心想:是不是有鬼,原先這門閂輕輕一撥就開了,難道今天遇到鬼去了?大光棍又一連試開了幾次,兩個門閂還是紋絲不動。大光棍顧及不了響聲,他用膝蓋使勁地一邊頂著門,一邊用雙手掰著門閂,兩只門閂還是沒有抽出半截。

二媽的大門發出一聲比一聲響的“咚咚”聲,二媽的心也嗵嗵地跳個不停。二媽明白,她家里唯一的大門被外面的人用木梢栓牢了。她家里原來有個后門,她丈夫死后就被封了上了。二媽的心頓時有些慌亂,難道她和大光棍的事被人發現了,她正這樣想著,突然外面的稻場上傳來了民兵營長的吆喝聲:“各家各戶請注意,村里的棉梗被盜了!”

“現在開始查夜!”接下來是濺狗的一陣吆喝聲。

聽到外面的喊叫聲后,大光棍早已是嚇得鉆進了二媽的床腳底下。二媽也顯得六神無主,她稍微鎮靜了一下,大門外的敲門聲就“嘣嘣”響個不停,接下來是一陣更加急促的“咚,咚”聲,緊接著就聽到腳踢門的聲音。

情急之中,二媽把大光棍從床底下拖了出來……

十八

濺狗敲開村長危宗文的門后,危宗文一聽到那新鮮事,一下子從床上蹦了起來。濺狗一口斷定那溜進二媽家的人影就是危光元。他們把睡夢中的民兵營長也叫醒了,民兵營長長一開始還揉著眼睛,當他聽到又有批斗的“活”后,民兵營長一瘸一拐的腿頓時直了許多,睜大著雙眼跟在他們兩人的后面。

黎明前的黑暗把整個月落嶺籠罩著,分不清山,分不清水,黑暗把天和地連在一起。

排長拿著公社發給他的那只手電筒,這也是月落嶺村唯一的一只洋東西。先是故意在稻場中央喊著隊里的棉梗被盜了,接下來濺狗喊著,村子里準備查夜,然后他們一起故意拍打著二媽的大門。

這時的二媽正把躲在床底下的大光棍拖了出來,二媽心里比大光棍清楚,總不能讓濺狗他們一伙在床底下把大光棍拖出來,那樣做不是自己把黃泥巴往褲襠里塞。

“你這個孬種!”二媽氣鼓鼓地罵道:

大光棍渾身直打哆嗦,顫抖地走出了二媽的廂房,蜷縮著身子靠在二媽廳屋的墻壁角落里,等著舉手就擒。

屋外的敲門聲一聲比一聲急促,二媽索性點燃了一支松油疙瘩,在昏暗的火苗下,二媽看到大光棍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差點笑出聲來。然后,二媽搬了個凳子,坐在廳屋里等著門被他們撞開。

大門外栓著的劈柴梢被外面的人拿開了,大門在濺狗他們推推搡搡的過程中竟然開了,突然,一陣門風也把二媽手中的松油疙瘩吹熄滅了。濺狗堵在大門口,民兵營長和危宗文直沖二媽的廂房,他們在二媽的廂房里用手電筒到處照了照,包括床底下,又轉到大苕和小苕睡過的另一間小廂房里,沒有任何發現。

排長把一束昏昏的電光射到二媽身上,只見二媽呆呆地坐在黑暗中,雙手捧著臉,一言不發。就在這時排長發現了廳屋的墻壁角落里的那團黑影。

“危光元在這兒,在這兒!”先是排長驚叫的用手指著那團黑影。

后來三個人幾乎是同時一起用腳踢向那團黑影,那黑影發出一陣陣凄慘的叫聲……

“住手!”二媽在黑喑中大聲叫了起來。

他們三個人聽到二媽的叫喊聲不但沒有停下來,反而又是一陣更加猛烈的拳打腳踢,而那慘叫聲一聲比一聲大。

二媽在黑暗中站起來,突然用頭朝那三個人撞去……

三個人中濺狗挨了二媽的撞。濺狗吼叫著:“你這個婊子寡婦,打!”

“打死她,這個臭婊子!”危宗文和民兵營長附和著。

三個人又對二媽一陣拳打腳踢。二媽始終沒有吭一聲,三個人聽到二媽既沒有哭泣,也沒有叫,他們怕把二媽一下子打死了,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民兵營長從屁股后面的袋子里又掏出那把有些生銹的手電筒,他先照了照二媽,只見二媽側倒在地上,十指塞在嘴里,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人死前的瞳孔放大,又不像,口里不停的滴著血……

民兵營長把電筒的光移到那團被他們打倒在地的黑影身上,那團黑影抱著自己的頭臉朝下栽在地上,不停的呻吟著。那聲音像豬被殺了一刀時發出斷氣前的最后叫聲。

民兵營長又用腳把那倒在地上的黑影踢了個面朝天,他又用手電筒里的一點余光照在那黑影的臉上,隨后發出“啊”的一聲:“怎么是大光棍?”民兵營長先叫出了聲,接著危宗文和濺狗一齊把頭都聚在那束電筒光下,又齊齊地喊出了聲:“大光棍,怎么是你?”

二媽的十個手指被自己咬破了六個,左手咬破了中指、食指和無名指,右手咬破了大拇指、食指和中指,血浸濕了廳屋一大片塊。那被血浸透過的地和著泥又染在二媽的身上,二媽的上衣和褲子露出一塊一塊紅的,二媽卻全然不知。

二媽也不知道危宗文他們仨人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她被他們打倒在地上后,她只覺得身上火辣辣的疼痛,她口里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她不想讓自己叫出聲來,更不想讓自己哭出聲來,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到的,只不過比她預計的要來得早一些。久偷必犯嗎!

大光棍跑了,二媽躺在地上時一直在想:“大光棍能跑到那兒去呢?蜜蜂寨?九步嶺?仙山寺?那里是連綿不斷的群山,那里有好多好多的野果子,他不會餓死的,他不會餓死的。那里有好多好多的山洞,他有地方住,他有地方居住。”二媽在心里一遍遍對自己說。

“大光棍是自己害的。”

“不,不,不。”二媽剛剛閃過這個念頭,轉眼否定了。

“是我讓他做了一世男人,”二媽想起大光棍和二光棍一生都娶不上媳婦,在心里憐惜起他哥倆。

半睜開了一下眼睛,天都亮了,幾綹陽光從大門口斜射了進來,灑在廳屋里。二媽瞅了一眼那陽光:淡淡的,沒有生機。太陽的光芒像是沒有睜開眼睛時射出來的。二媽又閉上雙眼。

冥冥中她一會兒看到了藍天、白云,一會兒又看到崇山峻嶺,還有那飛翔的小鳥和嗡嗡的小蝴蝶。蜻蜓在細雨中采集著花蕊。老水牛在河邊飲著水,河里的小魚兒跳出水面又沉入水底……

冥冥之中,二媽看到了大苕和小苕,兩個兒子一會兒在砌墻;一會兒兩兄弟又在拉著長鋸,那木屑紛紛揚揚的;一會兒又看到兩個兒子正跟著王全套在革命老胡同酒店吃回鍋肉,二媽在夢中笑了……

十九

“快來看喲,二媽要跳塘啊!”

“二媽要跳塘啊……”

這聲音一個接一個很快傳遍了月落嶺村,連后山的一些群眾也聚集在月落嶺村前的水塘旁,有的牽著小孩,有的牽著水牛,有的牽著黃牛,有的拖著草鞋,有的光著腳板。有幾個老農那打皺的褲子剛塞了一半到腰間麻繩底下,另一半卻露搭在肚臍眼下,被腳下帶起的風一扇一扇的左右搖晃著。

濺狗和民兵營長也擠在人叢中,只有隊長危宗文一個人躲在村西頭的山坡上,他透過一片樹林的間隙遠遠地注視著村前的水塘。小光棍渾身哆嗦著,好像是他做錯了事一般,低著頭擠在人堆里,臉上紅一陣紫一陣的,不敢抬頭看人,好像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似的,他只覺得大光棍丑了自己,但他還是忍不住要看看二媽是怎樣跳塘的,此時,一個活人跳塘的刺激也許戰勝了他心中的那份恥辱。

這時的二媽雙腿已經站在了水塘中,只見二媽雙手捂著雙眼,原來的獨辮子完全蓬開了,一頭烏黑的頭發倒映在水面里,那一種美麗讓圍觀的村民大飽眼福,原來二媽是那樣的美麗,人群中不時發出嘖嘖的聲音。

二媽在想著什么,也許她心里離不開大苕和小苕?也許她的心里丟不下大光棍?二媽佇立在水中,人們聽不到她的哭泣聲,也看不到她的眼淚……

“快往水塘中間走呀!快往水塘中間跳呀!”

圍觀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了起來,有些群眾顯然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二媽并沒有被這些聲音左右著,她依然雙手捂著雙眼和臉龐,一動不動地停在水中,幾綹蓬散的頭發搭在二媽的前額,覆蓋在二媽的手背上……

月落嶺村前的水塘靠近村西頭是一段淺灘,走過那段淺灘就是一段坡路,然后是一個鍋底形的水槽,再往東去水是愈來愈深。

就在塘邊的人們胡亂起哄的時候,二媽突然松開捂住雙眼的雙手,挺起胸,揚起頭,連塘邊瞅也沒瞅一眼,就徑直朝水塘的中間走了過去……

這時的塘邊是一片寂靜,圍觀的群眾麻木的睜著眼睛,癡癡地望著二媽的背影,他們在等待著一場大戲開始。

二媽走過那段淺灘的水塘后,水已經慢慢地浸入了她的腰身,群眾知道二媽也開始走到了那段水塘里的坡路了,而二媽沒有畏懼的意圖。水開始接近她的胸脯,長長的頭發也有一大截沉浮在水塘中,直到這時岸邊的人群中才偶爾發出一兩聲“噓”的聲音,大多數群眾朝著水塘的東頭不由自主地移動自己的腳步,他們搶站著最有利的岸邊地形,把二媽始終拉入到自己最有效的視線里。二媽就像是電影中的最后一個鏡頭,那些群眾要把二媽這個鏡頭一直看到從水面上消逝為止。

二媽一步步朝水塘的東頭走去,水又很快漫過二媽的肩膀直逼頸子骨,遠遠地望去二媽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水底下面,只有一個圓圓的頭還露在水面上……

村東頭危老太的地槽里不時傳來陣陣鏗鏘的舂擊聲,今天聽到這聲音卻是那么的憂傷,連桑樹上的布谷鳥也停止了歡唱,只是伴隨著危老太地槽的舂擊聲發出長一聲短一聲的哀求。

圍觀的人叢中靜靜的,沒有什么雜音。圍觀的群眾就這樣在看著二媽最后的消逝,只有躲在村西頭樹林里的危宗文心里掠過一絲不安,濺狗和民兵營長擠在人叢中笑了,尤其是濺狗,他心中的恨眼看就要消了。

“二媽,二媽。”丫頭一邊喊著,一邊擠出人群。她剛跳到水塘邊,卻被濺狗一把死死地拽住了,丫頭拚命地掙扎著,兩只腳在水里蹬起了一串串水花。

就在這時,危光元從水塘東外堤壩上一個箭步竄到二媽的身旁,把二媽從水塘中的水槽邊往回拉。二媽“撲通”一聲掙脫掉危光元的手,一下子頭栽到水塘里,危光元趕緊用力把二媽從水塘中拉了起來,并一口氣把二媽抱到了塘邊的岸上。

“你怎么這么糊涂呀!二媽!”二媽似乎還要從危光元的懷里往水塘中奔去。

“讓我死,讓我死吧!”

這一次二媽哭出了聲。

“我真的想死,放開我吧!”

“你不能死,大苕和小苕還沒成人!”

危光元似乎又一次拿出危氏長輩的身份吼著二媽,這吼聲是從危光元心底里發出的,二媽被這聲音震撼了,一時止住了哭泣的聲音。

圍觀的群眾看到大戲并沒有朝著他們的意愿發展,各自懷著復雜的心情散去了。

二媽被危光元從水塘救出后,在家里整整關了一個星期沒有出門。到了第八天的時候,二媽的大門開了,只見二媽坐在門口的青石條門坎上,右腿撂在左腿上向上翹著。

這一次二媽沒有梳獨辮而是梳了個高髻并用細麻繩繞在高髻處。二媽戴了一副木制的眼鏡,但那眼鏡沒有鏡片,只有一個空框架子擱在鼻梁上,原來那是大苕和小苕玩耍時自制的眼鏡。

二媽手里還拿著一本發了黃的書,那本書正是前幾年在危光元的老宅上挖出的那本危氏家譜。二媽不時地伸出舌頭,把右手的中指尖伸在舌頭處,舌頭舔了幾下那中指尖后縮了回去,二媽趕緊用那中指把那發了黃的書掀開幾頁,然后又用舌頭舔起那中指尖,又把那書前后翻轉著,口里陣陣有詞地念到:

“天地人和……

“光宗耀宗……

“日月星火……”

二媽的聲音時長時短,念著念著不時“咯咯”地一個人笑了起來,那笑聲似哭泣的聲音,又不全像;似笑的聲音也不全像,叫人聽起來渾身有些不自在。

濺狗和民兵營長站在二媽屋側面的草堆旁,傻傻地在一邊望著二媽。村里的群眾也在稻場上齊刷刷地瞅著二媽,人們都感到有些疑惑。

就在這時小光棍從屋里走了出來,他側著身子剛剛斜視了一眼二媽,二媽騰地從那青石條門坎上竄了起來直奔小光棍,小光棍還沒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二媽抱在懷里:

“我喜歡你,大光棍……

“我喜歡你,大光棍……”

小光棍拚命地掙脫出二媽懷抱,朝著村東頭的那棵桑樹跑去,二媽在后面緊追著:

“我喜歡你……大光棍。”

“我喜歡你……大光棍。”

小光棍急中生智,攀著桑樹的枝叉一口氣爬到桑樹的中部,兩條腿不停地哆嗦著,有幾片桑樹葉子落在了地下,還有兩片落在了二媽的頭頂的髻上。二媽追到桑樹底下扶了扶那副木制的眼鏡,嘴里不停地喊著:

“大光棍,我給你一箢箕……”

“大光棍,我給你一籮筐……”

“大光棍,我給你一簸箕……”

二媽瘋了,二媽終于瘋了。

二十

大光棍趁著天亮前的那陣子黑暗,一口氣跑到了蜜蜂寨北面,等到了那片原始森林的邊緣時天已經大亮了。大光棍不敢往那些經常有放牛娃出沒的地方鉆,只好鉆到那片原始森林里。剛看到一個泉水溝,大光棍就迫不及待的伏下身子用手捧著泉水喝,剛彎下腰就感到脊背陣陣疼痛,他勉強地捧了幾捧水喝了,撐著泉水邊的一棵小樹站了起來,走了幾步看到有棵老松樹,就順勢倚倒在那棵松樹的根上,心里憤憤不平地罵道:“濺狗和民兵營長那兩個王八蛋,對了,還有危宗文那個王八蛋,他們下手也是太狠了。”罵著罵著大光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一會兒,又被陣陣疼痛刺醒了,一會兒又睡著了。這一次大光棍還做了個夢,他在夢中見到了二媽,二媽問他:“大光棍,這一次,你是要吃一箢箕,還是一籮筐呢?還是一簸箕?”

大光棍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就被一陣疼痛驚醒了。

幾縷陽光透過片片樹葉散在地上,一束一束的,像被篩子篩過似的,陰陰的原始森林里顯得有些恐怖,但此時的大光棍也是全然不知道畏懼。又是一陣“唰唰”的聲音,砸在樹葉上,憑著大光棍從小在山里長大的直覺告訴他,那是樹上的果子落下的聲音。大光棍慢慢地挪到那發出響聲的樹葉前一看,原來是一種叫做八月楂的果子。大光棍抬頭看了看頭頂的八月楂樹,只見樹上還有一串串的八月楂正揸著大口子瞰視著地下,還有一串八月渣壓得樹枝彎曲成了一百八十度。

一連三天大光棍吃著地上的八月楂,喝著溝溝里的泉水。接下來的幾天大光棍一邊吃著那紅著口子的八月楂,一邊吃著另外的野果子,身上的疼痛明顯地感覺減輕了許多。

等到身上的疼痛剛剛好了一些后,大光棍在一塊巖石的后面發現了一個洞穴,洞口被一蓬長藤刺樹遮掩著,洞只有一個房間那么大,里面很干燥。一塊平平的黃石板像一個天然的地板床,在洞的里頭有一個臉盆大的泉水溝,洞里頭的泉水從石頭縫里滴噠,滴噠的流著……

大光棍在外面弄了一些樹葉和一些柔軟的樹藤鋪在黃石板上,一連幾天大光棍躺在那黃石板上,他開始慢慢地反思著自己的行為,大光棍一會兒后悔自己不該和二媽發生那些風流事,一會兒心里害怕工作隊追到這原始森林里來捉他,一會兒心里惦記起二媽來了,又過了一會兒又想起和他相依為命的小光棍兄弟,大光棍的心一直是七上八下的。末了,大光棍每天一大早晨就跑出山洞把一天的野果撿回到洞里,然后把那洞口用長藤刺罩起來,躲藏在山洞里一天不出來。白天偶爾洞外有些響聲,大光棍渾身就要哆嗦幾下,輕輕撥開那堵在洞口的長藤刺,透過一個小窟窿往外望去,啊,原來是一群飛鳥;啊,原來是一陣風吹著落葉在飄舞的聲音;啊,還有幾次是幾頭野豬從洞門口走過的腳步聲。

又過了幾天,大光棍身上的疼痛差不多完全消失了,白天睡在山洞里他竟然做了一天的夢,這一次他的夢做得很沉。在夢中大光棍竟夢到了和二媽在一起風流的過程,等他醒來的時候褲襠里濕了一大片……

大光棍揉著眼睛望著山洞里的石板,頓時,他的心里陣陣騷動,他的心里是那么地想二媽,這種感覺還是平生第一次這么強烈,大光棍簡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想趁天黑回月落嶺看看二媽,順便打聽一下月落嶺的風聲。

走出這片原始森林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蜜蜂寨上牛和牛抵角的聲音也聽不到了,只有一些塵土還浮在空中,另外一些樹葉也在黑暗的空中飄來浮去。

大光棍一路翻著田埂,來到月落嶺村前的那條小河邊,他先是在那個圓圓的石磙上坐了一會,聽了聽四周的動靜,田野里一片寂靜。只有一些黑影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原來那是長在田埂旁的樹,還有田埂上的一排排茅草在微微的夜風吹拂下似人影般的游動。

大光棍站在那石磙上望著前面的月落嶺村,隱約地看到了零星的燈火,他看不清是哪家發出的燈火,于是又順著田埂摸到村前的水塘堤壩上。他撲在堤壩上的一塊凹地里,把頭微微抬了抬,整個危氏老四房的燈火被他盡收眼底,村東頭有只野狗叫了一陣后又停了下來。

危老太門前的地槽里明明沒有發出任何“舂”的聲音,但大光棍的耳朵里一直傳出那種鏗鏘的聲音,趕也趕不走。他把兩只手的食指塞進左右兩個耳朵里連續塞了幾次又松開,又塞進,又松開,直到他感覺到耳朵里聽不到那種聲音后才把手放了下來。

危老太家里看不到燈火。

民兵營長家里也看不到燈火。

濺狗家里似乎有燈火。

自己家里也看不到燈火。

村西頭的碾子屋里也沒有燈火。

二媽家里的燈火最亮,窗戶暗紅暗紅的……

大光棍不敢冒昧的走進村莊,他要等天再黑一些,再沉一些。他仔細觀察著村里的動靜,兩只眼睛在黑暗中從村東頭掃到村西頭,又從村西頭掃到村東頭。這樣不知掃了多少遍,他朦朧地感覺到濺狗家里的燈火也熄滅了二媽窗戶前的燈火也暗淡了許多,這時,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是星星要出來的前兆。大光棍鼓起勇氣準備站起來走進村莊,腿抬起剛邁了兩步就軟下來又撲在了堤壩上,這樣反復了幾次后,大光棍終于鼓足最后的勇氣沿著水塘的堤壩邊摸進了月落嶺村。

村東頭的狗沒有叫喊,大光棍躡手躡腳地來到二媽的窗戶前,他貼著耳朵在窗戶上聽了聽,二媽的屋里傳來陣陣叨嘮的聲音。

大光棍輕輕地敲著二媽的窗戶:“咚、咚、咚,咚、咚、咚”

二媽屋的嘮叨聲慢慢大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

大光棍又連續敲了兩個六遍。突然二媽屋的聲音一下子響了起來:“天地人和,光宗耀祖,日月星火。”

二媽的聲音是一聲比一聲大,這聲音村東頭和村西頭的人都能聽到,嚇得大光棍趕緊躲藏在二媽側面的草堆旁,頭上直冒冷汗。

二媽高一聲低一聲地重復念著:“日月星火,光宗耀祖,天地人和。”而大門始終沒有打開。

天上有幾顆星星開始從云層里鉆了出來,這時二媽的聲音也小了些,小得讓人聽不見她究竟在說什么。大光棍渾身哆嗦著,他再也不敢去敲二媽的窗戶,而是輕輕地敲開了自家的門,小光棍告訴大光棍:二媽瘋了,工作隊派人到山里找了他幾回,只怕是大光棍要被抓去縣里坐大牢,說得大光棍是兩只腿一下子又軟了下來,上下牙齒磨得“吱吱”的響……

小光棍說到廚房里去給大光棍烙一個菜餅吃,大光棍趁機打開大門從村東頭跑了,緊接著村東頭的那幾只狗在黑暗中“汪汪”地叫個不停,一直叫到滿天的星星掛在天際才停了下來。

第二天,月落嶺的群眾說是晚上有“鬼”進了村,也有人說是大光棍進了村,還有人說大光棍和二媽又風流了一晚上。

此后過了兩年,朱家嶺的群眾說蜜蜂寨原始森林里有野人出現,全身長著毛,赤身裸體,有時雙手爬在地上走路。也有人懷疑那是大光棍,聽說后來還引來了一個民間“野人”科考隊的實地考察,再后越傳越神乎。

二十一

二媽在瘋了最初的一段時間里,她仍然是戴著那副沒有鏡片的木框眼鏡,頭頂上的那個高高的發髻已經變成了散散蓬亂的一片,似雞子下蛋后的雞窩,蓬頭垢面的。二媽手里依然拿著那本發黃的危氏家譜,沒有人時發出小小的聲音,一旦遇到危氏家族的人二媽立即念出聲來:“天地呀,人和哪;光宗啊,耀宗啊!日月喲,那個星火咯!”

二媽一邊念著,眼里一邊發出藍藍的光,樣子洶洶的,有些嚇人。

月落嶺的人看到二媽總是盡量繞著走,只有危老太聽到二媽的聲音后,要停下手里的舂棍,揚起頭大聲喊著:“二媽,二媽,來幫我舂谷頭子。”

二媽只要聽到危老太的叫喊聲,就會一路小跑地來到那地槽旁,一邊舂著谷子,一邊唱著自編的歌謠:

“嗨喲,嗨喲!天地人和!

“嗨喲,嗨喲!光宗耀祖!

“嗨喲,嗨喲!日月星火!”

危老太摸到屋里去給二媽拿出兩個菜餅,二媽口里一邊吃著菜餅,一邊還在發出“嗨喲嗨喲”的聲音,那聲音有些黏糊。

有一次,二媽把那本發黃的危氏家譜放在地上,危光元順便撿了起來。剛剛拿回家,二媽就追到碾子屋前一把從危光元手里奪過那本家譜,嘴里陣陣有詞地念道:“我們亂親不亂族,亂親不亂族。”

二媽哈哈地大笑著,笑得危光元有些尷尬。

又過了一段時間,二媽開始打人了,只見她手里拿著土坯子,看見隊長危宗文、濺狗和民兵營長仨人后,就追在后面用那土坯子砸。有一次他們仨人站在村東頭的那棵桑樹下正在議著什么事情,二媽看到后,從村西頭拿著三個土坯子一直追到桑樹底下,先朝著濺狗砸去,濺狗躲也躲不及,正好這時丫頭牽著牛從村東頭的后面山上走了過來,濺狗只好順勢躲在丫頭的身后,二媽頓時才住了手。二媽接著又追著隊長危宗文和民兵營長砸去,砸得他倆一個往后山跑去,一個朝著村前的那條小河跑去,那狼狽相叫村里的人笑了好一陣子。

更為嚴重的是,二媽在寒風凜冽的冬天有時把自己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頭,兩只胖嘟嘟的奶子在北風的吹拂下左右搖蕩著,像浮在水里的葫蘆一般,蒼白蒼白的。月落嶺的人們看到二媽這副樣子后,都低著頭繞著二媽,只有幾個小孩傻癡癡的看著二媽發呆。

丫頭每次看到二媽赤身裸體的樣子總是上前給二媽穿上衣服,當丫頭下地干活后,二媽又故伎重演。后來二媽在道場里又笑又跳后,危老太總是停下手里的舂米棒子,摸著給二媽穿了好幾次衣服。

“二媽的瘋病已經嚴重的干擾了月落嶺人的正常生活,再說也是到了傷風敗俗的地步。”隊長危宗文把濺狗和民兵營長召集在一起如是說。那一天他們仨人開會商量了好一陣子,仍然沒有一個好結果。

那年代,一個縣里沒有一個精神病醫院,只有省城里才有精神病醫院,一般農村里的精神病即“瘋子”都是自生自滅。

又過了幾天,危宗文終于從公社里帶來了好消息,危宗文聽公社的另一個干部說,有一個土方子可以治好二媽的瘋病。濺狗和民兵營長聽了危宗文的介紹后,覺得很新鮮又很刺激,他倆積極響應并下去偷偷準備了鑼鼓。

這是初冬的一個正中午,太陽有些刺眼,照得大多數人脫下了棉衣。二媽一個人坐在她家門口的那個青石頭門坎上,手里照樣拿著那本發黃的危氏家譜,不知從哪天開始二媽口里再也不是念著:天地人和,光宗耀祖,日月星火,而是改念:“我們從前是一家人。”

“你看,這家譜上寫著呢?”

突然有三個陌生男人來到了二媽的門前,二媽依然是對著他們說:“你們看,我們從前是一家人呢?”

二媽的話剛剛落地,那三個陌生男人突然把二媽圍在了中間,其中左右各一個人上前不用分說把二媽的雙手反綁在后面,另外一個人拿著準備好的繩子把二媽捆綁了起來。二媽拚命掙扎,口里不停地高喊著:“我們是一家人呢!你們看。”

那三個陌生男人前呼后擁地把二媽推到了稻場前的水塘邊,二媽的雙腿在使勁地蹬著。先是屁股的尾骨露了出來,接著屁股中間的槽也是露了一大截。水塘邊早已放好了一架九步踏的木梯子,濺狗站在鼓旁一手拿著一根鼓槌,民兵營長手里拿著一個大鑼,小光棍手里拿著一個小鑼。危宗文站在他們的后面,看到二媽到了木梯旁,忽然一聲令下:“開始敲鑼打鼓。”于是鑼聲“鏘鏘”,鼓聲“咚咚”,月落嶺簡直跟過節一般的熱鬧。

三個陌生的男人在鑼鼓聲中早也把二媽的腳和手反綁在那架木梯子上,并在二媽的口里塞了個小毛巾,只給二媽留下兩個鼻孔出氣。他們又在木梯的兩頭分別系上長長的繩子,末了,木梯頂端的長繩子從水塘邊繞到了水塘的對岸。危宗文接過濺狗手中的鼓槌,濺狗和幾個群眾還有那三個陌生的男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綁著二媽的木梯反放在水塘里。只見二媽仰望著天,整個臉部一陣陣痙攣,渾身微微顫動著,那綁著二媽的繩子也是一顛一顛的,此時二媽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勞的。

濺狗和幾個群眾到了水塘的對岸,像拔河比賽似的,前后站著緊握著繩子;那三個陌生男人則站在水塘的稻場邊,也是像拔河似的手里緊握著那根繩子。這時候道場邊聚了一些看熱鬧的群眾,鑼鼓聲暫時停了下來。

“大家注意了,一定要看著慢慢的拉,免得拉翻了。”村長危宗文手里拿著鼓槌,在一旁大聲叮囑。

“還有,鑼鼓一響你們就開拉,鑼鼓一停你們就要停下來。”

“還有……還有……一邊拉到對岸,一邊拉回來,兩邊輪流拉。”

危宗文又說。額頭上冒著汗,他用手背在流著汗的臉頰上擦拭了一下,眼睛一會兒望著對岸的濺狗,一會兒又望著那三個陌生的男人。

“開始敲鑼打鼓喲!”

危宗文一聲鼓響,那木梯托著二媽被拉到了水塘的對岸,眼看要碰到水塘邊,鑼鼓聲戛然停止,濺狗他們瞬間停了下來,松開手中的繩子。緊接著水塘這邊的那三個陌生男人,隨著又一陣鑼鼓聲把二媽拉到了水塘的這邊。

接下來,那木梯眼看要到水塘的對岸邊,鑼鼓聲稍停一下,就被這邊的人拉了過來。再接下來,鑼鼓聲一聲響過一聲,人們的叫喊聲也是一浪高過一浪。還沒等鑼鼓停下來,兩岸的拉繩人就互相輪流拉過去,拉過來……

鑼鼓聲索性一直敲著,民兵營長和小光棍使出全身的力氣,恨不得要把那鑼敲破似的。兩岸的拉繩人也是愈來愈起勁,有兩次竟然是同時拉起,把二媽和那木梯懸在水塘的上空。村長危宗文趕緊停止了鑼鼓聲,兩邊的拉繩人也是同時停下了手中的繩子,那木梯和二媽則重重地砸在水塘里。眼看二媽全身被水淹沒了,兩岸的拉繩群眾急中生智把兩頭的繩子同時拉緊,頓時,那木梯托著二媽又從水塘中浮了起來。不過,那木梯和二媽則傾斜倒在了一邊,眼看就要翻在水塘里,危宗文大聲喊道:“兩邊的繩子趕緊拉直,拉緊!”

站在水塘邊的群眾也是一片驚叫,只有綁在木梯上的二媽像死人一般,沒有任何的反應。

聽到危宗文的叫喊聲,兩邊拉繩子的人拚命地拉著繩子,圍觀的幾個群眾也在兩頭幫忙拉緊繩子。

那木梯和二媽在空中抖動了幾下,然后重重地落在水塘里,又浮在水面上,二媽又一次被水把全身浸濕了。

冬天的太陽雖然沒有生機,但這一天卻沒有刮風。蜜蜂寨放場的牛群又在抵角,不知道是水牛,還是黃牛;也不知道是公牛,還是母牛。反正冬天放場的牛除了月落嶺村,沒有其它村的。那牛童的聲音是那樣的清晰可辨:

“黃牛角,水牛角……”

“越抵越發惡…”

“黃牛角,水牛角,越抵越發惡,”

“越發惡…越發惡…”

“發惡……”

“發惡……”

“發惡……”

“惡……”

“惡……”

二媽從水塘里終于被拖到了稻場上,二媽渾身打著哆嗦,嘴唇蒼白,只有兩個鼻孔在出著粗氣。有人給二媽拿掉了塞在口里毛巾,二媽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的家譜呢?”二媽說的第二句話是:“我們從前是一家人。”

二媽說話的聲音很小,只有周圍的幾個人聽清楚了。

危老太抱著一床破棉被,尋著聲音摸到了二媽的跟前。危宗文安排后村的幾名婦女把渾身哆嗦的二媽抬進了二媽的家,丫頭也在二媽的廳屋里燒了一堆火……

那三個陌生男人是危宗文從朱家嶺調來的,那天晚上他們仨人在月落嶺喝了酒才走。

二十二

整整一個冬天,危光元都被濺狗派往縣城以東的地方修鐵路去了。等危光元回到月落嶺時,二媽的瘋病似乎好了些。二媽既不拿土坯子砸人,也不脫光自己的衣服,只是依然戴著那個沒有鏡片的木框眼鏡,頭發又扎起了獨辮,手里照樣拿著那本發黃的危氏家譜,口里還是滔滔不絕地念著:“我們從前是一家人。”

“小叔子,你看,我們從前是一家人,這上面寫著。”危光元剛剛從縣城以東的地方回來的第二天,二媽在稻場上攔著他說。

危光元聽說二媽被危宗文他們用木梯在水塘里拉過,他馬上在記憶里想起小時候聽老人們說過這事,得了瘋病的人用木梯仰在水里拉幾下,會讓瘋病人突然驚醒,有的“瘋子”會一下子好起來。

危光元在心里為二媽難過的同時,也覺得危宗文他們這一次似乎是做了一件“人事”。

丫頭對濺狗心里僅存的一點東西已經全部消失了,丫頭說不清是從那一天開始的,可能是濺狗“整”二媽和大光棍的那一天開始的。反正從那一天開始后,丫頭再也沒有讓濺狗碰過自己的身子,她每天睡覺時總是把衣服穿上兩層,有幾次丫頭睡著了,濺狗把她的衣服脫到第二層時,丫頭突然醒了,然后是拚命反抗,氣得濺狗把丫頭的臉都打腫了好幾天才消。

二媽和大光棍的事暴露后,村子里原來流傳的危光元和二媽風流的謠言不攻自破。丫頭心里的疑團也全部消失了,她對危光元的愛也一天比一天加重。而濺狗對丫頭的防備也是一天比一天加強。村子里只要有外派的活,濺狗一般都會派危光元去干。只要危光元在村子里呆著,濺狗的心里就不舒服。丫頭對他是那個態度,濺狗心里是很清楚的,只不過濺狗從來就沒有流露半點在外面,因為他霸占著丫頭本來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濺狗更是不想讓這不光彩的事情再抖在外面曬著。

村子里也不時有些關于丫頭和危光元死灰復燃的言語傳到濺狗的耳朵,濺狗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裝作沒有聽見似的,只是苦惱一直沒有現場抓住他倆,俗語道:捉奸要捉雙嘛。上次濺狗明明感覺到是危光元半夜三更進了二媽的屋里,后來,抓了半夜原來是大光棍進了二媽的屋,這叫他、還有危宗文、還有民兵營長是跌破了眼鏡。后來私下里危宗文更是多次抱怨濺狗,漢奸沒有抓到,反而無端逼跑了大光棍。危宗文多次安排濺狗派人到山林里去找大光棍,派出去的人連大光棍的一根毛也沒找到,反倒是后來四周的鄉鄰到處謠傳著:在蜜蜂寨和九步嶺的原始林里發現了所謂的“野人”。其實濺狗心里比誰都明白,那個所謂的“野人”極有可能就是大光棍。

丫頭聞訊危光元從縣城修鐵路結束回到月落嶺后,趁著濺狗還沒有回家的時候,故意挑著一擔水桶到村對面的小河里盛了一擔水。到小河里挑水既可以從村東頭走,又可以從村西頭走,這一次丫頭選擇了從村西頭走。她想看上一眼危光元,她有好久沒有看到他了,哪怕是能夠只要看上他一眼,丫頭的心里也許會好受一些。

濺狗回家發現了丫頭的行為后,便躲在稻場邊的草垛子邊偷偷觀察著丫頭的一舉一動。當他看見丫頭在碾子屋前左顧右盼時,心里更是明白了幾分,好歹那一天危光元沒有從碾子屋里出來,否則……

濺狗一直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直熬到天黑。

晚上丫頭在廂房里洗澡,丫頭先是用木腰杠頂著門,后來剛剛脫了外面的衣服,卻忘了拿毛巾。丫頭穿著內褲到外面廳屋拿著毛巾返回了廂房,丫頭又重新拿起那根木腰杠正要頂著門時,濺狗突然闖了進來。濺狗剛剛一個人喝了酒,渾身散發出一股醉醺醺的酒味。

濺狗進到廂房后,趁著酒性不用分說的把丫頭強暴了,這一次丫頭雖然抵抗了,卻沒有逃脫濺狗的魔掌。

危光元摸到濺狗后門的陰溝里,剛剛把耳朵貼在濺狗的土墻上,就隱約地聽到濺狗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口里不停地罵著丫頭,隨后聽到濺狗的吼聲和噼噼叭叭的響聲,然后是丫頭高一聲低一聲的哭叫聲。

其實剛才白天危光元是眼睜睜的看著丫頭從村對面的小河邊挑著水往碾子屋走過來,只不過是危光元突然發現了濺狗后,才沒有和丫頭搭訕。而是故意把自己關在碾子屋里,但危光元的心里卻是躁動不安。

冬天的夜黑得很早,幾顆認識的星星還沒有出來,整個大地是一片漆黑。危光元趁機來到了濺狗屋后面的陰溝里,他貼著墻想聽聽里面傳出什么樣的動靜。當他隱約地聽到濺狗喘著粗氣的聲音時,危光元的心里像刀絞一般的難過,就像是眼睜睜的看到自己的妻子被壞人強奸一般。他知道濺狗又在糟踏丫頭。再后來他聽到丫頭和濺狗的打罵聲,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

接下來只聽到濺狗打丫頭的聲響,再后來他聽到丫頭的哭泣聲一聲連著一聲。危光元差點失去理智,他要去湊那王八蛋的濺狗。

就在他準備沖進濺狗的大門時,他突然聽到丫頭的那聲大叫:“我心里只有危光元,怎么哪?怎么哪?”

危光元一下子被丫頭的那句話叫醒了,難道自己和丫頭之間的那些事被濺狗發現了,危光元在心里問自己。

就在這時濺狗的屋里開始了少有的平靜,危光元用一只手塞住耳朵,另一只耳朵死死的貼近那土墻,才斷斷續續的聽到丫頭“嗚嗚”的哭聲。

一陣夜風吹來,夾著樹上的枯葉發出嗖嗖的聲響,危光元渾身抖動了一下。在漆黑的夜里,他一直站在濺狗的陰溝里,聽著濺狗屋里的動靜,丫頭的哭泣聲停了下來,天空在泛著白白的云層,黑夜開始冒著點點星光,后山的野狗也開始零星的叫了起來……

危光元回到碾子屋后,二媽家里的大公雞開始叫了,但他的雙腿還是麻木的。直到公雞叫到第三遍的時候,危光元的雙腿才慢慢地恢復了知覺。

后半夜危光元在夢里哭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的時候,他還在做著夢。一會兒,他夢見自己的二哥危光斗用二媽家的那頭老水牛馱著丫頭時的情景;一會兒又夢見丫頭和他在蜜蜂寨上;一會兒又夢見丫頭和自己結婚了;一會兒在夢中拿著斧頭把濺狗劈成了兩半,血流到了村前的稻場里;等血流到村前的小河時,危光元醒了,整個臉龐濕潤濕潤的。

大苕死了,據說是在砌墻時從土墻的山尖上掉下來摔死的。大苕死的季節,人們早已脫掉了厚厚的棉衣。

公社的大廚王全套把大苕的尸體拖到縣城火化后,用一個瓦罐裝了起來。大苕的骨灰在瓦罐里還沒有裝滿,王全套又在瓦罐的口上塞了一些稻草,然后用一塊布條把那罐子口給封了起來。

末了,王全套又給了八塊錢給小苕,叮囑:“一是千萬要小心,不要把那瓦罐給摔破了。另外,這八塊錢一定要給在二媽的手里。”

“對了,順便帶幾個包子回去,”

王全套從那革命老胡同小酒店暫時賒了幾個包子,趕到青石條的胡同口,把那幾個包子又塞進小苕的懷里。

小苕抱著裝有大苕骨灰的瓦罐,懷里揣著八塊銀元和幾個包子上路了。小苕記不清有多久沒有回月落嶺,也記不清有多久沒有看到二媽。大苕死時小苕難過一陣子,大苕燒成骨灰后,小苕反而沒有太多的難過。記得那天大苕的骨灰從縣城拿回后,王全套仍然在那革命老胡同小酒店炒了盤鹵豬耳朵,小苕吃了足足半碗,還喝了幾口白酒。

小苕今天似乎有些激動,他分明是抱著大苕的骨灰,卻誤認為是抱著什么戰利品回去給二媽。很快小苕趟過鎮前的那條小河,過了陵谷,然后走到那石頭崗上,他在懷里摸了個包子吃了。正準備去摸第二個包子時,不料腳下被一塊青石頭絆了個踉蹌,小苕連續朝前竄了好幾步,手里抱著的瓦罐從手里也差點兒滑落了幾次,都被小苕摟在懷里。小苕正要收攏自己往前竄的腳步時,一不小心又被腳下凸出的一塊石頭絆倒了,這一次小苕是連人帶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小苕終于從地上站了起來,兩個膝蓋全破了,那裝有大苕骨灰的瓦罐也被摔成了碎片,骨灰散落在地上。小苕雙眼盯著地上的骨灰,站在一旁發呆,一臉的茫然不知所措。呆了一會,小苕才慢慢地脫掉身上的罩衣鋪在地上,先是用手捧起地面上層的骨灰,到了最后連地上的砂子和骨灰也一起捧在罩衣上。小苕把那罩衣挽成個草結似的,然后用那塊布條把骨灰牢牢地束在罩衣里。

小苕雙手互相搓了搓,又互相拍打了幾下,然后把那罩衣搭在左肩上,左手拿著罩衣頭,右手又從懷里拿了個包子啃了起來。最后一口有點硌牙,原來是包子上面粘著大苕的骨灰末子。

小苕背著大苕的骨灰回到月落嶺時,危老太正在地槽里舂著谷頭子,那“鏗鏘鏗鏘”的聲音,如同村前小河的流水聲一般,人們都聽習慣了。連桑樹上的小鳥也照樣在樹丫上嬉戲著,只有幾只麻雀在樹林間飛來飛去,發出“喳喳”的叫聲。還有幾只竹雀在桑樹上稍微停了停,然后拍著翅膀有節奏地飛向了濺狗屋后面的那片竹林里……

二媽依然坐在門前的那個青石頭門坎上,戴著那個木框眼鏡兩眼發呆,手里拿著那本發黃的危氏家譜,口里陣陣有詞的念道:“從前我們是一家人,你看,這家譜上這樣寫著?”二媽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不知疲倦。

小苕走到二媽的跟前時,二媽也沒有什么表情,而是用手指著那本家譜說:“快看,小苕,從前我們是一家人。”

當小苕告訴二媽,大苕死了時,二媽先是睜大著眼睛朝小苕瞪了一眼,然后不緊不慢地說:“還會活的,還會活的。”

“大苕真的死了,哪兒還會活。”

“春天來了,他就會活的。”

小苕被二媽說得一臉的茫然。

“你看,小草死了,不是活了嗎?”

“還有桑樹葉枯了,現在不是又返青了嗎?”

“還有小鳥不是又在叫嗎?”

二媽用手指著村東頭的那棵桑樹對著小苕說。

“可是大苕變成灰了。”

小苕把裝著大苕骨灰的罩衣放在地上,鼻子酸酸的,不解地對著二媽說。

小苕并不知道二媽瘋了,他只感覺到二媽變得和從前不一樣。

“那我們把大苕的骨灰撒到墳場里,明年不是照樣可以重新長嗎?”二媽接過小苕的話。

“長不了呀!長不了呀!”小苕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月落嶺的人們都到地里干活去了,只有危老太知道大苕死了。危老太放下手里的舂米棒摸到二媽的跟前,說:

“二媽,大苕也是成年人了,應該把他埋到危氏墳園里。”

“聽危老太的不錯,不錯……”

“小苕,拿把鐵鍬。”

小苕肩上背著大苕的骨灰,手里拿著把鐵鍬,腋下夾著一根棍子,危老太摸著小苕腋下的棍子,走在中間,二媽跟在危老太的后面,一邊走著一邊口里哼著:“我們從前是一家人喲,這危氏家譜上這么說的。”

“危老太,您說是嗎?”二媽扭著頭對危老太說。

危老太在黑暗中搖著頭,她用手扶了扶肩膀上的那個黑色的布袋子,淚水從兩只瞎了的眼眶里不斷地滲了出來。

“危老太哭了喲!危老太哭了喲!”

二媽在田埂上跳了起來,木框眼鏡架歪歪斜斜地滑在鼻梁的下方。

三個人像唱戲一般來到了蜜蜂寨南面的危氏墳園里。墳園里到處長滿了青青的小草,還有不知名的小野花開放在墳頭上。幾只小蜜蜂在草叢中嗡嗡地打著旋子,一群小蝴蝶在輕輕地吻著草叢中的花蕊。

二媽一屁股坐在她男人的墳墓上,順手撿了一顆黑石子在手里,二媽對著墳墓里的男人說:“我要把大苕種在你的身邊,明年他會長出來的,到時候我來接他。”二媽又轉過身對著小苕說,“小苕,你明年跟我一起來接大苕,好嗎?”

小苕“哇”地哭了起來,他不知道二媽怎么說出這樣的話,因為在他的心中大苕永遠是不會活回來的。

“怎么呀?小苕不愿意,咯咯……”

“那我明年跟危老太一起來,危老太你說好不好?”二媽對著跪在啞巴墳墓上的危老太說。

危老太并沒有理睬二媽,她在心里祈求著什么,嘴巴微微地張開著又微微地閉上,不斷反復著。

二媽把手里的那顆黑石子丟在她男人墓旁的一塊空地里,大叫一聲:“挖,就把大苕種在這里!”

小苕很快就挖了個土坑,他把裝著大苕骨灰的那件罩衣一同放進了土坑里。危老太循著聲音摸了過來:

“慢點蓋土,慢點蓋土”

危老太兩只手懸在空中,肩上掛著那個黑袋子滑在了膀子上。

“把那罩衣口松開,好讓大苕早點脫胎,”

“把那口松開,好讓大苕早點開花。”二媽搶過危老太的話。

小苕趕緊把那系著罩衣口的布條松開,大苕的骨灰靜靜地躺在土坑里。危老太從黑色的布袋里拿出四個干癟的紅棗,分別放在土坑的四個角里;又拿出短布條四塊、長布條三塊,分別放在土坑的上下兩頭;象征著大苕上身穿了四件衣服,下身穿了三件衣服,這和人死后的七祺是一脈相承的。在危老太的心中,大苕也是危氏家族的大男人了。

接下來危老太從黑布袋里抓出一小撮米撒在大苕的骨灰上面,又從黑布袋里抓出一點烏黑的面粉同樣灑在大苕的骨灰面上。末了,危老太雙手合在胸前,口里大聲念:“天哪,地哪,人哪,和哪……”危老太稍停了一下,“光哪,宗哪,耀哪,祖哪……”危老太又停了一下,“日哪個,月哪個,星哪個,火哪個……”危老太再停了一下,突然大聲的祈禱,“早生咯,早生咯,早生咯……”

危老太口里反復地祈禱著,直到掩埋大光棍的土坑上面隆起了個土包子。

小苕把王全套帶回剩余的幾個包子放在大苕的墳墓前,危老太先到周圍的墳墓上燒了些紙錢,然后在大苕的墳頭前燒掉了剩余的所有紙錢,二媽恐怕那些紙燒慢了,她用一根樹枝反復地撥動著沒有燒盡的紙錢,很快一團團火旋到了危氏墳園的上空,片片紙屑在風中飛揚。

“黃牛角,水牛角,”

“越抵越發惡……”

掩埋了大苕的第二天,小苕就急匆匆地往王全套家里趕,那里還有一些木工活在等著小苕呢。小苕剛剛走到月落嶺的后山時又折回到了村里,他把王全套給的八塊錢塞進二媽的手里。二媽硬是從中拿出兩塊錢給小苕,要小苕帶給大苕買包子吃。小苕對二媽說大苕已經死了,二媽卻哈哈大笑起來:“明年就活了,明年就活了。”

小苕拗不過二媽,他手里拿著二媽給的兩塊錢回到了鎮上王全套家。

大苕死了,月落嶺的大多數人知道后,就像是死了一只牛崽一樣平淡。

二十三

濺狗到縣城去學習前私下里似乎給民兵營長某種交待,這一點危光元和丫頭兩個人都有所覺察。

濺狗走后的前幾天,白天,民兵營長一直安排危光元到離村子里最遠的地方去干活,而丫頭總是被安排到離民兵營長看得見的地方干活。到了晚上,民兵營長更是坐在濺狗家的門口,那一坐就是半晚上。到了半夜三更還要隔著大門叫上幾句:“丫頭嬸,丫頭嬸。”

那叫聲被村東頭的野狗回應著,然后是“汪汪”的叫喊聲。

丫頭在心里想著危光元,卻沒有任何的機會。危光元也想著丫頭,卻連面都碰不上。晚上更是不敢到濺狗的陰溝去聽丫頭的動靜,因為排長蹲在濺狗的門口。

丫頭說:“光元哥,我們一起跑掉算了,我們跑到大山里去,和大光棍一樣,其實在大山里哪怕是吃著野果也比現在要好,只要我倆還在一起。光元哥,你不知道啊,我可是天天想著你,濺狗也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只是他一直沒有抓住什么把柄。”

丫頭說:“這幾天濺狗到縣里去開會,那個被石頭沒有砸死的瘸民兵營長,天天晚上坐在我們家的石頭門坎上,半夜三更還要叫我幾聲。我也知道,這是濺狗安排的,你看他們把我已經當作了偷人的賊,他們照得住我的人,難道照得住我的心嗎?昨天晚上我用水潑在民兵營長的身上,可是潑了幾次就是潑不走,我看民兵營長是成了濺狗的狗腿子,濺狗是成了危宗文的狗腿子,危宗文是成了公社的狗腿子。”

丫頭說:“光元哥,濺狗現在變態了,他天天晚上想占有我,蹂躪我,可是我一想到你,我就和他拚命,你看,我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被他打得沒有一塊好肉,難道你一點也不心疼我嗎?”

危光元緊緊地把丫頭擁在懷里,幾行淚水流在了丫頭的臉上。

丫頭說:“光元哥,你哭了,你是為我哭的,我死要和你死在一起。如果你不想死,那我先死,到時候你每年要去墳上看我咯!”

“不,不……”危光元說,“我們都要好好地活著,為對方活著。”

“這日子真的沒有辦法過了。”丫頭嗚嗚地抽搐著。

“我知道,但有什么辦法呢?”

“難道你眼睜睜地看著我像死人一般的生活?”

說這話時,丫頭是在危光元的碾子屋里,她躺在危光元的懷里,雙手扒在危光元的肩膀上,喉嚨里像是堵塞了一團棉花,不斷地哽咽著。

這幾天濺狗不在家時,民兵營長天天晚上都在她家門口坐著,半夜三更丫頭睡著了,也要被民兵營長吵醒幾次。屋后的陰溝里聽不到危光元的腳步聲,丫頭的心里躁動不安。她恨死了民兵營長。昨天深夜里,丫頭突然打開自己的院子門,把一盆子水朝著門口的那個黑影潑去,黑影在黑暗中尖叫了一聲,一溜小跑朝著稻場旁跑去了。過了半晌,民兵營長又在丫頭的門前叫了起來:“丫頭嬸,丫頭嬸!”民兵營長的聲音有些嘶啞。丫頭又從床上爬起來,端了一盆子水,剛剛打開大門,那團黑影從她家的大門口呼的一聲跑去了……

第二天,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時,丫頭在家里就點燃了那截長長的松油疙瘩。然后,丫頭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一直等到黑暗把門縫里的一絲亮光全部吞噬,幾絲松油疙瘩的燈火亮星從瓦縫里透出來后,她才實施著自己的計劃。

丫頭把院子門用木杠栓牢后,輕輕地爬上在屋側面院子墻邊的梧桐樹枝上,輕手輕腳地翻過了自家的院墻,她不敢往稻場中間走,而是先穿過屋后面的陰溝,直接到了屋后的那片竹林里。丫頭把頭埋在竹林里,立著耳朵聽了聽,沒有聽出什么異常的聲音,顯然民兵營長還沒有到她的門口來。

丫頭小心翼翼地穿過竹林后,又弓著腰穿過緊挨著竹林的那片洼地,這時候丫頭隱隱約約地聽到了自己的大門口有走動的腳步聲。丫頭把身子貼在洼地里的一棵樹上,重重的吸了一口氣,她知道民兵營長又坐在了她家的大門口。丫頭不敢出大氣,摸著黑夜穿過了那片墳場,渾身出著冷汗,走出了那片雜樹林子,翻到月落嶺村后的那條循環水渠溝里……

丫頭沿著那條村后的循環水渠溝來到了村西頭的碾子屋旁。碾子屋很安靜,幾點零星的暗暗的燈火透過屋頂,在黑暗的夜晚發出螢火蟲般暗紅的光亮。危光元在碾子屋里咳嗽著……

當丫頭溜進危光元的碾子屋時,危光元先是呆了一下,接著就吹滅了松油燈火,在黑暗中一把摟住了丫頭。

會開到第五天的時候,縣里提前散會了。

回到月落嶺時,幾顆天罡星已經在黑暗的云層中鉆進鉆出。濺狗先到了民兵營長家里,沒有看到民兵營長,然后在自家門口的石坎上發現了民兵營長。濺狗心里暗暗感激著民兵營長:“丫頭這回總算沒有偷人。”濺狗在心里對自己說。

濺狗在院子前面叫了幾聲丫頭,屋里沒有人答應。濺狗從大門縫里發現屋子里有燈火,濺狗又跑到屋后面的陰溝里喊了幾聲,屋里依然沒有人答應。

濺狗心想可能是丫頭睡著了,于是,濺狗也從院子側面的梧桐樹枝上爬進了院子。濺狗推開房門,床上沒有丫頭,只有那半截松油疙瘩在燃燒著,那火焰忽明忽暗的沒有一點兒生機;濺狗又推開外面的一間廂房,廂房里是一片漆黑,濺狗從房里舉起那半截燃著的松油疙瘩,把整個廂房照了個底朝天也沒有發現丫頭,濺狗的腦海頓時一下子炸開了,眼前馬上浮現出丫頭和危光元在一起的情節……

濺狗叫上民兵營長,民兵營長帶上那把公社發的手電筒直奔村西頭的碾子屋……

二十四

危光元和丫頭兩人被綁在了村東頭的那棵桑樹上,兩個人都沒有穿衣服,赤身裸體的身上到處被濺狗和民兵營長用柳樹條抽打得遍體是傷痕,危光元哼了幾聲之后,聽到丫頭吭都沒吭一聲,隨后他也沒有哼一聲。

這一回濺狗終于把丫頭和危光元捉奸捉到了床上。當民兵營長的手電筒照到危光元的屁股上時,危光元正把丫頭壓在他的身子下面……

折騰了半夜,濺狗和民兵營長把自己也折騰得累了,他倆倒在危老太的草垛子旁睡著了。

初夏的夜風夾著春天的寒意吹到人身上有些涼,天上布滿了三三兩兩的星星,有幾顆星星在不停的眨著眼睛,有幾顆星星在云層中穿梭著,有一大片烏云聚在桑樹的頂上并停留在那里不肯散去。

丫頭和危光元兩人都在數著天上的星星……

危光元從東邊的那顆最亮的星星數起,一直數到西邊最遠的那顆星星被云朵遮住,最終數了多少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又反復的從東邊數到西邊,不一會兒,西邊的那片黑云猛然一下子朝頭頂蓋了過來……

丫頭從北邊的那顆天罡星數起,一直數到南邊的星星被遙遠的黑夜吞噬在那片群山中,最終她也沒有數清楚從天空的北邊到南邊究竟有多少顆星星。她又反復的從北邊數到南邊,過了一會兒,北邊的星星躲進了云層,南邊的星星也被一片烏云遮蔽著。頭頂上的云朵在不停地翻滾,直到把整個天空罩在黑暗中,丫頭一下子像掉進了一個深淵……

危光元在黑暗中低聲地說:“都是我連累了你。”

“不,是我連累了你。”丫頭把頭從桑樹上盡量往危光元處偏移說,“我是不是‘白骨精?”

危光元沒有回答,只是搖著頭,丫頭在黑暗中感覺到了。

危光元說:“丫頭,我這一生能夠碰到你這個女人,就是死了也值得。”

“光元哥,我也是。”丫頭說,“我這一生知足了。”

丫頭說:“我想死。”

危光元說:“我也是。”

丫頭說:“光元哥,你怎么突然說這話,你不是一直鼓勵我活下去嗎?”

危光元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真的想死。”

丫頭說:“難道你把人生看透了。”

危光元說:“我不光是看透了,我簡直是看化了。”

丫頭說:“那我們一起死吧。”

危光元說:“……”

他倆互相往對方的身上使勁掙了掙,卻又被身上縛住的繩索彈了回去。

這時,天空被烏云全部罩了起來,幾道雷電在桑樹的頂上閃爍。東邊山上的野狗在黑暗中拚命地竄著,它們在山坡上朝著那雷電閃爍的地方嗷嗷亂叫著;雷電停下來的瞬間,那些野狗也停止叫聲,只要那雷電一亮一閃,那些野狗就會立即嗷嗷亂叫起來……

濺狗也被雷電驚醒了,他判斷天快要亮了。

濺狗用腳踢醒了民兵營長,他叫民兵營長照看著丫頭和危光元,濺狗要到危宗文家里去匯報一下,濺狗心里也不知道這場捉奸的戲如何收場,他要等著危宗文拿主張。

“民兵營長,把綁著他們的繩子再緊一下,”

“嗯……

“等天亮了,我要按危氏的族規把你們倆沉塘!”

“要沉塘的是你,千刀萬剮的死濺狗!”丫頭在黑暗中朝著濺狗說話的方向噴射著心中的怒火。

“那你倆等著,好戲在后面啰。”

濺狗說完,朝著后山危宗文的家摸去。

濺狗離開桑樹后,民兵營長把縛在危光元身上的繩子緊了緊,又把丫頭身上的那根麻繩緊了一圈。民兵營長的手先是在丫頭的大腿上擰了一把。

“流氓,”丫頭在黑暗中吼道,“你這個流氓!”

排長又把丫頭的兩個奶抓了一把。

“你這個斷腿的流氓!”

“民兵營長,你想干什么?”危光元在黑暗中大聲怒斥道。

民兵營長順勢在黑夜里又往丫頭的褲襠處狠狠地摸了一把。

“你這個砍頭的流氓!”

“民兵營長,你想干什么?”

民兵營長在黑暗中嘿嘿地笑出了聲……

丫頭在黑暗中嗚嗚地哭出了聲……

危光元在黑暗中跺著地……

天空中還在閃著雷電,麻麻的細雨像雪花一樣開始飄了起來。

濺狗和危宗文在朦朧的細雨中說著話時,東邊的天際已經開始泛白了。

濺狗說:“索性把他倆沉到水塘里去。”

危宗文說:“那可不行,現在是新社會,不能做那一套,再說,那沉塘的習俗是舊社會危氏家族的產物,早也廢除了。”

“那怎么辦?”

“這本身是家丑不可外揚的事,你硬要張揚,你做事沒有頭腦。”

“你在丑他倆的同時,也是在丑你自己,你知道不?”

濺狗耷拉著腦袋,他感覺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一件蠢事。濺狗第一次在危宗文的面前把頭差點低到了自己的褲襠里。

“那接下去怎么辦?”濺狗抬頭看著危宗文。

“那……這樣辦……”危宗文把嘴對著濺狗的耳朵。

二媽拿著菜刀的時候,天剛蒙蒙亮。

牐犆癖營長看到二媽拿了把菜刀到了桑樹底下,嚇得拔腿就往后山跑。

天空終究只下了點麻麻雨,雷電卻把二媽震醒后,二媽起床后,她照樣是拿著那本發黃的危氏家譜,照樣從稻場中間往村東頭蹓跶著。

二媽每天對著天說:“我們從前是一家人,你們看,這家譜上是這樣寫的。”

二媽每天對著地說:“我們從前是一家人,你們看,這家譜上是這樣寫的。”

當二媽離那桑樹還有數十步時,發現了危光元和丫頭被赤裸著身子綁在桑樹底下,二媽突然驚了一下,她轉過身回家拿了把菜刀。民兵營長先是發現二媽的身影在他面前閃了一下,一會兒他發現二媽手里拿著把菜刀往桑樹底下走來。排長以為二媽是沖著自己來的,嚇得從危老太的草垛上打了幾個滾,往后山逃命。民兵營長從內心懼怕二媽這個“瘋子”,雖說自從那次把二媽強行弄到水塘里拖了后,二媽再也不像瘋到最厲害的那段日子,見到他們幾里外就拿石頭追著打,可是民兵營長的心里一直很怵,他平時見到二媽總是彎著圈子走。他甚至懷疑有一天二媽會趁他沒有防備時,一刀會把他剁成肉醬。

二媽看到民兵營長從后山跑了,嘿嘿地笑出了聲。她拿著菜刀口里陣陣有詞地念道:“我們從前是一家人!”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危光元和丫頭身上的繩子砍斷,之后,二媽多看了幾眼危光元赤裸著的身子,又發出幾聲嘿嘿嘿嘿的笑聲。

丫頭被二媽砍斷繩子后,雙手捂著眼睛,跑回到了她和濺狗一塊煎熬了幾年的土墻屋,隨后聽到濺狗的院子門發出“哐”的一聲響聲,反手把院子門關牢了……

危光元跌跌撞撞地回到碾子屋時,他的腦子里是一片空白。此時他唯一要做的是盡快地死去,他和丫頭已經約定,一起去死。他匆忙地給自己穿上了衣服,然后拿了根繩子系在碾子屋中間的那根橫梁上,末了,他又想起了什么:“人死后上身要穿四件衣服,下身要穿三件衣服,”危光元在屋子里總算找到了上四下三一共七件衣服,他匆匆地給自己套上。然后,搬來一條凳子墊在腳底下,把那根吊在橫梁上繩子的另一頭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并把繩子系了個死疙瘩。他唯恐繩子脫落下來,又把繩子頭的那個疙瘩用力擰了幾下,危光元在心里喊了一句:“丫頭,我隨你來了!”頓時,雙腳踢倒了那墊在腳下的凳子……

危光元冥冥之中感到,自己的雙腿在使勁地蹬著,脖子上像被人的雙手死死的掐住了一般,喉嚨里也被一塊石頭堵塞了,人也慢慢地失去了知覺,整個世界一片昏迷……

突然,系著他的那根繩子從脖子上斷了,危光元被重重地從空中摔倒在地上,喉嚨口一下子敝開了……危光元深深地吸了幾口空氣,他慢慢睜開了眼睛,“啊,我還活著。”危光元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是略微感到有點疼痛。這時候村子中間傳來了群眾的喧嘩聲,那聲音很雜,很亂,好像還有哭泣的聲音……危光元預感到了什么,他重新站起來,又找了一根粗些的繩子……

二十五

濺狗從后山回來后,丫頭已經吊死在他家的那棵梧桐樹上。

本來濺狗按照危宗文的計謀行事,沒有想到是這樣個結果。危宗文告訴濺狗,讓他回到月落嶺后,叫民兵營長把丫頭和危光元兩個人趁機放了,然后讓那事不了了之。

濺狗在后山的路上碰到了民兵營長,民兵營長把遇到二媽的事也告訴了濺狗,濺狗知道二媽手里拿著菜刀后,在后山坡上等了半晌才進村……

丫頭的尸體被停在一塊門板上,后山來的三三兩兩的群眾聚攏在濺狗的院子里,一旁小聲地議論著什么。村東頭的地槽里不時傳來“鏗鏘鏗鏘”的聲音,危老太的口里不時的念著危氏族譜:

“天地人和……

“光宗耀祖……

“日月星火……”

二媽戴著那個木框眼鏡,照常坐在她家的青石頭石坎上,手里拿著那本發黃的危氏家譜,用手不停地在翻前翻后……

有幾個從后山來的好事的人們來到碾子屋時,發現危光元橫躺在地上,屋中間有兩截斷了的木頭梁懸掛在半空中,屋頂上有幾束草同樣也懸掛在半空中。屋中間有些枯了的樹枝叉也隨著那根斷了的橫梁塌在半空。危光元的脖子上系著繩子,繩子的另一頭還軟綿綿地嵌在那根斷了的橫梁上。鄉親們發現危光元嘴唇還在輕微地往上翹動著。有個好事的群眾把危光元脖子上的繩子解開后,危光元的眼睛終于又慢慢睜開了。

“我還沒有死?”危光元深深地呼了幾口氣,從地上爬了起來,那些好心的群眾嚇得趕緊離開了碾子屋。

危光元決定活下來時,丫頭的尸體也被濺狗移到了村西頭的碾子屋門口,濺狗說:“我把丫頭還給你了,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丫頭死得很安詳,死得很滿足,只是兩只眼睛半睜半閉著。她給自己的上身同樣穿了四件衣服,給自己的下身同樣穿了三件衣服,一共也是七件衣服。危光元給丫頭重新梳了個頭,用他自己蓋了幾年的那個舊床單重新把丫頭裹了起來。危光元把丫頭那半睜著的眼睛用手上下抹了幾遍,丫頭的眼睛始終不肯閉上。危光元又用溫水給丫頭的眼睛擦拭了半晌,丫頭還是不肯閉上。

“丫頭,難道你是看我沒有死,所以你不閉眼睛。”危光元對著丫頭的尸體說。丫頭的眼睛好像眨了幾眨。

“如果是這樣,那我再死給你看。”危光元雙眼盯著丫頭的雙眼,忽然,丫頭的雙眼慢慢合上了。“啊,丫頭其實是希望我活著,怪不得兩次上吊不是繩子斷了,就是木梁斷了,都沒有死成,原來這是丫頭在顯靈哩。”危光元摸著丫頭的臉說,淚水噙滿了眼眶。眼看著止不住的淚水就要流到丫頭的臉上,他突然記住了老人們的話:淚水是不能流到死人臉上的,否則丫頭到了陰間會經常流淚的。危光元連忙用手擦拭掉眼淚,又一波淚水止不住泉水般的涌了出來,危光元索性坐在碾米盤上“嗚嗚”地哭出了聲,像個孩子似的,整個身子不停地抖動著。哭泣過后,危光元感到特別的孤獨,他覺得整個世界就剩下他一個人似的,過了一會兒又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

他用家里唯一的一條毛巾蒙在丫頭眼睛的上方……

蜜蜂寨上的牛童又在唱著那不死的山歌:

“黃牛角,水牛角……

“水牛角,黃牛角…

“越抵越發惡……

“越抵……越發惡……

“越發惡……

“越發惡……”

村里安排小光棍從后山的倉庫里給危光元送來了公社革委會開的火化證明。危光元牽著二媽家原來的那頭老水牛,馱著丫頭的尸體往縣城里走。

一路上怕丫頭寂寞,危光元和丫頭不停地說著話,那頭老水牛卻一聲不吭地在通往縣城的沙子路上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

倦意襲來時,危光元一只手搭在丫頭的身上,另一只手枕著自己的頭,躺在丫頭的身旁睡著了。

危光元做著夢,他夢見丫頭坐在那老水牛的牛背上,從朱家嶺回到了村口。丫頭靦腆的從牛背上被二嫂扶了下來,二哥危光斗在一旁給鄉親們發著喜糖。“快看新媳婦咯,快看新媳婦咯。”大苕和小苕在一旁大聲地嚷著。“叫新婆婆,應該叫新婆婆。”危老太在一旁糾正著。“你們還沒發喜糖給啞巴呢。”二媽從危光斗手里搶過一把喜糖塞在啞巴的懷里。后山的幾個村民和另外一群小孩在一旁嬉笑著,二哥把最后一把糖撒在人群中……

丫頭走進了那間老式的木廂房,二嫂在另一頭的廂房里大聲催促著:“你們早點睡,你們早點睡。”然后是二嫂爽爽的笑聲,那笑聲是從心底頭發出的,這是唯一存在危光元腦海里最深的笑聲。丫頭進了廂房后,低著頭看了他一眼,然后吹滅了那盞點著松油的燈火,危光元在黑暗的廂房里傻傻地看著坐在床亭另一頭的丫頭。危光元一直坐在床亭的這一頭,到了三更的時候,他隱約地看到床亭另一頭的那個黑影一點一點地向著他這頭移來,危光元的心像沸騰的水在翻滾著,整個的血液朝著他的腦殼沖來,他猛地把那黑影一把抱在懷里,女人的氣味第一次醺著他,危光元渾身酥軟,從那一夜的三更開始,他一直把丫頭抱到了天亮。

危光元夢見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又在濺狗屋后面的陰溝里聽著屋里面的動靜,他一會兒聽到屋里面發出吱吱的響聲,他的心痛了起來,像刀在絞一般。他一會兒又聽到屋里面丫頭和濺狗的爭吵聲劃破了夜空,他的心一下子快活起來。他一會兒仿佛又聽到丫頭的哭泣聲,他的心一下子又碎了。這一次他站在那片竹林里,朝著濺狗家的屋頂重重砸了三塊土坯子才回到村西頭的碾子屋。

危光元還夢見在蜜蜂寨南面危氏的墳園里,丫頭靜靜地躺在土坑里,危老太在土坑的四個角撒著米……他一會兒看見二哥危光斗來到了土坑旁……二哥在往土坑里填著土。他一會兒看見啞巴也來到土坑旁……啞巴趴在土坑旁哭泣。他一會兒又看到大苕跪在土坑旁……大苕的手里還拿著兩個沒有吃完的包子。二媽拿著那本發黃的家譜,在一旁讀著什么,他聽不清,他只看見二媽的那個木框眼鏡后面睜著兩只大大的眼睛……又過了一會兒,危光元忽然看到丫頭從土坑里站了起來,向他走來,危光元嚇得往后退了幾步,退著退著,危光元突然掉進了萬丈深淵,危光元一下子從夢中驚醒了……

老水牛沒有睡,它后屁股蹲在地上,兩只前蹄在不停地抓草皮上的土,那草地上也被它刨了兩個窄而深的土坑。

危光元從夢中驚醒后,兩個臉頰濕涔涔的。他再也沒有入睡,而是一直坐在丫頭的尸體旁,他在心里跟丫頭說著話。天大亮后,他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丫頭,然后用那條毛巾重新把丫頭的眼睛蒙上了,不過,這一次連丫頭的整個頭都遮蓋了起來……

丫頭葬在危氏墳園里。到了夏天的時候,周圍墳墓上的野藤子也爬到了她的墳上,二哥危光斗的墳離他最近,兩個墳上的草根互相交叉著,把墳上的新土全部遮蓋了。到了秋天的時候,老墳和新墳都盛開著野菊花,金黃金黃的野菊花把秋天映襯得亮燦燦的,像一團微微的火焰在蜜蜂寨上默默地燃燒著……

三十三

危光元掀開牛棚的大門,牛圈里除了二媽家原來的那頭老水牛沒有站起來外,圈里所有的水牛和黃牛都站了起來。它們驚詫的望著危光元,它們的眼神里是一種渴望,它們希望危光元放它們到外面去啃草。因為這秋季山上的草還沒有完全枯死,離打霜的日子還有幾天。

危光元特別憐惜那頭老水牛,在危光元的眼里那老水牛就像是一個慈善的老人,它的眼里總是藏著憂傷加憂愁。這老水牛一直見證著月落嶺的滄桑,它跟村東頭的危老太一樣,也是一個活著的歷史者和見證者。

危光元仔細端詳起那頭老水牛,牛背上的骨頭尖滑長長的向上延伸著,直看像一條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綿延不斷;側看像一座座綿延的群山,有尖尖的山峰,有低低的山谷,有窄窄的盆地,還有一道光禿禿的山崗連著那條沒有毛發的牛尾巴。老水牛身上的毛發整塊整塊的脫落了,在殘留著毛發的地方,只有那稀疏的幾根,長的發白,短的瘦黃、瘦黃的,像山上被水淋過、被日頭曬過的小草。

老水牛的雙眼凹得很深,眼珠子像填在槍膛里的子彈,差不多被眼眶邊上打皺的皮遮在里面。前門的幾顆牙齒也快掉光了,老水牛嚼草時完全靠里面看不見的幾顆大牙。兩只前腿蜷曲在地上微微抖動著,后兩只腿則被屁股遮了一半埋在地下。危光元輕輕地拉起系著老水牛的栓繩,老水牛全身動了一下,沒有完全直起身來,危光元又用雙手在它的脊背上輕輕撫摸著,從左邊一直撫摸到右邊:

“水牛‘老大哥,你老了,你老了啊。”

老水牛好像聽懂了似的微微抬抬頭。

“水牛‘老大哥,如果你死在我的前面,我一定要把你葬在危氏墳園里,哪怕是葬你身上的一根骨頭。”

老水牛長長地“哼”了一聲。

這時候牛棚里的那些水牛和黃牛也不安地騷動著,有的“嗯嗯”地發出聲音,危光元知道它們也是等不及了,它們是想到外面去啃草,它們關得太久了。

“你們先別吵,讓我先跟水牛‘老大哥說說話。”淚水不由自主地在危光元的眼眶里打著旋轉著,他用膀子揩了一把,繼續道:

“水牛‘老大哥,我陪你一起老,好嗎?”

“你不會老的,在我的心中。”

“你不會死的,在我的心中。”

“是真的,‘老大哥!”

危光元把那老水牛的頭抱了抱,老水牛凹凹的眼眶里也流出了淚水,那淚水有些渾濁,稠稠的,像稀稀的米湯水。危光元給那老水牛擦拭掉眼角的淚水,他自己也哭了,但沒有哭出聲。

危光元先把那老水牛牽出了牛棚,老水牛瞇了瞇眼睛,整個頭擺了擺,朝著蜜蜂寨長嘆了幾聲,然后把頭埋在山坡上半黃半枯的秋草里……

“對了,老大哥,你應該拚命地吃草,頑強地活下去,枯草過后就有青草吃了。”

那一群水牛和黃牛放出牛棚后,爭先恐后地擠到山坡上有草的地方吃著半青半枯的草。

危光元舒了口氣,他抬頭望了一眼金黃金黃的秋日,那圓圓的太陽雖然正在朝西山滑落去,但天空中的霞光卻是紅彤彤的,燒得蜜蜂寨的寨頂金燦燦的。危光元又低頭望了一眼腳下的山坡,滿山的野菊花盛開著紫黃色的花朵,另有一些叫不上名的花兒也開著紅紅的小花,紫色的和紅色的花朵在秋陽的映照下,像一道盛裝點綴著蜜蜂寨。

就在這時山坡上又傳來牛廝殺的聲音,危光元趕緊抬頭往山坡上望去,那是一只水牛和一只黃牛的決斗,兩頭牛瞪著大大的雙眼,四只牛角絞纏在一起并發出“咯嘣咯嘣”的撞擊聲……

天空中,飛舞的樹葉像冬天的雪花一樣在飄揚,在墜落。

天空中,黃黃的塵土升騰成一團黑云遮住了西下的秋陽,幾絲陽光從塵土中穿了出來,那一束束的光蒼白無力。

天空中,那廝殺的聲音高一陣低一陣子,只是那頭黃牛發出的廝殺聲有些凄涼。

危光元拿了根粗粗的木棍子,先朝那頭水牛狠狠的打了三棍子,接著又朝那頭黃牛使勁打了三棍子。這一次他沒有和上次那樣眼睜睜的看著牛和牛之間自由的廝殺,然后自由的散去。

兩頭廝殺的牛被危光元打開了,而那頭被散開的水牛扭著頭不服氣的看著危光元,危光元又沖上前去,朝著那頭水牛狠狠的抽了幾棍子,那水牛扭著頭跑到了有草的山坡。不一會兒,那剛剛廝殺完的水牛和黃牛相互嗅了一下對方的身子,然后又擠在一塊坡埂子上啃著地邊上的草。

危光元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他撿起地下的枯樹葉卷了一只長長的煙,坐在一塊石頭上剛吸了兩口,突然在他上方的水坑里又傳來牛廝殺的聲音,危光元尋著那廝殺聲掃去,那是一頭公牛和一頭母牛之間的戰斗。此時水坑里的水濺了幾丈高,夾著水的泥土落在水坑邊的雜草上,把那雜草的枝頭打得彎下了枝桿。

公牛和母牛在水坑中處于對峙狀態,母牛的角一只抵在公牛的前額上,一只和公牛的牛角纏繞在一起,水坑中被牛蹄絞出了一層層浪花。兩頭牛相峙了一會兒后,那頭母牛突然發力,一下子把那公牛抵到了水坑中央。公牛渾身是泥土,只有兩只眼睛瞇成圓圓的兩個縫孔,在水坑里“吭,吭”吼著。

那頭母牛顯然占了上風,兩只牛角豎得高高的,正在水坑邊虎視眈眈的怒視著那頭公牛,公牛在水坑里不停地掙扎著……

二十六

一九四九年六月,月落嶺解放了。

一天下午,月落嶺在村東頭的那棵桑樹底下又一次開“分田”到戶的動員會,會上危宗文突然代表上級宣布,危光元的“漢奸”帽子給摘了,危光元忐忑不安地坐在桑樹延伸到外面的樹根上,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危宗文又重復了一遍:“危光元,你的‘漢奸帽子給摘了!”危光元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傻傻地正面瞅了一眼危宗文。

危宗文輕柔地又重復了一句:“三叔,你的‘帽子給摘了。”

危光元聽到村長危宗文喊他三叔,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他知道這眼淚不是為摘掉“帽子”流的,而是為危宗文叫了他一聲“三叔”而流的,記不清有多少年沒有聽到危宗文叫他三叔了,并且還是當著那么多群眾的面,這世界怎么啦?危光元抬頭仰視了頭頂的天空,月落嶺的天一下子開朗了。

濺狗和民兵營長領著一些激昂的群眾向村西頭的碾子屋跑去,他們不由分說地將危光元的鍋砸成了八塊,將那個橢圓形的水缸砸成七塊,將唯一的三只碗砸成了十二塊,水缸里的水流浸了整個碾子屋……濺狗還不解恨,又把危光元的床掀倒在地上,用腳跺成了三段,民兵營長更是用他那一瘸一拐的腳把危光元的那扇竹子門跺了四個窟窿,還有一些群眾一起準備掀翻那個圓圓的碾盤,掀了幾次都沒有掀動。

這時候,危光元也加入到了掀碾子盤的隊伍里,他大聲吆喝著濺狗和民兵營長:“一、二、三、預備。”

“開始……”

碾子盤稍微動了幾下,又重重地落在原地。

“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

又是危光元的聲音。

“我喊一、二、三,大家心要齊,一起使勁。”

“預備,一、二、三。”

“使勁!”

這一次,那個圓圓的碾子盤終于被他們掀離了原地,可是碾子盤剛離開原地半寸,又開始往下滑落。

“大家使勁,不要撒手!”

“使勁頂住!使勁頂住!”

大家憋足著全身的力氣。危光元的兩個腮邦子鼓鼓的,濺狗的兩只眼睛珠子擠了一半在外面,民兵營長的鼻涕流到了下頜上,還有幾個群眾的臉上顯露出一副副猙獰的面孔……

碾盤還是往下滑落,不一會兒,又重新落回了原處。這群人疲憊的坐在碾米盤上,只有危光元一個人左右盯著那個碾米盤,百思不得其解地看著這個頑固不化的石頭物。

濺狗和民兵營長他們那些人的發泄,在危光元看來似乎很正常,在這個廝殺慣了的世界里,如果有那么片刻的停息,似乎是不正常的。

危光元索性把現在住的碾子屋全部拆了,幾天以后,他又蓋了間新的茅屋。不過,這一次他是建在他們老宅的堂屋上。他還把原來老宅大門的那塊青石頭門坎重新安在了老宅堂屋的門口,他只要想起二哥和糞草他們,他就會坐在那塊青石頭門坎上,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出他二哥危光斗的影子,還有糞草和他二嫂的影子。有時也出現那個浙江放蜜人的身影。他要是想丫頭,也會坐在那塊青石頭門坎上,然后閉上眼睛,眼前立馬浮現出丫頭那熟悉的身影,有一次丫頭還和他說了話,后來啞巴的身影出現了,所以他才沒有聽清楚丫頭究竟對他說了什么。

那個碾米盤還是危光元吃飯的桌子,每到夜晚,碾米盤中間的木樁上仍然燃燒著一截一截的松油疙瘩,危光元雙腿盤坐在碾米盤上,喝著兌了水的酒。這一次危光元換了個土缽子當酒杯,他依然是那樣搖頭晃腦的,他喝酒仍然不是大口大口的喝,而是毅然決然的先用左手端起酒杯,用雙眼死死地盯一會兒那只盛滿酒精水的土缽子,再把兩只筷子頭伸到土缽子酒盅里浸它一袋煙的工夫,然后把一只浸濕的筷子頭放到口里吸一會,拿出來,又把另一只浸濕了的筷子頭吸一會,又拿出來,再把兩只筷子同時放在嘴里吸它一袋煙的工夫,才松開。然后用用右手夾起一個小魚,左手夾起一小蝦輕輕地放在口里,細細嚼嚼。

危光元終于分到了六一河水庫底下的兩塊地,一塊是鐮刀形的二斗,另一塊是橢圓形的一斗,這月落嶺沿襲著二斗為一畝的算法,危光元得到的是一畝五分地的水田。另外危氏祠堂遺址上的那塊干地,危光元也要下了。

危光元分到的水田是月落嶺最好的兩塊水田。這兩塊水田到夏季插秧的時候從來不缺水,由于處在六一河水庫底下,每到夏季的時候,六一河水庫總會滲一些水下來,所以,只要把秧苗插進去,不管遇到多大的天旱,總是能夠獲得好的收成。

月落嶺的很多群眾都眼紅,濺狗的心里更不舒服,“這最好的水田怎么讓‘漢奸的兒子抓鬮抓去了。”濺狗私下里還是罵危光元為“漢奸”兒。

但,這是抓鬮抓來的,誰也沒有理由推翻它。

牐犠髡嘸蚪槌卵瞧劍大專文化,職業經理人,1963年月10月生,祖籍湖北安陸市。國營企業下崗后,先后到海南、廣東、上海、江蘇、浙江等地工作過。業余時間進行長篇小說創作。現居江蘇揚州。

本文系作者長篇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蔣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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