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慨
先來說故事。16世紀的法國,兩個孤兒—哥哥朱斯特,妹妹科隆布,被預謀侵吞家族產業的狠心姑媽欺騙,作為待培養的翻譯(因為孩子學起印第安人的語言來,要比成年人有更大的優勢),登上了前往紅色巴西的遠航船。那里的紅樹林,令法國畫家和冒險家們深為著迷。這支船隊由海軍少將維勒加儂率領,懷著為國王在新世界開疆辟土的凌云壯志,經歷千辛萬苦,抵達里約熱內盧外海的一個小島——“南極法蘭西”唯一的立足之地。
且不說維勒加儂在島上如何苦心經營,大搞基建,修筑要塞,單說這一對苦命的兄妹:哥哥總算時來運轉,被將軍選中,做了他的副官;女扮男裝的妹妹卻被送入食人的印第安部落。雖然這些生番“不再吃法國人”了,但科隆布一入其中,竟然立刻如魚得水,在原始天地里找到遠比歐洲文明更為真實的感受。她很快熟悉了印第安人的語言,習慣了他們的生活,更去除了衣服的束縛,裸身穿行于叢林溪澗。
《紅色巴西》寫的是一段今日法國人幾乎遺忘的殖民史,深埋于故紙堆中的南極法蘭西,最后結局是可悲的失敗,因為維勒加儂的要塞沒過多久,便被葡萄牙人的堅船利炮摧毀。但是,如果讓—克利斯托夫·呂芬僅僅寫了一些驚濤駭浪,奇風異俗,甚至童話般的愛情——朱斯科和科隆布最后成了雨林中的情侶,那么,《紅色巴西》斷然難人龔古爾學院老爺們的法眼,在2001年拿下法國最尊貴的文學大獎。
讓我更感興趣的,是南極法蘭西的內部瓦解。歐洲來的人販子將內陸的土著女奴帶到島上,于是,在維勒加儂眼里,士兵和手藝人忘記了挖土,將圣潔的、負有光榮使命的新世界變成了淫亂的豬圈。將軍轉而向經書和教義指南尋求幫助,下令凡是與女人結合者,必須在上帝的面前與她結婚,違者會受到嚴懲。而當另一支援軍抵達小島時,更嚴重的爭執隨之而起。兩支人馬因為純粹的神學分歧陷入了曠日持久的論戰,在諸如圣餐儀式、圣母瑪利亞的神性、教皇的權威等問題上爭執不休。“神學的混亂使小島陷于癱瘓……在這只有十阿龐面積、兩個海岸相距不過兩百步之遙的小島上,一條看不見的界線將兩個陣營分開。”
這小小的、天涯之外的荒島,就像16世紀法國宗教戰爭的微縮景觀,天主教傳統與深受加爾文教義影響的胡格諾派信徒勢不兩立,更有教廷的幕后黑手與葡萄牙人的陰謀隱沒其間。兩派信徒終于兵戈相向,釀成血光之災。維勒加儂剿滅了不敬而狂妄的新教徒,但南極法蘭西也已破敗不堪,風雨飄搖,不堪一擊。唉,人類歷史上,常見主義橫行,觀念惡斗,唯我獨尊,水火難容,不包容,也不寬容。勞民傷財,涂炭生靈的事例可謂不勝枚舉。更可怕的是,國王如此,加爾文亦然!1572年的圣巴托羅繆節,兩千胡格諾派信徒慘死于巴黎,而塞維特斯何嘗不是被加爾文活活燒死在了日內瓦的火刑柱上?
《紅色巴西》寫的是殖民史上的一個小小插曲,并未借此控訴殖民主義的罪惡。呂芬以多少帶些喜劇性的眼光,審視了一番殖民大潮的荒謬。當不可一世的歐洲文明因為圣餐和圣油問題搖搖欲墜時,少女科隆布卻逃向叢林深處,過起了赤身裸體、無拘無束的生活。看到這里,我們這些疲憊的人,也仿佛得到了某種解脫。
(作者為《中華讀書報》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