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婦馬大妮

周西海

馬大妮28歲的兒子苦根要娶媳婦了。掛在樹杈上的高音喇叭播放著曲劇《風雪配》。村上的女人、漢子三三兩兩地走進一座嶄新的紅磚小院，熙熙攘攘去給馬大妮賀喜了。這是62年來馬大妮最開心的日子，一雙塌陷在眼窩里滯呆的眼珠開始滾動起來；一張黃臘臘的面孔也泛紅了；經不起風吹的瘦弱身子也直起來了，坐在老屋里為兒子操辦著喜事。

馬嬸，新媳婦下車封多少錢的紅包呢?負責這樁婚事的執事人問她。

馬大妮說，隨大流。咱不粃擠，也不出格，您就當家作主吧。

馬嬸，今個客多，油的、醬的……

馬大妮沒等廚子話說完，接腔道，缺啥就買，到禮桌上拿錢去，讓鄉親爺們吃好，千萬別叫丟空子。

馬大妮是村上出名的“鐵母雞”，一根毛都看成金棒棒，今天卻展起翅膀臥著，心滿意足地讓拔毛羽了。要說她摳，純是苦害了她自己，除過年割上二斤肉，灌上一斤油，整年都是水煮白菜、南瓜、涼拌蘿卜絲、生調韭菜。這些菜還都是在房后幾片蓆大的空地上自個種植的。人家做飯早都用上了液化氣，她還是燒柴燃草。不過，她對待鄉親家的紅白喜事從不擠眼睛打迷瞪，隨著鄉親禮該多少拿多少，她說這不虧，禮尚往來，都是給苦根攢錢哩。

一家不知另家，和尚不知道家。馬大妮不傻，知道肉是香的，姜是辣的，她不敢跟人家比，命苦呵！34歲才添了苦根，沒有滿月，男人給人家打窯洞時被山石砸死了。哭呀，哭呀，哭得斷了奶水，硬是用玉米糊，一指頭一指頭的往孩子嘴里抿抹。這年剛分了二畝山地，出了月就把孩子捆在背上干農活。

寡婦難呵!誰給寡婦稱四兩半斤鹽呢?有一家在城里開鞋廠的老板，在村上搞了個“袼褙廠”，她就抱著孩子去給人家糊袼褙，一月掙百十元錢，她高興地說，算進了財神廟，可有個活路錢了。

好心人看著她艱難，想給她尋個漢子，她怕人家嫌棄孩子，搖搖頭說，不嫁啦，在家養孩子哩。

苦根上學了，要買書繳學費，她就跟著泥瓦匠打小工，和泥、掂泥兜，一天15元錢。晚上回家吃罷飯，照看著孩子睡了，又跑到廠里糊袼褙，往往干到天明才回家。村上人心疼地直咂嘴，說她是“鐵人”。

家里僅有三間草屋，年久塌窟窿漏雨了，舍不得尋人修理，怕出工錢再管人家飯。總是自己爬高蹬沿地用麥秸糊巴糊巴。

誰家老人故了，被褥衣裳扔到了嶺坡上，半夜她悄悄揀回家里，洗洗拆拆、改改縫縫自個穿。

同齡的女人勸她說，你也沒有少弄錢，何必苦害自己哩？她說，孩子還小，房子還沒蓋，苦根大了還要娶媳婦，花錢的事在后頭呢，日子比樹葉還要稠呀！

苦根讀完初中，她再也沒有力量供兒子上學了，讓跟著她一塊去給建筑隊打工。后來，托一家親戚讓兒子進了鄉辦機械廠。

苦根模樣倒帥，就是一只沒嘴“葫蘆”，鐵塊砸住腳也不會呀一聲。跟他媽一模樣，光知道死干活，掙工錢，拿獎金，這樣的脾性會談情說愛嗎？23歲那年，隔壁的嬸子給他介紹個對象。見面那天，姑娘問一句，苦根答一言，人家不問話，他就垂著腦袋嘣指甲。該吃飯的時候，馬大妮又沒準備雞的肉的好吃喝，只端上一碗荷包蛋。見面禮就甭提了，別說三個“六”、三個“八”了，一分錢也沒給姑娘掏。當時那姑娘就冷起了臉，哼！一個啞巴漢，三間破草屋，老娘摳屁股嗦指頭的樣，誰嫁你呀！起身走了。

村上人七言八語，苦根一個月千把塊，老寡婦又是不舍得吃穿，二十多年集攢一腰腰了，也不給兒子打打盤，真是個看財奴！

馬大妮不以為然，卻說，該是一家人，拉棍要飯不嫌棄，不是一家人喝蜜嫌不甜。

誰也猜不到咋回事了。去年春天，馬大妮發瘋了，一下子買了五萬塊磚，座北朝南蓋了一座大平房，破爛的小院也砌上了圍墻，壘上了院門，一剎時，麻子整容——變臉面了。可是，打房子蓋成以后，馬大妮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臉黃臘臘的瘦了，氣喘吁吁的少氣無力。有的說蓋房提勁大了，傷了血脈；有的說，許是蓋房的方位錯了，損了龍脈。

當年的冬天，兒子從廠里帶回來一位身強力壯的姑娘，是兒子的徒弟。馬大妮高興得合不攏嘴來，見面禮給姑娘包了一個大大的紅包，“要久發圓”（1980）。咋說姑娘都不接，馬大妮犯疑地面皮發白。姑娘笑了，說，大媽，你就苦根一個兒子，您受苦受累不都是為俺們嗎？你就當俺的錢罐子替俺保管住吧！

馬大妮心里暖暖的，撲嗦嗦掉下了眼淚。

“噼啪”一聲炮響，喜車回來了，喇叭吹起了“百鳥朝鳳”。院里院外的人們沸騰起來，歡聲笑語地涌去迎喜車了。

草屋的門前掛著一幅大紅“喜”字。喇叭悅耳，鞭炮聲聲，苦根身穿西服，新娘身披婚紗，男左女右并肩站在“喜”字的前邊拜天地。

婚禮舉行第三項，司儀扯起嗓門說，第三項拜高堂，不忘功德的親老娘，敬請母親大人入座！

馬大妮瘦削的臉孔綻笑，慢慢悠悠挪動著腳步被人攙扶出來，坐在“喜”字前邊的椅子上。司儀問，大娘，今個高興吧？馬大妮點點頭，輕聲應了一聲，高興。司儀幽默地說，婆婆看到一枝花，咧著嘴巴笑哈哈，明年懷抱小孫子，奶奶準要笑掉牙！新郎新娘三鞠躬！……禮畢，司儀接著說，拜罷老娘還未了，新娘還要把媽叫。大娘，記住呵，不叫媽可別掏紅包。新娘，叫，大聲叫！新娘滿臉花開，高聲地喊了聲媽！此時，馬大妮分外興奮，抖然身子一挺，用盡氣力地應了一聲，哎！隨手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布包遞過去。

新娘接過紅包。馬大妮雙手緊緊握著兒媳婦的手，笑了笑，低聲地說，媽總算看到了你們結婚，再沒有憂慮了。說罷，她閉上眼睛，慢慢地躺靠在椅背上。

司儀笑嘻嘻地說，看看，老人家多幸福呀！笑瞇瞇地閉上眼睛，品嘗當婆婆的滋味呢！一聲媽叫，得個紅包，再叫聲媽咪，老媽還會掏腰包。新娘叫，再叫聲媽咪。

新娘又高聲地叫一聲，媽咪！老婆婆卻無動于衷。

苦根驚恐地奔過去，喊聲，媽！她依然無聲無息。

馬大妮就這樣在兒子的婚禮上，含著微笑寬心安詳地走了。

經過120急救中心的檢查，馬大妮的腹內結滿了堅硬如石的腫塊，她死于腸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