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冉
1968年,之于法國老頭的記憶是,“五月使你愉快”;而之于中國一代的印記卻是,“無法告別”
1968年,老喬治和馬克印都還是年輕人。前者出生于巴黎的1934年,后者出生于北京1951年。當他們把記憶撥回到那一年,同樣目睹了瘋狂的石頭背后,卻是不同的境味。
喬治·阿桑斯達克,是位攝影師,他打算在北京辦個法國1968年“五月風暴”的作品回顧展。所謂的“風暴”,只是中國人一貫的描述,在法國,只是“Mai”,五月的意思,就像剛剛過去平常的日子。
而馬克印,是在北京1968年的親歷者,在民間,他們自稱知青,標示著傷痕。
當那些發生在1968年法國的照片,隆重地裱在墻上,那個法國老頭的心輕松得很,那是他愉快的5月,他覺得法蘭西自此敞開了道路。而馬克印的心卻不由得一抽,那是讓他這些年想忘記,卻又無法告別的記憶。
照片里,一個法國青年手里的鋪路石,劃著完美的曲線飛向對面警車,看在馬克印眼里的,卻是跨越時空,帶著憤怒,砸破了他們家的玻璃。1968年,在法國損失的是警車,而在中國,遭殃的是馬克印這樣的家庭。
如今,那塊法國石頭最終砸出了法國社會的變革,比如帶薪假期和工資的上漲。而在中國,那些石頭留下的,唯有傷痛和令人不安的記憶。
法國年輕人的浪漫政治夢

喬治是出生于巴黎的波蘭裔猶太人。猶太人對于身份的意識尤其強烈,因為他們時常失去身份。
事實上,喬治的父母最初都是俄國的猶太人。那還是19世紀末,龐大的猶太人口,讓沙皇嚴重覺得對這些“威尼斯商人”的處置是個問題。于是,1881年,借口猶太人參與了刺殺亞歷山大二世的行動,而被集體放逐,大批的猶太人離開了俄國。
在如今的喬治看來,他的父親是個典型的虛無主義者。1917年,在西伯利亞參加了十月革命,當時多半也出于投機,紅色革命的隊伍里依舊容不下猶太人,最終父親還是被流放了。
逃到巴黎,日子安定了,父親遇到了母親。那時候巴黎聚集著大批猶太人,他們試圖從這里奔向美國或者中東。而喬治的父親,因為他的隨遇而安,留在了這里。
1934年喬治出生,不久,二戰爆發,一家人再度流亡,那些年,父母帶著他在歐洲輾轉了13個國家,身份像眼前的路充滿了不一定。
不記得是在波蘭,還是意大利,父母把他放在一個農民家,還給了人家一疊錢,自此一年多失去聯絡,喬治曾以為自己被賣了。
自此,喬治就很在乎變動社會中的年輕人。他們時常惶恐、眼神不安。
好在二戰結束了,一家人又生活在了巴黎。
父母做起了生意,他們希望喬治成為一個小裁縫。戰后,在巴黎,時尚復蘇得比經濟快得多,裁縫是個很有前途的職業。
而猶太人的下一代,卻不安于小裁縫的職業。那時候,在巴黎,小市民的孩子們和他們的父母想的已經完全不一樣,畢竟時代變了。
在他們眼里,舊世界的規則已經過時,宗教在這一代的眼里已經被超前的倫理觀念徹底削弱了。
“松開褲腰帶,要做愛,不要作戰。”“能意識到自已的欲望就叫自由。”
這一切都具有敏感的節奏和口頭的煽動力。不止是法國的青年,整個西方的年輕人都在用行動對抗著嚴峻。
喬治也不例外,這讓他的母親一度很傷心。在幾個朋友的唆使下,喬治迷上了攝影——這個燒錢的嗜好。不久,他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共產黨的報紙里做攝影記者。
喬治最初信仰的是法共,但這個毫無生氣的政黨,尤其遵循的是懶洋洋的慣例和討厭奢華的年輕女人,完全缺乏想象力。這讓喬治開始向古巴和北京的革命道路漂移,畢竟后者更對青年人的胃口。這一點,喬治仿佛與他父親頗為相似。
他們吸著玉米紙卷的高盧牌香煙,聽比利的歌曲。在地圖上尋找越南,迷信“毛主義”,在“造反有理”的口號下開始蠢蠢欲動。
而最完美的記憶是,他不久即被派往了古巴,參加國際青年交流團。在那里他待了3個月,見到了卡斯特羅和他的親密戰友切·格瓦拉。他至今還相信,是他最早拍攝了這對革命者。
他從古巴帶回來的攝影報道,讓法國的年輕人眼前一亮,革命竟然可以抽著雪茄如此浪漫地去搞。還有比這更浪漫的是,“毛的不講衛生”。喬治很早就知道了毛,那是在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里,讓這個法國年輕人印象至深的是,毛一邊跟記者說話,一邊抓虱子。喬治當時的感覺是,帥呆了。
1968年,喬治做夢都想來中國,他覺得中國的年輕人,拿著紅寶書,在革命的汪洋大海里走在最前頭,那才是青春。
中國青年的“反革命”噩夢
可1968年,在中國青年馬克印的回憶從來都不浪漫。
馬克印的身份同樣復雜,他們家是滿族,正黃旗后裔,祖上是吃俸祿的。當年入關后跑馬占地,河北津興一大片的地都是他們家的,后來劃成分的時候,爺爺自然成了地主。
馬克印的爹軍統出身,在重慶受過訓,還有把中正劍。解放后,被定為歷史反革命。馬家11個孩子,馬克印最小。
老馬當年很有頭腦,解放前他看不清國共兩黨的形勢,就索性把家里成年的男孩子,一個送到了共產黨,在四野,跟著林彪的部隊;另一個送到國民黨,當空軍,給蔣介石開偵察機。
馬克印爹當時的想法很實際,他覺得將來,即使風向再變,無論哪個黨上臺,都有他的兒子,都有他家的后路。老頭子惟獨沒想到,解放后還有個文化大革命,他們這些機會分子,自此劫數難逃。
革命的起因,在馬克印那些年輕人起初看來,就是毛主席“受欺負”了,他老人家身邊有叛徒。最早是在1966年夏天,北京大學貼出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那天早上,大街上每一個喇叭里的廣播員語氣都特激動,毛主席那是號召學生起來鬧革命,誰反對誰就是壞蛋。每個學校壞蛋都不少,一般都是校長和老師。
紅衛兵要保衛毛主席和黨中央。學校里的壞蛋——老師和校長不久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到了8月,紅衛兵需要新目標,大手一揮,他們殺向社會,破四舊,收拾黑五類。
于是,那塊瘋狂的石頭就飛向了馬克印他們家,起先他還以為,是他們家的棗樹招人妒嫉。
1966年8月25日,馬克印正上初二,一幫地安門中學的紅衛兵率先沖進了他的家。他的家前后兩進,五百多平方米。帶頭的紅衛兵叫馬邊強,這幫人還講政策,只抄家,不打人,翻東西,刨地,說是他家有槍,最終鬧了半天就走了。
馬克印的家歷史上有問題,這是早就定了性的。他兩個哥哥在臺灣,當時家里生活條件也不錯,周圍的人都嫉妒。到了1966年,群眾們開始反映他家有槍。
這只是開始,到了9月2日,街道主任領來了第二撥人。紅衛兵不知道哪里的,只是從街上路過,聽說這里有個地主反革命,不問青紅皂白沖進來就打。
那些紅衛兵才不管,氣勢壓倒一切,牛鬼蛇神一切砸光,一頓武裝帶,馬克印的父親此后一個月下不了地。這次抄完家,立馬就讓他父母,卷鋪蓋滾回了老家。
偌大的院子,貼了封條就剩下馬克印一個人。
這一住就是2年,直至1968年。當時,在法國正是年輕人愉快的春天,而在北京卻是那一代最后的瘋狂。這年底,上山下鄉開始了,年輕人們經歷著最亂的群架時期。
巴黎在1968的記憶
巴黎最初的一塊石頭來自于農泰爾文學院,這是一所新型的具有現代思想的大學,位于巴黎的郊區。
這個學校從1967年12月就開始罷課,運動持續不斷。學生的領袖是“紅毛丹尼”,一個德國籍的猶太人。地點是學校新建的游泳池。
1月8日,法國青年體育部部長來到這里視察。
這位部長,此前剛剛因為編寫了一本《青年白皮書》而成為法國年輕一代不滿的對象。在這本書里,教育部門對法國的青年下的結論是,他們總想早結婚;他們的第一目標應該是職業的成功;他們不能首先請求過早地進入政治生活……
這顯然惹惱了那些不安分的年輕人。就在這位部長站在大學生們跟前演講的時候,“紅毛丹尼” 靠近他,憤怒地質詢:
“我讀了閣下的白皮書,600頁的荒謬之言中,根本沒講一句青年的性問題。”
部長也不示弱,他答,“如果您有這個范疇的一些問題,您最好還是再三地扎進這游泳池里。”
效果一點都不幽默。
“紅毛丹尼”說,他得到了一個完完全全的法西斯式的回答。
口角在大學里引起了轟動,“紅毛丹尼”成了挑戰權威的勇者,而部長的權威徹底丟失了。
學生們與權威形成了對峙,誰都不讓步,后來學生們占領了校園的行政樓。
矛盾不止在教育界,戴高樂執政時代的經濟困境讓工人們也一肚子的不滿意。
巴黎的工人也與政府時有走火。1月26日,在富惹爾,一支浩大的制鞋業和紡織業工人的示威隊伍后面有十具棺材,它們代表著去年關閉的十家企業。
到了5月,示威從學校蔓延到了巴黎街頭。
5月6日,星期一,巴黎的左派分子正在紀念馬克思誕辰150周年。學生們走出校園,出現在圣雅克大街上。第一顆鋪路石飛向與之對峙的警察,騷亂開始了。
喬治當時正在左派的《工人報》做攝影記者,那個早上他感覺巴黎所有的年輕人都上街了,包括他。
事實上,不止是巴黎,在那個5月,在米蘭、佛羅倫薩、倫敦、漢堡,西歐的年輕人們都鬧起來了,他們要求,“采取巴黎式的積極占領大學”。
那一年巴黎的5月運動,總共死了3個人,有一個是出了意外,為躲警察而掉到塞納河里淹死。
經歷那么多革命,法國人的暴力還是挺成熟、挺習慣的,學生們當年扔石頭、縱火,但一切還是點到為止,和警察們你來我往,除了聲勢,沒有真的拼命的,把街頭運動博弈到恰到好處。到了月底,學生們隨即見好就收。
老喬治自從經歷見證了法國1968年的5月風暴后,就成了一個激進的左派。在他看來,學生們的這些犧牲是值得的,畢竟為法國人換來了之后的帶薪假期和工資上漲。
為了不要忘卻的紀念
1968年5月31日,中國的《參考消息》有這么一則新聞:西歐學生運動如雨后春筍蓬勃發展。
當時,馬克印還看不到《參考消息》,他倒是在廣播中聽到了巴黎學生動起來的消息。那時,中國的年輕人已經讓革命變了味,武斗剎不住了。
前段日子紅衛兵抄家,逼急了很多人,黑五類們站出來拼命。自此,成了紅衛兵的口實,迅速傳遍了北京城,紅衛兵傳話,黑五類瘋狂反撲,刀砍紅衛兵!

此后,紅衛兵打人有了更充足的理由,死人無數。到了1968年,紅衛兵失勢,大多都串聯去了。社會青年開始收拾剩下的紅小兵,到了后來,就是簡單的打群架,扒軍裝,飛軍帽,搶自行車。
那時候馬克印嚇得不敢出門,一來天生膽小,二來他要看著祖上留下來的宅子。
這一年的9月份,上山下鄉開始了。馬克印也報名去了內蒙。當時有人勸他不要去,說他這個家庭背景,肯定有去無回。
馬克印當時覺得自己已經是黑五類了,與其在北京不死不活的,不如跟著大伙一起,或許到鄉下換個環境能闖出一番天地。
到了內蒙,馬克印被分到土默特左旗。他覺得自己干得挺好,但到了1973年的時候,北京的知青基本都走光了,最后只剩下馬克印一個人獨自在內蒙生活。
安置辦的人也不瞞他,當著他的面說,即使所有的人都走了,惟獨你走不了,你在這里估計得一輩子。
馬克印自此絕望,當時旗里有家鐵業合作社招工,就是做土簸箕的,知道他的成分都不要他。
那兩年,馬克印認識了一個姑娘,也是北京知青,不過她是紅五類,父親當時是商務部副部長級別的干部。
兩人背著家里到旗里去辦結婚證,姑娘的父親給知青點打了招呼,旗里竟然不給辦。到了1974年,姑娘的父親下了最后通牒,對馬克印說,總不能耽誤人家姑娘一輩子。
中意的姑娘走了,知青們也走了,經家人介紹,馬克印和一北京知青結了婚。直到1976年,馬克印托人花錢辦了病退,好不容易才回到北京。那時,他已經在內蒙農村待了八年。
老喬治一直向往著來北京,到了1982年、夢想終于實現。在北京,他不斷地尋找1968年的痕跡,他跟拍著大街上拿著大哥大,唱著《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的青年們,他們是這個國家1968年后出生的一代,在這些年輕人的心里,1968年還有著浪漫的色彩,那一年已經被符號化了,成了五角星、老像章和毛的頭像。
老喬治的展覽,馬克印看了后沒說什么就走了。
老喬治忘不了那一年,那是巴黎愉快的春天。
而馬克印屬于另一種忘不了。下鄉回來后,很多人說他得了知青后遺癥,自己坐著坐著就莫名地流眼淚。他說,那段日子已經融化到他的血液里了,總也忘不了。
如今,馬在順義的山溝里建了一個知青部落,把當年自己在內蒙用過的東西都搬了來,他說,他這么做,不是為了紀念,而是為了不要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