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世，在三個人的床上流離失所

凌霜降

一個二十九歲的女人被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抱在懷里，是不是讓人感覺有些怪異？從鏡子里看，的確是怪異的?？墒钱斘铱床灰婄R子時，我便感覺是溫暖而美好的。他低頭吻著我的發，像念恩習慣做的動作。

秋天深了，這個城市，每天都會有新的落葉紛紛而下。這是葉子離開了樹，是秋天離開了季節，也是溫暖離開了生命，更是愛離開了愛情本身。

我有些孤單。不，我很孤單。

在這個荒涼的城市里，我是一個孤獨的二十九歲女人。你見過住在一所獨棟別墅里的美麗女人卻做著一份打字員的工作么？

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我終日坐在辦公室的角落里，與敲打鍵盤的聲音作伴。打字是一份需要全神貫注的工作，只有在那些安靜的打字聲里，我的心，才能從顧念恩那里暫時回歸。

我討厭和任何人說話，因而也不喜歡那個總是有事沒事就找我聊天的老板，他說我總是記不住他的名字。他只是老板而已，我為什么要記住他的名字？

這世上，從來不需要長情的人。但，假如，我只是說假如，假如我不能以懷念顧念恩活著，我連活著都不再需要。

我獨自一人，上班、下班、去超市。

我在超市里，在拿一瓶芝士醬時，一個白衣少年倒在我的面前抽搐。我失聲叫來超市服務員，少年在一片慌亂中醒來，他的目光，在人群中轉一圈后落在我的身上，他對我微笑，他說：雅寶，我是念恩。

我張大眼睛，看著他稚嫩的臉。他也張大眼睛，看著我的臉，他說：雅寶，我是念恩。我回來了。

我望著他，淚如雨下。

我淚如雨下，轉身走開。

我不否認我一直活在對念恩的懷念之中，但我知道，念恩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

像所有年輕美麗的女子那般，我曾那樣鮮活地愛著與被愛。

我的最初，不過是一個住在偏遠小鎮的被后母嫌棄的孤女。咬斷銀牙的倔強令我離開家極力在陌生的城市里生存下去，吃過多少的苦？我不再記得了。遇見顧念恩后，我便不再記得人間的苦難，而只記得被愛的美好。顧念恩鼓勵我去讀書、去工作、去拓展自己。在與他的愛情里，我似珍珠，漸漸發光。

因著那太過完美的好，以至上帝制造了一場災難，令我與他陰陽兩隔。

顧念恩在高速公路上遭遇巖崩，車與人，在血色里變形，我甚至，沒有辦法認出他的臉。但在顧念恩的錄音筆里，居然有一段完好的聲音。

顧念恩說：阿寶，不要哭，要好好地活。

那是他用支離破碎的軀體留給我的最后聲音。

我忘記不了，但這并不代表，一個羸弱少年便可冒充念恩來騙我。

他卻不肯離開，這個固執地跟著我從超市回到家門口的少年，他跑去走廊邊第三只花盆下找到了大門鑰匙。他幫我打開門，幫我把食物拿進廚房，分類一一放進冰箱，然后回過頭來望看著他出神的我：阿寶，喝咖啡么？

我問：你是誰？

這個少年，他有清朗的面孔、眉毛明凈、笑容純潔。只是，那眼神里，有一些隱隱的憂傷。他笑了，有些稚氣，有些無奈：我是顧念恩，你的念恩，我回來了。

他的手，輕輕撫過我的臉，那么輕柔，令我恍惚著迷。

做夢，與顧念恩纏綿悱惻地擁吻。我們熟悉彼此的身體，蝶吻落在我的鎖骨上，他性感地嘆息，吻，若輕、若重、漸深。我的身體溫暖無比，似漲潮的海岸。

念恩，我和我的身體，都這樣想念你。

阿寶，我也是。

驚醒，見一雙清澈的眼載滿了欲望，念恩的睡衣里，分明是一個纖弱少年。我驚惶地掙扎，他跌落在床邊，頭正好撞在柜子上，不算小的聲響里，他的悶哼有點沉。我反應過來，看他摸著后腦撞到的地方，低頭久久不能作聲。

你，沒事吧？

我的寶寶，你真激情。他仍未抬頭，就用那樣忍著痛的聲音，悶悶地回答我。

我呆立當場。

與顧念恩的第一次，是我不知為何生氣，他抱我上床吻著哄著。我用力推，他順勢被我推到床下，也是那樣巧，他的頭撞到了床頭柜上，很悶的一聲響。我問他痛否，他便這樣答我：我的寶寶，你真激情。

可眼下，在我睡夢中偷襲我被我推下床重演了那一幕的人，分明只是一個穿著顧念恩的睡衣而顯得更加瘦小稚嫩的少年！

陽光清朗。少年端出的早餐，雞蛋煎成了心形，火腿絲擺成了“我愛你”的英文。他捧著顧念恩的咖啡杯對我說：阿寶，我們換咖啡喝。說著，他伸手把我的咖啡杯換過去，喝了一口，說：嗯，乖寶喝過的咖啡就是比我的好喝。

我深深地深深地呼吸，我告訴自己，好的，他像顧念恩一樣喜歡早起給我做情人節廣告里一樣美麗溫馨的早餐，他喜歡換我的咖啡喝。他像顧念恩一樣，在屋里的時候，親密地叫我乖寶。他像顧念恩一樣，在家的時候，習慣用左手。顧念恩在公司是右撇子，而在家里的時候，是左撇子。

可他，明明不是顧念恩。他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一個纖弱的、干凈的，有著像顧念恩的生活習慣的少年。

我深深呼吸，讓理智回歸我的身體：你成年了么？你應該在學校讀書，而不是來騙一個可憐的單身女人。明白嗎？

他淡淡地笑：你問的是這一具身體的年齡么？他好似剛過了十八歲生日。在學校里，他是一個問題學生。阿寶，我太想念你，所以利用了他的軀體，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電話響起，有個男人在那邊說：雅寶，我是懷恩，昨晚接你電話的那個男人是誰？

懷恩是誰？他知道我的名字，想必是認識我的人。我一時想不起來，我的眼睛看著微笑似天使的少年，嘴上卻對電話說謊：不會有人接我的電話，你是不是打錯了？

天使似的少年輕吻我的臉，他太似念恩，我快分不清現實或者夢幻。

來到公司，無人注意我的遲到，桌上是大堆需要復印與分類的文件。送文件上樓的時候，我對著電梯鏡子里的自己荒涼地微笑。鏡中的女子，瘦削，黑框大眼鏡掛在蒼白的臉上，不施脂粉，黑發被死板地扎得整齊。

總經理辦公室，我敲門進去，一個高挑的男子背對著我站在窗戶邊。我說：總經理，這是你要的文件。他轉過身來，背著光的臉讓我看不清楚他是微笑或是其它表情，他說：雅寶。

我望著他，我不知他為何忽然叫我的名字。

雅寶，你又忘記我的名字了對嗎？

我點頭，他微笑：呵，葉雅寶，你是我的公司里，最神秘的女人，有時間和我聊一會兒么？

好吧，我正想找一個人問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你說，愛能借尸還魂嗎。

我這樣問他的時候，他呆呆地看著我，極震驚的樣子。

我一定是瘋了。我接受念恩變成一個十八歲少年回來的現實，我接受他的呢喃，與他的吻，我做他喜歡吃的飯菜陪他吃。

餐桌對面的十八歲少年，在大口大口地吃著我做的飯菜，他說：阿寶，我會很快長大。我伸手過去替他擦去嘴角的飯粒：只要是你，你是什么樣，都沒有關系。

就當我蠢笨，我相信是上帝見到我對念恩不能停止的懷念，讓他以一個十八歲少年的軀體與我重逢，給我一個溫暖而干凈的早安吻，是念恩的靈魂在吻我。

念恩說：我的股票與保險金以及房產，都足夠我們生活，我舍不得你出去工作。

于是，我辭職了。辭職那天，那個好似經常被我驚嚇到的總經理問我：葉雅寶，如果我答應讓你辭職，你可以記住我的名字嗎？

我抬眼看他，他忽然走近，伸手拿走了我巨大的黑框眼鏡：呵，看，這雙隱藏著的美麗眼睛。

分明是調戲，我轉身走出他的辦公室，辭職信已經在他桌上。我忽然對他心生厭惡，始料未及的是，他追過來，竟用手禁錮我的雙臂：葉雅寶，我叫顧懷恩。除了顧念恩，你的眼里就看不見其他的男人了么？

他激動的眉眼，失了幾分冷硬，卻多了幾分猙獰。名字僅一字之差而已，他竟然生不出念恩那樣溫和美好的眉目。

我終于記起來了，他叫顧懷恩，是念恩的哥哥。顧念恩帶我參加顧家家庭聚會而與他相識，據說，他一直心系于我，念恩走后，他對我也多有照顧?？晌覅s總是連他的名字都忘記，因為我的心再也騰不出裝載念恩之外的人的空間。

一個二十九歲的女人被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抱在懷里，是不是讓人感覺有些怪異？從鏡子里看，的確是怪異的。可是當我看不見鏡子時，我便感覺是溫暖而美好的。他低頭吻著我的發，像念恩習慣做的動作。

但意外再一次發生，仍是在一次超市購物。

十八歲的高瘦少年拉著二十九歲的笑靨如花的我在眾人猜測的目光里挑選蔬菜，聽著阿嬸的竊竊私語，我不自然地把與他十指緊扣的手抽出來?？伤氖謪s追了上來，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們明明說好，要一起勇敢面對。

我深深呼吸，看著他微笑。而他，臉卻慢慢猙獰。

他怪叫著倒在地上，不斷地抽搐，我亦被他拖跌在地?；艁y中，有人飛快地跑近，把手里拿的外套墊在他的頭下，又把我的手從他手里硬拉出來，緊接著把我的小皮包塞進了正劇烈地抽搐著的念恩的嘴里。

我嚇慌了。那人猛然將我拉進懷里，緊緊地按著我的頭不許我看地上抽搐得變形的少年。

他說：你這個傻女人！

是顧懷恩。

醫院。

念恩躺在床上，眉目清晰俊俏。

我坐在床邊，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顧懷恩站在我的對面，氣急敗壞：笨女人我見得多了，就沒見過你這樣笨的。念恩已經死了！顧念恩已經死去五年了！借愛還魂？只有你這樣的笨蛋才會相信這個！

我把手指豎在嘴邊：不要吵，你會把念恩吵醒的，醫生說他需要休息。

但這時，一對中年夫婦像瘋了一樣沖進病房，抱著床上熟睡的少年又是罵又是哭：周明瑜，你這個臭小子！你無緣無故干嘛離家出走？我們白養你了嗎？你不知道我們會擔心你的嗎？

我想過去說：他已經不是你們的兒子了。他的身體里，現在住的是我的愛人顧念恩的靈魂。可顧懷恩緊緊地將我抓住，不讓我說話。

那一天之前，我是顧懷恩。

那一天之后，我決定要成為顧念恩。

對不起。

那少年低下頭，白色病房里的白色床單里，他的臉，蒼白，而有些憂傷。

他的神情，的確有些像少年時的念恩。

可他的確不是念恩，我要怎么告訴雅寶，這個因為患了癲癇在家養病而極度無聊的少年，一直以來，都以觀察別墅區里的一對恩愛戀人葉雅寶和顧念恩為人生樂趣？他甚至潛入了念恩與雅寶的家，整夜整夜地偷窺戀人間的秘密。

這樣的一個人，想要在一個因過度思念死去的戀人而變得極度抑郁甚至患上了選擇性遺忘癥的孤獨女子葉雅寶面前，裝得像她戀人的靈魂歸來，并不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情。

不能說，不可說。我只能，代替這個少年，再演一出借愛還魂的戲。

念恩。

懷里的女人這樣叫我。

嗯。我看著她，她真美，這樣純真而美麗的眼睛。

我愛你，她甜蜜地笑。

我也愛你。

是的。我一直一直，都愛著她。我愿以我的所有，甚至是放棄自己的名字與身份變作另一個男人，只求能換她一展歡顏。

（責任編輯 花掩月 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