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妍
被譽為“20世紀后半期以來世界最杰出鋼琴家”的弗拉基米爾?阿什肯納齊,在30年前開始拿起指揮棒,馳騁在更寬廣的音樂舞臺。在與《中國新聞周刊》的對話中,這位古典音樂大師闡述了他在音樂國度中孜孜以求之事——某種難以言喻的、某種“質樸”的東西

8月末,冰島籍俄羅斯裔鋼琴家及指揮家弗拉基米爾?阿什肯納齊(Vladimir Ashkenazy),率領歐盟青年交響樂團訪華演出。這支樂團由來自歐盟27個成員國的年齡在14至24歲的青年音樂家組成,北京是此次樂團2008夏季全球巡演的最后一站。作為樂團的音樂總監,阿什肯納齊此次親自出馬,上場指揮這支由140人組成的青年樂團,為北京的觀眾傾情奉獻了激情與柔美并存的馬勒交響曲。
阿什肯納齊1937年出生于前蘇聯的高爾基城,父親是猶太人,母親是一名俄羅斯東正教徒。受到身為鋼琴師的父親的影響,阿什肯納齊6歲起開始演奏鋼琴,8歲進入莫斯科中央音樂學校學習。1955年獲華沙肖邦鋼琴比賽二等獎后,阿什肯納齊開始登上國際舞臺。此后,他的鋼琴演奏獲得不計其數的國際獎項,被贊譽為“極富詩意,音色明亮華麗,舞臺表演氣質高雅智慧、熱情誠摯”。
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阿什肯納齊拿起了指揮棒。與他合作過的樂團有柏林德意志交響樂團、倫敦皇家愛樂樂團、克利夫蘭交響樂團、舊金山交響樂團等等。如今,他已經極少在公開場合演奏鋼琴,而指揮成為了他的主要工作。
在其下榻的賓館大堂內,身著淺色卡其布西服的阿什肯納齊坐在沙發上。這位滿頭銀發的長者言辭直率而懇切,談話中不時爆發出爽朗的笑聲。作為古典音樂大師,他甚至一點都不諱言對流行音樂的“鄙夷”,執著和率性溢于言表。
“當今世界處在一個藝術充斥著垃圾的年代,但即使是在貝多芬、莫扎特的時代,藝術所處的境況也大致如此。”
中國新聞周刊:在所有的音樂家中,誰對你的影響最大?
阿什肯納齊:在音樂上,我接觸了太多的表現方式。我無法言說什么是我的最愛,我其實并沒有最愛。評論肖邦或貝多芬這樣的天才,對我而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因為他們實在是太偉大了。像他們那樣的天賦,是源于自然,或者說是源于上帝,或是源于其他我所無法理解和描述的東西。我們只能感激造物主創造了他們這樣的天才。我們是那樣需要他們的存在,因為是他們通過音樂的方式讓我們睜開了洞悉自我生命存在的眼睛。可是他們的天賦究竟來自何處?這真的是一個謎。
我不知道哪位作曲家是我的最愛。他們在我們生命的不同領域和不同的精神世界中,有著不同的表現。因為各自天賦的不同,他們的表達方式互不相同。因此,我不能指出哪位音樂家給了我最大的啟發,這其實并不重要。不是每個人都有像巴赫、莫扎特那樣的才華,他們是獨一無二的。但是,許多音樂家在我們生存的某個特定領域中的表達和展現,也是觸動人心的。因此我樂于接受不同表達方式的音樂,而我真的很欣賞他們。
中國新聞周刊:那么,在當代的音樂家中,你最喜歡誰的作品?
阿什肯納齊:如果你指的是過去的50年,那就要算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維奇了。說實話,很難界定什么是“當代音樂”。我得承認,我真的不知道我們的音樂未來將走向何方。我不知道,嚴肅音樂是否將有終結之時,抑或是嚴肅音樂將與其他某種音樂結合起來,發展到你根本無法想象的境地。未來是很難預測的。
同過去一樣,當代出色的天才音樂家十分稀少。不會有很多的巴赫、貝多芬或莫扎特。盡管現在學音樂的人比以前多了,但這并不意味著有更多的天才誕生。
我怎么評價“當代音樂”呢?我不可能做出評價。我確實聽到過一些令我印象深刻的音樂。它們基本上都是真誠的音樂,而不是通過表面的手段和單純的創造來吸引我的注意,因為創造并不是最重要的。有些人為了顯得有創造力而創造,卻并沒有用音樂來表達感情。
我確實也發現了一些有意義的作品,雖然為數特別特別稀少,但好的東西本來就很少。真正純粹的、深邃的表達,以及對我們生命存在的闡述,一直就很難得。聰明的音樂家是有的,一直有很多聰明的人存在,但這又能怎么樣呢?這并不是我們所尋覓的。

而我們一直在尋覓某些東西,這種東西很難找到準確的詞語來表達——音樂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或許,我可以把它稱為真正的“質樸的”東西。
當今世界處在一個藝術充斥著垃圾的年代。但是,即使是在貝多芬、莫扎特的時代,藝術所處的境況也大致如此,而那些垃圾最終銷聲匿跡,不被流傳。現在也是如此。如今,很多人都在搞創作、譜曲。而懂行的人會對他們說:“你們的音樂不錯,但是你永遠不會成為貝多芬。”而那些人仍然繼續譜曲,不斷地譜啊譜啊,交響樂也好,奏鳴曲也罷,所有的形式他們都在嘗試——其實根本什么都不是。但是,標準在哪里呢?我們如何知道什么是有價值的呢?我們知道么?我們究竟知道什么?這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可我找不到解決的辦法,根本不可能找到。
中國新聞周刊:在你眼中,年輕一代的音樂家與你那一代的音樂家有何不同?
阿什肯納齊:沒有太多的不同。音樂就是音樂——盡最大的努力來表現對音樂的理解。我想,只要你獻身于音樂而你又真心想成為音樂家,你就會盡你最大的努力學習如何用音樂來表達。我不認為過去的幾十年間有多大的不同。
如今,音樂學校的水平都相當高,想學習音樂的人可以得到很好的專業教育,在音樂的氛圍中結識很好的專家和同道中人。而在50年前,情況也大致相同。真正的不同之處還是在于個人,區別在于每個人一生中的作為。
“我不再像從前那樣彈鋼琴了,因為我認為在某個時刻我應該停下來。”
中國新聞周刊:你更喜歡做鋼琴家還是做指揮家?
阿什肯納齊:兩者對我而言的都是一種恩典,也都很重要。
我仍然十分熱愛鋼琴演奏,但出于各種原因,我不再像從前那樣彈鋼琴了,我只參與唱片的錄制。因為我認為,在某個時刻我應該停下來。演奏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你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是完全一個人的表演,孤單無助。而指揮交響樂團則不同,你參與到每一部分的演奏之中。所以我想,我是一個最幸運的音樂家,在我一生中,我演奏了最偉大音樂而如今又在指揮美妙的交響樂,我真的很知足。
中國新聞周刊:你可曾面臨缺乏靈感或遇到過事業上的瓶頸?
阿什肯納齊:人的一生中沒有什么是完美的。有時你的情感或精神會感到某種程度的匱乏,而你在此時就無法抒懷;你知道什么是你想要的,但你就是不在狀態。這樣的情況發生在每個人身上,而我也不例外。你需要明白的是:這個困難時刻來了,但之后你總會恢復正常。
中國新聞周刊:可否與我們分享你小時學習演奏鋼琴的經歷?那段時間是痛苦還是快樂?
阿什肯納齊:非常快樂!沒人逼迫我彈琴。我父親是一名鋼琴家,但是他沒有在鋼琴演奏上對過我進行過任何干預。記得大概在我6歲的時候,聽到電臺廣播中播放嚴肅音樂,包括鋼琴曲和交響樂,我就開始著迷了。之后,我母親問我是否想學著彈奏什么樂器,我就說,“是的,我想學鋼琴。”
父親帶我去見一位鋼琴老師,我學得很快,讓老師十分吃驚。很快我就進了莫斯科的一所音樂學校,兩年后進了中央音樂學校學習鋼琴。當時,我不僅去聽鋼琴音樂會,更多地還去聽了交響音樂會,這令我著迷。這也是我后來會想成為一名指揮的原因,那感覺太好了,簡直是令人迷醉。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的孩子在學鋼琴過程中需要過級考試,你小時候學琴也需要考試么?你想對那些學習鋼琴演奏的中國孩子和他們的家長們說些什么?
阿什肯納齊:是的,我也同樣要參加考試。對家長而言,最好能讓你的孩子接觸古典音樂。古典音樂是美妙的。讓他們學習鋼琴、小提琴、大提琴,或其他什么樂器都行,但必須讓他們明白,演奏一種樂器不僅僅依靠手工的技巧,更重要的是通過音樂的表達把他們帶到一種美妙的境界之中。能夠很好地彈奏一種樂器當然很好,但是不要局限于樂器的學習中,而是要聆聽你所演奏樂器之外的所有音樂并洞悉它們所表達的內涵,這才是重要的。
“相信我,流行樂的價值少得可憐,簡直令人恐怖。”
中國新聞周刊:大多數年輕人鐘情流行音樂,搖滾,hip-pop等等,你如何看待這一流行趨勢?
阿什肯納齊:流行樂是音樂的一種表現形式。不過,首先僅從樂曲的角度而言,它太初級了。給流行歌曲作曲只需要這么一點點水平而已(做出一個“很少”的手勢),不一定要有什么天賦。有些人名列排行榜首位,我卻真的不懂為什么。也許因為某些音樂特效或其他的因素?但是,它所傳達的信息和音樂的質量都太低級了。我可以隨時譜出一首好聽的流行曲,倒是真該讓他們那些人來譜個交響樂或奏鳴曲或其他正經的音樂來看看。他們根本就弄不出來!
但是,現在的問題是,絕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集中注意力的時間都很短,而這正是流行樂的市場所在。你必須要真正集中精力,以真正開闊自己的思路。那我們能做些什么呢?我們只能提醒人們:“請思考,思考到底什么有價值,什么沒有價值!”
相信我,流行樂的價值少得可憐,少得簡直令人恐怖,但是它給一些人帶來了巨大的收益。那些注意力維持時間短的人們為這些人鼓掌喝彩,還給他們送去大把大把的鈔票,這簡直就是一場災難。注意力集中的短暫,對人類產生的效果是負面的。
因此我對這個問題(指流行音樂)的態度也是負面的。也許他們中有個別的例外。但我要告訴你,我所從事的音樂,即嚴肅音樂,是可以使人們產生情感上的共鳴的。在學校里,那些喜愛嚴肅音樂的男孩女孩們,所有各門功課的表現都很優異。我們為此做過試驗。嚴肅音樂具有啟發性,它能使人上升到一個層次并且拓展人的心智、思維、以及對這個世界和生命的感知能力。你會更容易體會快樂,變得更聰明、更敏銳。
“我們竭盡全力,為的是展現歐洲的團結一體。”
中國新聞周刊:與歐洲青年交響樂團一起合作是什么感受?和這么多不同文化背景的年輕音樂家們在一起工作感覺如何?
阿什肯納齊:我的感覺是美妙極了。能被選中領導這個樂團到世界各地巡回演出真的是我的殊榮。我們的演出范圍不僅限在歐洲,正如你所見,我們現在已經來到了亞洲。我們竭盡全力,為的是展現歐洲的團結一體。而那些年輕的音樂家們,只有當我與他們私下交談時,才意識到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文化背景。當我們一起排練演奏時,我們是一個整體。
但是,我們的經費資助十分有限。歐盟為我們未來幾年間的夏季巡演提供了一些資金支持,但是前提是在歐洲境內演出。為了能到世界各地巡演,我們就不得不尋找來自其他方面的資助。他們(贊助人)不必支付音樂會的花費,他們只需要為樂團支付飛機票和住宿費用即可,但是即使這兩項就已經是開銷不菲。籌款很難,因此我們的活動也因為資金的問題而受到很大限制。
我們每年巡演兩次。一次在復活節期間,只有兩周到三周的時間,另一次在8月份,大概三周到四周的時間。所以,我們現在正設法從有實力的贊助商或公司那兒獲取資金。一些公司曾給我們提供過幫助,我們將說服其他的大公司和富豪們參與到其中,因為他們應該明白,這些年輕人就是我們世界的未來。
中國新聞周刊:你曾經和中國年輕的鋼琴家郎朗有過接觸嗎?
阿什肯納齊:郎朗和我同臺演奏過。他是個很好的孩子,很友善,也是一名非常出色的鋼琴家。如果他能繼續保持水準,同時發展他個人的獨到之處,他一定會有美好的未來。當然這我也說不準,任何人都不能斷言未來會如何安排一個人的人生。我和郎朗僅合作過一次,對他并不是十分了解。我很喜歡他,也希望他能夠一直有優異的表現。
中國新聞周刊:未來還有來中國演出的計劃嗎?
阿什肯納齊:當然有。倫敦愛樂樂團任命我為他們的桂冠指揮家,我十分感激有機會與他們合作。我們已經有了一個計劃,將在2010年來中國訪問演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