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當愛情不再肉麻

王國華

老婆翻檢舊物時，把我當年寫給她的情書和詩歌找了出來。“我在南湖岸邊／折疊起二十多年的光陰／你數一數／那上面濺滿了你的惶惑／親愛的／我要讓你幸福。”重新閱讀，十分肉麻。我回憶了一下，當時自己寫這些文字確實是發自肺腑，送出去后心里久久難以平靜。

晚清時沈三白的《浮生六記》開始有了點肉麻的意思。“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燭之夕，見(陳蕓)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既揭，相視嫣然。合巹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怦怦作跳。”閨房中那點曖昧的事，端出來跟讀者共同分享，既滿足了許多人的窺私之欲，自己也欣欣然得意。

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愛情的肉麻才抵達高潮。當時的文人墨客多風流自信，與心上人的竊竊私語常被公諸于眾。魯迅和許廣平，石評梅和高君宇、蕭紅和蕭軍、郁達夫和王映霞、郭沫若和安娜等均有讓人肉麻的情書。徐志摩和陸小曼的《愛眉小札》尤為肉麻：“我的肝腸寸寸的斷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給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給你看，我就不配愛你，就不配受你的愛。我的小龍(陸小曼的小名是‘龍兒)呀……讓你血液里的討命鬼來找著我吧，叫我眼看你這樣生生的受罪，我什么意念都變了灰了!”

肉麻的登峰造極是瓊瑤阿姨：

男：你無情，你殘酷，你無理取鬧。

女：那你就不無情!?不殘酷!?不無理取鬧!?

男：我哪里無情!?哪里殘酷!?哪里無理取鬧!?

女：你哪里不無情!?哪里不殘酷!?哪里不無理取鬧!?

男：我就算再怎么無情，再怎么殘酷，再怎么無理取鬧，也不會比你更無情!更殘酷!更無理取鬧!

肉麻，其實是干凈和純情。肉麻是得到異性前的強烈沖動，是前戲，是讓對方放棄抵抗的誠意。在這過程中，人本身的潛能時時散發出來。

我不知道如今人們怎么談戀愛。我只知道，如今的愛，越來越容易。一個眼神勾搭另一個眼神，立刻心甘情愿上鉤。不必再絞盡腦汁吸引對方，更不必抵達對方的內心。

肉麻的缺失，不是肉麻多余，而是肉麻的稀有。一個人到什么時候都需要愛，艷照門的直白永遠替代不了肉麻的真誠。

老城道之戀

上上簽

電視劇《甜蜜蜜》里，雷雷在離開很多年后，終于回到曾經生活過的城市，和曾經的戀人葉青站在街邊爭執著這段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感情。第一回臺，不歡而散，葉青傷心地步行離開，雷雷則開著他的奔馳漸行漸遠。一時之間心緒難平，雷雷將車停在路邊，穿過洶涌人群，快跑追上葉青，進行第二回合的爭執，又以失敗告終。葉青甩開雷雷拉住自己的手，過馬路，雷雷終于感情崩潰，沖上街心，在人行橫道的中央，給葉青送上一個傾城的擁抱……

這段戲真是讓人看得揪心。一走一追，在日常見慣的城市街道上，空間感十足地上演了這樣一段糾纏的戲碼。愛情的曲折，完全靠兩個演員移形換影的功力表現了出來。當然，這樣的戲對空間的要求非常高：首先它必須是小馬路，兩人談著談著，一轉彎就不見了或是過馬路到那頭了，這才有若即若離的縱深感；其次街道上車速必須很慢，未必要堵，但絕對要那種車得讓著人的，這樣才能降低在街心拉扯的危險性。而符合以上兩點要求的，在現代城市里，唯有老城道。

拿上海來說，浦東和浦西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街道風格。浦西有很多不規則的老城道，三角形，圓弧形，陌生人找一個地址，常有誤入藕花深處的抓狂，但正當絕望時，又會發現，要找的地方竟然兜轉到了眼皮底下。浦東則多是方方正正的新城道，有些路兩公里才出現一個十字路口，開車若是開錯想掉頭，便要走很多冤枉路。

浦西的老城道是適合發生艷遇故事的。不小心踩了一位妙齡女子的腳，欠身說抱歉，右轉離開，沒一會兒，也許你會在交錯神秘的城道中，再次遇見她。如果這個女人相信緣分，她會接受你請她喝杯咖啡。若是新城區，你踩了人家的腳，抱歉完連個退路也沒有，你只能跟著她一直走，一直走，走上一千米，還跟在人家后面——這恐怕要被誤會成色狼了吧?

新城區是有錢人的天堂。保時捷跑車在寬闊的八車道上呼嘯而過，被中午吃飯的公司白領們投以驚鴻一瞥，他就此成為她們心中可望不可及、永遠掛念的王子。如果這車開在老城道，情況就大不一樣。我的一個女朋友曾經對堵在淮海路上的某輛紅色跑車犯了花癡，十厘米的高跟鞋三步并兩步，追上了那跑車，驀然回首，跑車里的王子大大的墨鏡都無法掩蓋一臉的疙瘩。從此她便下了定論：跑車里的男人，只可遠觀不可細看。

電影《甜蜜蜜》里，黎明和張曼玉經歷一次次分別又相聚，想想若是這樣的大城小愛結束在老城道，兩人在馬路兩端深情對望半首歌，前塵往事浮上心頭，感情的大壩終于瀉洪，沖上馬路中央，在車水馬龍中擁抱，這是多浪漫的畫面呀!這戲若是在新城區演，估計兩人感情是到位了，卻怎么也過不了馬路，只好在兩頭跑，尋找下一個路口。好不容易跑了一千多米，喘著粗氣拉到了對方的手，可看兩人筋疲力盡的樣子，我估計吻戲是沒得看了。

位置

安寧

朋友大學畢業后，應聘到一家事業單位的宣傳部門工作。彼時辦公室里除了兩位正副領導，還有兩個學歷比他低但卻早他兩年工作的同事，所以按照先來后到的順序，朋友心甘情愿地將自己排在了所有人的后面，無論何事皆謙遜謹慎，將自己卑微成一株不會開花的草，隨時準備為別人做綠色的陪襯。那時朋友總是勤快又開心地打掃衛生，為領導端茶沏水，給兩位老資格的同事跑腿送送文件，出門上車殷勤地提前兩步跑去開門，開例會時自覺地排到最后一個發言，他做這些的時候，從來沒有覺得掉價。

幾個月后，辦公室里又進來一個同事，年齡與學歷皆與他相同，畢業院校也是二類大學，所以剛剛進來時，俯首甘為孺子牛的朋友，小小地舒了口氣，想，總算有人幫他分擔一點“家務”了。至少，從隱形的位次上，他不會再排到最后的小兵位置了。

可是，出乎朋友意料的是，新來的同事卻絲毫沒有將他放在眼里，所有新人該做的事，他皆視而不見。有一次一起吃飯，門口方便端茶倒酒的位置，新同事看也沒看，便徑直繞過去，坐在了領導的旁邊。朋友瞥他一眼，沒說話，氣呼呼地坐在了昔日常坐的位置上。那頓飯，新同事與兩位領導相談甚歡，對兩位年長的同事不卑不亢。朋友坐在門口的位置上，頻頻起身，繞著飯桌，添茶斟酒。一桌子人皆吃得酣暢淋漓，唯獨他憋著一股子氣，左沖右突，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出口。

但讓朋友更為惱怒的是，領導竟然將可以邀功請賞的活全都交給新同事做，而那些出力不討好的事情，則推給朋友。而一年一次的單位先進評選，領導不經民意測驗，便直接將新同事的名字寫了上去。

后來朋友才得知，原來新同事的背景非同一般，他的某位親戚曾經對領導有恩。

不曾想一年后，領導出了錯誤，被貶往賦閑部門，而新來的領導，則是因朋友每天跑腿為其送報而常常對他“點頭致謝”的一個中層干部。新領導上任之初，便對朋友委以重任。那項重任的出色完成，徹底地改變了朋友在辦公室里的位置，不僅新同事在他的面前開始點頭哈腰，甚至另兩位年長的同事也畢恭畢敬起來。

朋友起初也洋洋得意了許久，大有咸魚翻生的欣喜，像是心底有一扇窗戶啪地洞開，而后便看到外面漫山遍野璀璨的花朵。后來有一天，不知哪兒傳來的消息說，單位要進行一次領導調換，并補充新鮮血液，朋友到這時才突然發現，自己所坐的那個隱形的位置，也并非那樣穩固。

或許，保持心靈的位置，才是職場真正的去處。

網絡三劍客

李開周

論記性，咱們誰也比不過這三位：唐傳奇里的裴度，《天龍八部》里的王語嫣，還有《射雕英雄傳》里的黃蓉她媽馮阿衡。

裴度記歷史記得最牢，上至三皇五帝，下至愷撒遇刺，沒有他不知道的。

王語嫣記武功記得最牢，江湖上各門各派的絕招，全在腦子里存著，人家一出手，她就知道這人出自何門何派，使的功夫叫什么，前一招該怎么使，后一招會怎么出。

馮阿衡的專長不在歷史和武功上面，但她有一項過目不忘的本事，那么厚的《九陰真經》，郭靖背了幾千遍才背熟，她只瞧兩遍，就能把真經下卷一字不差地復述出來。據說《三國演義》里有位張松也能做到過目不忘，自打張松死后，這門功夫已經失傳了八百年，馮阿衡能讓它重現江湖，可見有多么了不起。

功夫再好的人，也有自己練不到的地方，江湖人士稱之為“罩門”。裴度的罩門不是某個穴道，而是一顆珍珠，唐傳奇里叫它“記事珠”，拿起它，裴度無所不知；放下它，裴度提東忘西。王語嫣的罩門是慕容家的“還施水閣”和她們王家的“瑯環玉洞”這兩座圖書館。馮阿衡的罩門則是記憶時限——剛開始記得一字不漏，過個七八年再讓她復述，就要了她的命啦。

我查歷史，發現裴度讀書很少，他之所以知道那么多歷史，估計是全靠那顆記事珠。譬如有人問：“太宗登基那天禮拜幾?”裴度拿起記事珠，輸入“太宗登基”這個關鍵詞，頓時蹦出幾十萬條鏈接，打開一條跟太宗登基日期相關的鏈接，答案立馬有了。也就是說，裴度本身不提供信息，只指引信息在何方，用現在的概念說，他就好比一搜索引擎，那顆記事珠則是搜索引擎的服務器。

王語嫣不是搜索引擎，而是數據庫，因為她的知識都是存在自己腦子里的，而且她給各派武功建了索引，查找起來速度飛快，能把見到的功夫實景跟腦海里存放的文本記錄迅速聯系起來，這門技術可能就是Google目前最需要的圖形搜索。

馮阿衡過目不忘，過一段又會出現信息丟失，倒極像ASP.NET提供的緩存技術。具體說，就是她可以在極短時間內將緩存輸出的頁面(《九陰真經》)，保存在存儲器(腦海)當中，需要的時候又可以讀取(復述)出來，只是間隔時間不能太長，因為超過有效期后，緩存內容會被刪除(忘記)。

有本講網絡編程的書叫《網絡三劍客》，我不知道這三劍客指的是哪些軟件，現在看起來，裴度、王語嫣和馮阿衡也可以叫作“網絡三劍客”。如前所述，他(她)們一個是搜索引擎，一個是數據庫，一個是頁面緩存，這三項，任誰上網的時候都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