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慶全
他一直謀求與所處的時代步調一致,并具備人性化的關懷,盡管由于政治話語的限制,但這始終是謝晉電影的一個重要特質
10月18日,著名導演謝晉在故鄉上虞魂歸故土。盡管此前十多年他已經淡出了媒體的視野,但他的遽然謝世,媒體的“內存”也隨之突然被激活,一輪又一輪的報道、評說,讓他備盡哀榮;而曾經伴隨著謝晉電影走過青澀歲月的現今的中年人,記憶中的復活則是被他的電影連綴而成的。《紅色娘子軍》《啊!搖籃》《天云山傳奇》《牧馬人》《秋瑾》《高山下的花環》《芙蓉鎮》《最后的貴族》《鴉片戰爭》等等。這些承接著一個時代記憶的電影,也使謝晉成為人們心中的“蒙太奇”。
50年電影人生
有論者云:如果把20世紀分成前后兩半,要舉出后半個五十年中影響最大的一些中國文化人,即使把名單縮小到最低限度,也一定少不了謝晉。
1923年2月,謝晉出生在浙江上虞的書香門第,祖父是當地名士,父親是香港有名望的會計師,祖、父兩代都寄厚望于這位家中長男能承續家業,走上名牌大學、出國留洋當專家博士的路。謝晉則從小就對戲曲有濃厚的興趣。后來,他隨家遷到上海后,30年代上海電影的興盛,使他對戲曲的癡迷轉向電影。
背離了家庭的要求,謝晉注定要與家庭發生沖突。1941年高中畢業時,他堅定報考戲劇學校。盡管父母堅決反對,但謝晉義無反顧地赴四川,考入四川江安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受到中國著名戲劇家曹禹、焦菊隱、馬彥祥等師輩教導和培育,1943年輟學后,跟隨馬彥祥、洪深、焦菊隱去重慶中央青年劇社工作。在《少年游》《黃花崗》《雞鳴早看天》等劇中任劇務、場記和演員,這時他確立了向導演專業發展的志向。1948年,他如愿以償,成為《啞妻》《幾番風雨》《二百五小傳》的副導演,開始了他的導演生涯。
在一次采訪中,謝晉曾感慨地說,他從小特別愛看張石川、鄭正秋的電影,尤其是后者,讓他年少時便培養起對電影和戲劇的濃厚興趣。而他所受的正規戲劇教育,也正是洪深等人帶給他的。柯靈曾經指出,“鄭正秋逝世表示了電影史的一章,而蔡楚生的崛起象征另一章的開頭。”這大概是第一次提出了中國第一代導演和第二代導演的概念,而得其真傳的謝晉,則理所當然地成為他們的傳承,故而著名電影評論家鐘惦有這樣的斷語:“謝晉不僅是踩著三四十年代的腳印走過來的第一人,也是當時一批青年導演中第一個接受新的電影觀念的人。”這是謝晉后來成為第三代導演代表的由來。
謝晉的聲名鵲起,自建國后始。由于他承續的是上個世紀30年代的創作范式,因而有獨特的電影特質。即以他創作于1956年的成名作《女籃五號》而言,在當年全國蒼白的“工農兵”題材的單色彩氣氛中,猶如一抹紅,那樣的孤傲和不合群。這部電影是1949年以來第一部彩色體育故事片,謝晉人性化的表現手法、中國傳統家庭倫理敘事的模式,迥然于當年政治話語體系下的單調的“工農兵”生活。而人性化的關懷,盡管由于政治話語的限制,但始終是謝晉電影的一個重要特質。
由于這樣一個特質,從使人耳目一新的《女籃五號》開始,到60年代的《紅色娘子軍》(1961年),從80年代的《芙蓉鎮》(1986年)到90年代的《鴉片戰爭》(1997年),甚至是70年代那個特殊時期拍攝的《春苗》(1975年),謝晉電影都曾經成為每個歷史時期標志性作品和經典性文本而被各種不同層次的觀眾所關注,他也始終屹立于中國影壇的聚光燈下。
榮耀與指責中走向巔峰
站在聚光燈下的謝晉,所嘗到的有歡樂與榮耀,但更有艱辛與痛苦,可謂榮辱相伴。這源于他所選擇的創作空間:由于是大時代中的個人,他一直謀求與所處的時代步調一致,但作為一個有三十年代特質的藝術家,他又不能全然放棄這種特質而與時代的要求真正契合。因此,雖然從總體上來說,他的作品都是時代的影像的記錄,但這記錄中又夾雜著他自己的“私貨”,即不變的人文關懷的主題。
正因為如此,他所創作的片子雖然贏得了眾多的觀眾,但所招致的責難也始終相伴而行。br>
《女籃5號》雖然公映后萬人空巷,并榮獲世界青年聯歡節銀質獎,但卻被人指責為搞金牌主義;《紅色娘子軍》中洪常青與瓊花,謝晉本以愛情的表達來體現“革命的浪漫主義”,但因兒女情長不符合那個時代的氛圍,謝晉只得以“革命口號”替代柔情蜜意,愛情也只能是革命友情了;《舞臺姐妹》本是煽情的主題,但結尾那句耐人尋味的對話:“今后應該做怎樣的人,演怎樣的戲”,卻在送審時被領導改為“今后要做革命的人,演革命的戲”,一頂“人性論”的大帽子,險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而謝晉在上個世紀80年代所拍攝的以反思為主題系列三部曲:《天云山傳奇》《牧馬人》《芙蓉鎮》,所遭受的非議與所受到的歡迎,更是情節跌宕。
上個世紀80年代,是謝晉電影事業的最高峰,也是電影與政治糾纏得最密切的之際。此前所經歷過的一個個政治運動的影像,長期盤踞在人們腦海;而乍暖還寒的政治氣候,也使人們在心有余悸中有著熱烈的期盼。謝晉以敏感的藝術嗅覺,將這種影像和期盼在膠片中還原,促使人們對既往荒唐的歷史進行痛切反思,成為中國電影史上前所未有的替時代“立言”。因而他的電影直接打動了人們敏感的神經。
《天云山傳奇》觸及的是尚未完全放開禁區的“反右”題材,對“反右運動”做出了深刻鞭撻。作品一開始試映時,就受到來自官方的責難;而公映后這種責難也在觀眾的歡呼聲中加強。
《牧馬人》也是以“反右”為背景的,同樣是講述知識分子在所謂的改造中的生活與愛情,但所謳歌的則是人類最本原的價值觀:許靈均因淪落獲得了秀芝憐憫進而獲得了愛,但這里的情節卻洋溢著人性的光輝。在周揚的“人道主義論”受到責難時,這部片子也成為一個典型的事例而被屢屢提及。
《芙蓉鎮》所展示的歷史背景則更加深遠一些,從“反右”到“文革”,一個小鎮上的最平凡和最普通的人所經歷的時代的荒唐,被謝晉冷峻地一幕一幕地開啟,觀眾伴隨著胡玉音、秦書田命運起伏,對政治運動的反感,對現實冷酷的無望,也走上了銀幕。這樣大的宏觀敘事,不可避免地觸及當年的某個禁區,影片所遭受的責難,在幾年以后還未曾消逝。
幸運的是,那個時代雖然還是冰河初開的“解凍”時節,但以往悲愴的記憶使大多數人不愿再回首了,而謝晉與時代的緊密結合,盡管與責難相伴,但始終有驚無險。謝晉也因此成為中國最有人氣的導演,他的事業也就此走上頂峰。
關于“謝晉模式”的爭鳴
走上事業頂峰的謝晉,卻在意料之外地招致了一些人猛烈的質疑,并進而引發了一場波及全國、歷時3年的關于謝晉電影模式的大討論,成為80年代一個著名的文化事件。

事情的起因是,1986年7月18日,《文匯報》發表了上海年青的評論家朱大可的文章《謝晉電影模式的缺陷》。據朱大可回憶,此文本是他在上海作協、上海影協、上海電影總公司聯合舉辦的“城市人生態和心態——城市文學、城市電影研討會”的一個發言。《文匯報》文藝部主任徐春發聽后,決定組織有關謝晉電影的討論,約他把講話成文。朱寫成了《告別謝晉電影模式》,后被編輯改為《謝晉電影模式的缺陷》。
文章以武陵年少之盛,一反媒體對謝晉的贊譽,而將謝晉電影歸為一種“與現代意識毫無干系的”“電影儒學”,并批評謝晉的電影所恪守是“好人蒙難”“價值發現”“道德感化”直到“善必勝惡”的敘事法則,具有一種“以煽情性為最高目標的陳舊美學意識,同中世紀的宗教傳播模式有異曲同工之妙,它是對目前人們所津津樂道的主體獨立意識、現代反思性人格和科學理性主義的一次含蓄否定……”作者進而指出:““謝晉電影宣揚陳舊的道德觀,與現代意識格格不入,是中國文化變革進程中的一個嚴重的不協和音”。在大批觀眾擁躉謝晉的情況下,朱大可的聲音可謂是“不協和音”,立即引起了人們的關注。
而《文匯報》為了進一步引起討論,又發表了另一位評論家李劫的支持朱大可觀點的文章:《謝晉時代應當結束》,批評以謝晉為代表的一代電影的政治化和“濫情主義”,產生極大反響。據后來李劫回憶,此文是他按照朱大可的觀點綴成而已。
由朱大可和李劫引發的這場討論,雖然在電影圈外不乏擁護者,但電影圈內的批評家堅定地捍衛謝晉模式;由此涉及上層的態度也更加明確:電影界的“老頭子”夏衍,明顯表示反對意見;主管意識形態的胡喬木則要與朱大可當面進行商榷。
值得注意的是,謝晉在這場關于自己的討論中,未置一詞。不過,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從來不承認有什么“謝晉模式”。
現今看來,這場討論,如果單純從文化啟蒙意義上講,對于人們的思想解放有振聾發聵的警示作用,但另外一個事實,也讓朱大可等人不得不感到尷尬。有論者注意到了這種尷尬:受到大眾如此廣泛歡迎的影片,如果真的如他們所言,是所謂對現代主體意識、現代反思性人格的否定的話,那么這種否定,究竟是來自謝晉電影,還是來自大眾自身?如果謝晉電影真的是對“現代主體意識”“現代反思性人格”,以及“科學理性主義”構成否定的話,那么這些“意識”“人格”“理性”豈不成了與喜愛謝晉電影的大眾相對立的東西?
或許,張賢亮懷念謝晉的話可以讓人們體會到謝晉創作的一種無奈:“在沒有高科技可以運用,沒有大投入,劇本也算不上特別優秀,表演藝術基本上已程式化,服裝、化妝、道具也并不精良,而且特別強調‘政治標準的影片,要讓觀眾看得進去并且感動,不靠劇中人物的情感吸引人還能靠什么?‘煽情是一種很高超的藝術本領,是任何一種藝術門類的重要技巧。
謝晉就能牢牢地把握這種藝術技巧,運用自如,而且這‘情中還必須避諱最重要的愛情元素。在沒有限制的完全自由狀態下創作出優秀作品,還不能算藝術家有本事,在有限的、不自由的空間創作出觀眾讀者喜愛的作品,這才是藝術家的高明之處;在不自由中爭取精神自由,這個過程最能鍛造出高的人格境界。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就像堤壩下的‘管涌一樣,那一小孔中沖出的水,力度是最大的。”
鐘惦在這場討論中,有句著名的話一直被人傳誦著:“時代有謝晉,而謝晉無時代。”這是活著的謝晉贏得敬重的根據,也是謝世的謝晉引人們無限懷念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