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到《南方人物周刊》和浦發銀行聯合舉辦的這樣一個論壇做報告,跟大家進行交流,對我們來說既榮幸又惶恐。我這個人什么都稍微明白一點,但是就是理財差了一些,我現在不怎么讀經濟學的書,最不懂的就是理財,而且自己家里面也一塌糊涂,我不理財,我老婆也不理財。現在錢貶值很厲害,前一段時間說股票市場很興旺,誰都去炒股,大家天天都在談論股市,我們也聽不懂,但是我老婆有一個變化,就是不到銀行去存錢了,因為現在到銀行去存款的人都被認為是傻瓜。
一個國家能不能自由,很大程度跟一個國家的法律制度,政治制度有關系,如果一個國家的政治制度不是以尊重自由為前提的,那么這樣的制度是不可能塑造有獨立人格的群體的。如果有人追求自治,追求獨立,就會受到某些官方的打壓,我們可以看到那些追求自由的人,它的命運是何等的悲慘。我們是沒有思想自由的,我們都被視為一個幼稚的人,所以一經圣人說或者某某講話,都要求你必須作出一個服從的姿態,一個奴隸的角色。
我們今天的制度不一樣了,改革開放只有30年,我們這個社會感到松綁了,就象某部電影里的一句臺詞:“我們有一種解放的感覺”!在那之前是計劃經濟,計劃經濟實際上是建立在某種政治哲學基礎上的:由于其崇高的政治地位,它能夠理解我們每一個人的需求,它能夠制訂詳細的生產計劃,于是把所有的企業都變成計劃的一部分,結果怎么樣?在那計劃經濟的時代,每個人的需求恰恰得不到滿足,而書本上總是說資本主義才不能滿足我們的需要,只有計劃經濟才能夠滿足我們的需要。
計劃經濟之上,必然建立一種計劃思想,思想要保持一致性,不能保持自己的獨立思想,不可以隨便發表自己的看法,要緊密團結在什么什么周圍,張志新只是對劉少奇被打倒這個事件發表了一點看法,最后被判處無期徒刑,又判處死刑,而且行刑前要割斷喉管,害怕她再做說出什么。
我想當我們說起一個國家的法律制度時,可以從三個方面去觀察它。
第一個方面是國家的法律制度。我們經常說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是這個國家最高的權力機關,這是一個結構性的要素;我們又建立起了法院系統,從最高法院到下邊的法院形成金字塔,這也是結構性的要素;我們有檢查系統,檢察院是一個法律監督機關,承擔一些特殊的使命。這些都是結構性的要素。
第二個方面,我們還可以看到一些實體性的東西,包括各種各樣的制度、各種各樣的規則,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每年制定很多很多法律,比如說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我們北大法學院有一位鞏獻田教授認為它完背離了社會主義,而我認為社會主義還太多了一點,所以我們在北大法學院形成兩派意見,開會的時候,他坐在最左邊,我坐在最右邊。這樣一部法律最后也出來了。
全國現在的法律文獻差不多可以用多如牛毛來形容。以前我們嘲笑美國的法律多,據說一個男孩等女朋友約會,結果兩個小時女朋友沒有來,他就不等了,到法院去起訴。但是現在我們國家的法律也越來越多了,以前“這張臉”沒有法律,但是現在你可以起訴了,我可以起訴你侵犯我的肖像權。法律的規范導致了訴訟的增多,導致我們權利的增長,這是一件好的事情,但是我們也看到法律中間種種的缺陷,影響了我們的行使權利,比如丈夫不簽字,太太和孩子就死在手術臺上,有關醫療救助方面的法律規定,醫生有義務進行救助,但就同樣的事情醫療管理方面的規定卻說說,必須要在場的家屬簽字才可以進行救助,法律之間產生了矛盾,似乎人們怎么做都是違法,或者怎么樣都是合法,這樣就構成了我們法制第二方面最重要的內容。
第三個方面的內容,一個國家的法制與法律文化有很大的關系。法律文化是一個國家跟法律有關的文化,實際上是一國國民對法律的觀察、觀念、價值判斷。比如他們是不是喜歡訴訟?遇到案件的時候,有人勸大家不要去訴訟,大家盡可能少訴訟。這當然跟社會結構性有關,人們是長期穩定地生活在一起的,訴訟可能導致幾代人間的仇恨,以經濟學的角度來觀察是不合算的,是非理性的,所以大家有時候忍一忍,讓一讓,就會變成的非常自然。
當然我們說法律文化的時候,不同的文化群體對他們的法律文化會有不同的看法,法律文化會影響到法律制度的運行。比如孕婦事件,其實折射出的是生命的問題,我看了一下有關的報道,在美國發生這樣的情況之后他們會有三個醫師在一塊研究,如果認為是必須進行手術的,他們不需要家屬同意,即便家屬不同意他們也要作這個事情,當然法律要給他們免責的。所以我們如何去看待生命,為什么計劃生育會在西方世界引起這么大的反響,我想這是跟基督教的觀念有關系。
一個國家文化整體的狀態,最終塑造了一個國家法制的狀態。近代以來,我們引進西方許多的法律和制度,甚至也引進議會制。你會發現西方的議會整天都在吵架,這些人好象就是為開會而出生的,天天就在那里吵,這是議會的本質特征。英文議會翻譯過來就是大聲說話的意思,但是到了中國,議會悄悄發生了變化,我們全國人大不吵架,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這還叫議會嗎?我一直建議以后全國人大不要翻譯成“議會”了,這翻譯法是有問題的,我建議用音譯,直接譯成“Renda”,讓外國人知道咱們這個跟他們那個不一樣,我們這個是一年一度最大的Party,你甚至可以看到少數民族代表穿上節日的盛裝!這哪里是開議會?為什么我們引進的制度,本來是想學習西方,卻變成這個樣子?會變地面目全非?
從法律文化這個角度,現代法制社會需要怎樣的一種文化觀念,所需要的文化追求應該具有怎樣的基本內涵?第一個方面我覺得現在的法律必須要具備文化的觀念,限制國家權力的觀念,我們必須要想方設法限制國家的權力,我們不能將國家想象成父親,什么事情都聽國家的、依賴國家,熱愛國家和監督國家應該放在同等的地位上。政府到底是什么,政府是我們用來保障我們的生活能夠擁有更多的自由的機制。所以有這樣一個觀念說,其實我們手頭還保有一個最基本的權利,這個基本的權利就是改變政府的權利,當政府站在我們利益的對立面,變成了一種殘害我們、反過來控制我們的龐然大獸的時候,我們必須要改變政府。
這方面我們甚至還看能到這樣的例證。比如前幾年香港終審法院關于居港權的裁決,吵得不亦樂乎的時候,金庸先生出來做調停。金庸先生曾經學過法律,但他說的話一下子讓我很震驚,他把家庭倫理用在這方面。他說香港法院的做法是典型的孫子打爺爺,他說香港政府就是孫子,國務院是兒子,全國人大就是爺爺。他說孫子膽敢挑戰爺爺的權威,這是應該打屁股的事,是壞事。他當然也說了,爺爺要像爺爺的樣子,孫子必須要道歉,但是爺爺不能咬著不放。后來香港法院就作了一個前無古人的判決說,香港法院無意在對香港基本法解釋方面剝奪全國人大的決定。爺爺需要有一個表態,你做了你從來不愿意做的事,你說了你無意侵犯我的權威,全國人大說行
行,我放你一馬吧。它沒有把立法機構視為一種有獨立人格的機關,這是一個國家根深蒂固的傳統。
有一個觀念是防火、防盜、防政府。民主制度的建設中,司法獨立是我們建立法治社會首要的追求。現在的法官在老百姓的評價中間到底有多高?零點公司做過調查,每一次調查都讓人很寒心,很低,最后一次是你最信任哪種職業?最末尾的是哪一種職業?竟然是法官!相比較,日本京都大學,每年也要對各種職業的信賴度做一個調查。你信賴商人嗎?回答是3%;你信賴政治家嗎?回答的是0.3%,因為政治家大家普遍都不信賴——美國有一個說謊俱樂部規定政治家不允許參與,因為政治家是比較專業的說謊家,人家本來是業余玩玩的,政治家是職業選手,一來就沒別人什么事兒了。京都大學的每一次調查。法官都是日本國民最信賴的一個職業。過去30年間日本只有兩個法官因違法被追究了,我們國家每年有4000多。加州有一個官員告訴我們說,去年他們加州追究了兩個法官,一個法官是由于包庇親人涉案,沒有遵循回避制度;還有一個法官在加州一個酒館里喝酒,行為極其不端,所以被罷免了。跟我們一起訪問的湖北省高院的領導說:誰相信呀?!我們湖北省一年800多個,他加州才2個,誰相信呀?!
表現這么好,僅僅是素質問題嗎?我相信司法獨立是非常重要的,司法獨立意味著法官與案件是沒關系的。大家知道中國的法院現在有一點四面漏風,而且最近的五六年間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就是警察權力高于司法權。警察在街上一走,警車就是不遵守交通規則,有一次我坐一個警察的車大街上逆行。我說你怎么能夠逆行,他說這段路我不逆行的話,他會懷疑我是假警車。我們的公安部長到各級法院是視察工作。后者是請示匯報。司法沒有真正的獨立性,最后導致司法邪惡,司法腐敗,我們要想方設法讓每個法官為他判決的案件負完全的責任,這樣所有的榮譽也是這個法院所享有的,如果出了問題,我們也知道誰是決策者,而不是像現在,一切的責任都是月朦朧鳥朦朧。
第三個方面要建立法治政治離不開我們政治參與的意識,政治不是跟我們每個人無關的事情。我經常被別人問到現在的北大學生跟過去的北大學生有什么不一樣?現在的北大學生可能不知道這個學校的歷史跟這個三角地有多少密切的關系。現在有一種意見是要拆掉三角地,說這里現在都是商業廣告。三角地是這所大學政治參與的標志符號,況且這個地方見證了這個學校非常重要的一些歷史時刻,為什么要拆掉?學生們似乎不是特別的關注,學生就是網上掛著。天天泡著。可能我們現在高考擴招,對學生產生了非常大的焦慮,他們一腦門就想怎么找一個好工作。以前我們并不擔心這些,這種穩定的心態使以前的大學生能夠憂國憂民,能夠談一些別人看來是瘋子才會談的話。我自己觀察,其實每個人內心里面都有一個政治情結,只不過你得權衡它的利弊。學生也有最基本的趨利避害心態,但是一旦條件成熟,他們也會冒出來的。
我想社會公眾也需要關注國家的政治,這些年來許多事件,比如說廈門的PX事件,數以萬計的居民能夠走在街上;近年越來越多人推薦自己去做人大候選人。我相信這種政治參與的熱情是特別寶貴的,而且它也是穩定的保障。有許多人認為穩定的政治,就是上面說什么,下面聽什么,其實這是最不穩定的,和諧社會天天都在罵政府。你去看英國的報紙,上面天天都在曝光丑惡的事情,你一看就會認為這個國家明天就要爆發革命,但是這個國家穩定幾百年了。為什么會這樣?我想它的報紙起到了宣泄的作用,一個和諧社會是經常有游行的社會,—個和諧社會里面議會是經常打架的社會。所以有些國家為什么總發生內戰,有些國家為什么總不發生內戰,這都是政治問題沒解決好,我們需要一種合理的機制解決這個國家的政治問題,這離不開我們議會的沖突,一個和諧的社會就是這樣充滿了不和諧的因素。所以—個穩定的政治制度和法律體系,一個保障人權的制度離不開我們每個人去參與,去保證、去推動。
最后一點,我們還需要一點人道主義的觀念。我舉一個例子,比如聶樹斌的冤案。聶樹斌先生的母親知道她的兒子是被屈殺的時候,一次一次呼吁法院重新審理,但是法院說你必須提交判決書。法院從來就沒有給人家判決書,你憑什么要人家給你判決書?人可以無恥,但人不能這么無恥。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相信一個國家的國民沒有尊嚴,政府很難有尊嚴;我們看民主國家,尊重人權的國家,他們的領導人會受到怎么樣的對待,而不尊重人權的國家他們的領導人又會受到什么樣的對待?所以張思之先生說,人權是一個國家最大的面子。
總而言之,憲政已經成為不可逆轉的潮流,盡管中間可能會有一些曲折。我發現其實建設法治國家已經成為所有人的共識。美國一位偉大的法官漢德,曾經在紐約的一次聚會上說到法治的根基,我用他的話來做一個我今天演講的結尾。他說:“自由的根基到底在哪里?朋友們請相信我,不要相信那些人的說法,他們說法治要寄希望于法律、憲法和法院。不是這樣的,法律存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如果自由在我們的心中死去的話,那么沒有法律能夠拯救它,也沒有憲法能夠拯救它”。(摘自賀衛方2007年11月27日復旦大學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