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娟
中學語文教學無論怎樣改革,文體教學和學習應該是一個始終不變的觀念和思路。但在語文課程改革的今天,語文教材中的文體意識逐漸淡化,學生的話題作文中也經常出現“四不像”的表現形式。從語文教師自身來說,文體意識也并不是特別明確,許多教師對每種具體文體的淵源流變和發展變化了解得不是很清楚,影響了語文教學質量的提高。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①一種文體的產生、興起、發展、變化、廢止,是有其必然性的。對此有一個清楚的了解,是語文教師必須具備的業務素質。本文就古代山水游記的源流演變作簡單的闡釋,以期對語文教師的業務學習和能力提高有所幫助。
山水游記,是我國古代以“記”標體名篇的記敘性文體中的一種。
從文體的起源來看,“記”體之文在古代的各種文體中,是出現和使用最早的,而且,從它誕生之日起,就與史學有著直接而密切的關系。《漢書·藝文志》中說:“左史記言,右史記事。”②明代的徐師曾在《文體明辨》中也說:“記者,所以備不忘也。”③這就是說,為了備忘,所以才有了史官;而記言、記事,自一開始就成為古代史官的基本職能,也因此,成了“記”體之文的性質功能。
“原始以表末”,是古代文體論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關于“記”體之文的起源,有一種說法認為“記”之為體,是起源于《禮記》中的《學記》、《樂記》。這種說法,僅著眼于文體名稱的文字表面,尚缺乏對文體名稱的意義做更深入的考察和辨析。《學記》、《樂記》中的“記”,并不是文章學意義上的文體名稱,而是一個訓詁學中的術語。這正如“春秋三傳”中的“傳”,這里的“傳”,不是文體名稱“人物傳記”的“傳”,而是“傳注”、“解釋”的意思;《學記》、《樂記》中的“記”,具有相同的性質和含義。④我國古代的經學家,把孔子以后的儒家學者用以直接注釋“經”書的著作稱之為“傳”,把間接闡發“經”書之義的文章稱之為“記”。所以,《學記》、《樂記》中的“記”,實際上是孔子之后的弟子及更后的儒學者研究、闡釋《禮》經的文字篇章,而非“記言”、“記事”的記敘性文章。如《學記》,實際上是我國古代第一篇系統的教育學論文;《樂記》則是我國古代第一篇系統的音樂學理論文章。考察《樂記》中的兩段著名文字,問題就更清楚了。“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樂也者,圣人之所以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⑤第一段文字,闡釋了聲與政通、解說性的文字,明顯地區別于記言、記事的記敘性文字。因此,說“記”體之文源于《學記》、《樂記》,是只看表面文字,不看實質意義的妄斷,不能成立。從文體的性質功能來考察“記”體之文,早在《尚書》中就已經出現和使用了。陳懋仁說:“《禹貢》、《顧命》,乃記之祖。”但是,《禹貢》、《顧命》雖然具有“記”體之文的性質功能,但畢竟還沒有用“記”來正式標體名篇。具有“記”體之文的性質特征,且又用“記”來標體名篇的,我們現在見到的最早的一篇文章,是晉代陶淵明的《桃花源記》。
本文要考辨的山水游記,是古代“記”體之文中的一種。這種“記”體文的基本文體特征是:專門用來記游,是作者親身游歷的記錄;它的記寫對象和內容,是山川勝景、自然景觀,并通過真實地記寫作者旅游中的見聞,來抒發他由此引發的真切感受。依據現能見到的文章,古代的這種山水游記,起始于魏晉,成熟于唐宋,到明清之際,則成為散文中的重要一體。
晉代,慧遠的《廬山諸道人游石門詩序》,是古代山水游記的開山之作。雖然著名中標體為“詩序”,但同時還題名為“游”,現考其性質內容,實則是一篇游記。文中,作者不僅以生動的筆調,真實地記寫了自己尋幽探勝、游覽山景的經過,而且細致真切地寫下了自己在游覽中的愉快喜悅之情,記述游蹤,描寫山水勝景,抒寫心情感受,開后代游記文之先河。
唐代,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則標志著古代山水游記的成熟與定型。柳宗元被貶官永州,在這里呆了十年。這十年之中,他曾各處尋游,而且以簡潔、生動、形象的語言,記寫下所到之處見到的奇特景觀和秀麗景色,而更為重要的是,作者寫出了自己獨特的感受和真實的心境,并借此含蓄地表達對自己身世遭遇的不平和激憤。如其中的《小石潭記》,寫漂水,寫巖石,寫竹木,寫游魚,著墨不多,卻筆筆有神,文采飛揚,使所寫景物如在眼前。文中最精彩的文字是寫潭中之魚:“漂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寫得真真切切、歷歷在目、形神畢現,極生動、極逼真。而寫潭中魚又是為了襯托潭水之清澈透亮。結束時寫自己的感受、心境:“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小石潭周圍竹樹環繞,不曾被人發現,所以沒有人來,因而這里的環境過于幽靜、冷清,使人感到神凄骨寒,呆不下去,于是便匆匆離開了。以文體發展的角度論,《永州八記》一出,明確確立了山水游記的基本類型,奠定了山水游記的規范體式。
但到了宋代,就像這一時期的詩歌一樣,山水游記文也出現了議論化的傾向。這時的游記文作者,往往在文章中借寫游蹤,寫風景來議論說理,于是又開辟了古代山水游記文的另一條路徑。如果說唐代的山水游記文是以描寫自然風光、表現自然美、富有想象和聯想、充滿真實感受而見長,宋代的山水游記文則以議論說理、借題發揮、富有理趣、充滿哲理思考而見長。這是游記文的一種變化、發展。例如,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以文題而論,這當屬一篇典型的山水游記文,但文章的中心和思想精華,卻是作者借記寫這次游山,而發揮、闡述的道理。作者與同伴游褒禪山洞,但并未游完全程,因越往里走越難、越險,所以只進入山洞一部分就退了回來。退出之后,作者追悔不已,深刻反思,總結體會,并發議論,寫下了這篇游記。需要指出的是,雖然作者是就游山而發議論,但其闡述的道理卻具有普遍意義,實際上他是在談做事和治學。
文中,作者首先概括了一種普遍現象,提出了一個一般性的規律。“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沒有危險、沒有困難、距離近的、不需要付出多大努力的地方,去的人多;而有一定危險和困難,距離又比較遠的,需要付出較多努力的地方,去的人就少了;大自然中那些奇特的、美麗的、不平常、不一般的景觀,恰恰是在險而遠的地方,所以就很少人能夠去得了、能達得到,只有有志者,不怕危險和困難、意志堅定不動搖,才能到達那樣的地方。人們從事任何一項事業,包括治學在內,要想達到一種更高層次的境界、一個更遠更大的目標,就必須具有堅忍不拔的意志、堅定不移的決心、毫不動搖的毅力、奮勇向前的精神,這樣,才能夠不畏艱險、不怕困難、全力以赴、永不退縮,才不會半途而廢。作者的議論在這樣的一個理論層次的基礎上,再進一步思考,再深一層探討:“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如果說:“志”是成功的決定性因素,那是人的主觀條件;那么,還必須同時具備必要的客觀條件,這就是“力”和“物”。這兩者若不具備,最終還是不能達到一種美好的境界,理想的目標。在這個層次的議論中,作者在論“力”和“物”的同時,還兩次提到“不隨以止”、“不隨以怠”。作者雖然沒有就此特別闡發,但他注意到了、體會到了、認識到了,所以不忘提到。他要表達和強調的是,做事要有自己的主見,不要輕易地為別人的意見和想法所左右而改變自己的決定,有了目標追求就不要輕易放棄,那種一味附和與跟隨別人,做事沒有自己的主見的人也很難有所成就。
以上,是一個邏輯嚴密的分析論說系統。在完成了這一分析論說之后,作者還沒停止自己的思考,繼續推進自己的議論說理。接下來,又專門對“志”與“力”在不同情況下產生的不同結果進行分析探討:“然力足以至焉,于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這里講了兩種情況:一是“力足”未能達到,所以自己感到后悔、遺憾,而且還被別人譏笑。為什么呢?是“力足而未盡志”。二是“盡志”未能達到,所以自己不感到后悔,沒有什么遺憾,也不會被別人譏笑。為什么呢?是“盡志而力不足”。前者是講能做而未做,后者是講盡心盡力爭取去做,作者贊揚和肯定的是后一種做事的態度。
我們看這篇山水游記,其寫作中心顯然是在議論部分,文章中,記游成了發表議論的由頭,由記敘引出議論,轉為談感想、講體會、說道理;而且議論說理步步深入、層層推進,行文展開有很強的邏輯性,思想縝密;雖是借題發揮,議論又處處扣題,不離不棄,引發自然貼切。因此,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成為古代山水游記的別開生面之作。
南宋后期,游記文又出現了一種日記體的新形式。作者因某種原因,要長途旅行,在旅行途中,他把一路上所見到的山水勝景、自然風光,按日期記寫下來,于是就成了一種日記體的游記。這種游記,既寫行程,又寫游蹤,內容豐富多彩:寫景物、記名勝、敘風俗、作考證、詠歷史、抒情懷。因此,既有很強的文學性,文筆優美,又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可供研究。如,陸游的《入蜀記》,范成大的《吳船錄》。陸游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夏天,從家鄉山陰動身往四川的夔州任所,取道長江,他將沿途所見所聞,按日記之,遂成《入蜀記》。范成大則于淳熙四年(1177)由四川成都東歸家鄉江蘇吳縣,也是用日記的形式,寫沿途風光,一路見聞,故稱《吳船錄》。這種形式的游記,最著名的當為明代徐宏祖的《徐霞客游記》(徐宏祖,字振之,別號霞客)。徐宏祖是明末一位著名的旅行家,20歲便立志遠游,其后三十年的時間內,他徒步旅行,幾乎遍游全國的名山大川。他用日記寫沿途風光和各地民俗風情,并考察山川地貌,形成了二百多萬字的旅游日記,經后人整理,編輯刊行,題名為《徐霞客游記》。這種日記體的游記,合則為一部文集,分則為單篇小品,其基本風格是重在紀實,樸實無華。
以單篇的游記而論,明、清兩代,這種山水游記文大量產生,明、清時期很多文人的文集中,都收錄有山水游記。因此,山水游記已成為這一時期散文中的重要一體,人們習慣于稱之為山水小品文。而且,這一時期的游記文,又特別講究和追求“獨抒性靈”,因而,許多游記文,寫得題解精美別致、清新動人、富有意境之美。如,袁宏道的《西湖》、《滿井游記》和《晚游六橋待月記》;袁中道的《西山十記》;徐宏祖的《游黃山記》;張岱的《西湖七月半》、《白洋潮》、《湖心亭看雪》;姚鼐的《登泰山記》等,這些文章都是享譽文壇的游記名篇。我們即以張岱的《湖心亭看雪》為例,作簡要評析,體味這一時期游記文的風格特點。
張岱雖出身仕官之家,卻沒有做過官,因而在政治仕途上落拓不羈。由于性喜山水,明亡之后即隱居剡溪山村。他是晚明時期的一位重要散文家,不拘門戶,采納眾長,反而使他的作品獨具風格。《湖心亭看雪》即寫出了一種特別的境界。全文僅有159字,是名副其實的小品文。但文雖小,卻以大手筆出之,作者憑借他精深、厚實的文學修養和駕馭文字的功底,在極短的篇幅中,用極準確簡練的文字,寫出了精美動人、別有情趣、清新靈性的大景觀、大氣象、大境界。“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云、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這段文字,在開頭“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這樣的交待和鋪墊的基礎上,集中寫“看雪”所見的景物,是全文的中心。“湖心平眺”,原本是西湖一景,湖心亭是一處觀景點。往日,若是天氣晴好,游人如縷,絡繹不絕。而眼下,三日大雪,“湖中人鳥聲俱絕”,可作者偏偏要“獨往”,而且是在夜晚“更定”之時,這使人想到作者游興之濃近乎癡,也使人想到作者非同一般人的個性、情趣。自然的,作者筆下寫出來的所見也就不同凡響。明明是他坐小船于湖中,而寫看雪時的視角、立足點,卻跳到湖岸,眺望湖中,這就給人以意料之外,也正是作者寫景構思的獨到之處。作者讓自己跳出畫面之外,視野開闊了,才能見到全景,才能寫大觀。于是作者的筆下就出現了這樣的一幅西湖雪景圖:湖面之上,霧氣、水氣,彌漫氤氳,交混融合;天上的云、遠處的山、湖中的水,上上下下,遠遠近近,全都是迷蒙蒙、白茫茫、混沌一片,一切皆白;湖中的長堤成了模糊不清的一線,湖心亭成了隱約可見的一點,本來就小的船成了水上漂浮的一根小草,船上的人成了看不清人形的兩三顆微粒。在這里,作者運用反襯的表現手法,以微觀顯宏觀,以微小襯闊大,把鋪天蓋地、闊大壯觀的雪景別致而又準確地再現出來。作者這樣寫,也許在他的心底深處確有這樣的感觸:在廣闊的天地宇宙之間,一切有生命或無生命的個體,是多么渺小、微不足道!
作為一篇游記,作者雖然緊扣題中“看”字,寫自己的所見,但他又突破以游蹤為線、移步換景的傳統寫法,置身于景物畫面之外,選擇一個固定的立足點來“看”,這是一個創新。另外,這篇游記,也并不是作者游湖看雪的當時之記,而是事后憑回憶寫成的。作者之所以要撰寫此文,就是要實踐獨抒性靈的寫作主張,把文章寫得清新飄逸、灑脫自如、富有情趣韻味。這也正是明、清兩代山水游記所追求的一種風格,整體呈現出來的一種時代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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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楊照明:《文心雕龍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542頁。
②班固:《漢書·藝文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
③徐時曾:《文體明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
④王凱符:《古代文章學概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
⑤蔣伯潛:《十三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作者通聯:山東德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