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嗣明
唐詞,主要是中唐文人詞,具有濃郁的詩化色調,它與詩總有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牽連絲縷,于是時人將之稱為詩之余,視為“詩”之“余事”、“余波”;詞人亦謂之“曲子詩客”??雌饋?,這好像只是一個單純的名稱詞語,其實于它背后,包含有深層文化背景與特定審美意蘊,暗示了詩向詞這種文體嬗變代興的血緣關系。中唐善詞者如戴叔倫、韋應物、王建、劉禹錫、白居易等,首先是詩人,發其余事存詞數闋,即使沒有這些詞,也并不妨礙他們在文壇的固有位置,世人亦并不以詞家待之。這種帶有本質性的文化環境,注定使之以“詩客”的藝術思維慣勢、美學理想去制“曲子”,所作詞也必然涂染上濃厚的詩化色調。
《四庫全書提要》嘗言:
詩降而為詞,始于唐。若《菩薩蠻》《憶秦娥》《憶江南》《長相思》之屬,本是唐人之詩,而句有長短,遂為詞家權輿,故謂之詩余。為其上承于詩,下沿為曲。而體裁近雅,士人多習為之。(清《四庫全書提要》卷一百十四《詞曲類·御定歷代詩余》第13頁,遼海書社據文溯閣版)
這段文字很重要,它明晰的勾畫了詩、詩余、詞、曲的遞次演進過程。中唐文人詞只不過是“唐人之詩”,因為“句有長短”而又別于詩,遂為后世“詞家權輿”,從而為中唐文人“以詞為詩”,提出了有力的論證。
唐詞的詩化色調在美學品位及功能取向上的首要特征是以“娛己”為旨,喟嘆身世,就自我人生際遇和種種現實感受而發的風人之旨。它主要體現在詞之本體意識的體認上。詞為“艷科”,歷來以“香軟”為征,《花間集序》嘗言,那些所謂“詩客曲子詞”,原只一些“綺筵公子”在“葉葉花箋”上寫下來,交給那些“繡幌佳人”們“舉纖纖之玉手拍按香檀”去演唱的歌辭而已。因而以“不無清艷之詞,用助嬌嬈之態”為旨歸,故其題材范圍和表現內容,多為戀情閨怨、傷春感別之類。社會文化功用在于滿足迎合貴族官僚及上層文士們聲色享樂的需要;藝術風格方面,則以“鏤玉雕瓊,擬化工而迥巧;裁花剪葉,奪春艷以爭鮮”的精麗綺華為尚,總之,它“香而軟”(王之禛《花草蒙拾》),立意在“娛人”,從而與興觀群怨、比物寄托的詩教傳統分道并馳。以此看來,中唐詞作者顯然還未具備這種獨立的創作觀念,他們仍然深受詩友的熏陶影響,自覺不自覺地循言抒懷的慣式心態去制詞。所以清人鄒祗謨在《遠志齋詞衷》中指出:“阮亭嘗云:‘有詩人之詞,有詞人之詞。詩人之詞,自然勝引,托寄高曠;詞人之詞,纏綿蕩往,窮纖極隱。”(見唐圭璋編《詞話絲編》第一冊656頁,中華書局1990年版)中唐文人詞正具有“詩人之詞”的美學特質,請看張志和的《漁歌子》: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張志和是一位隱士,又是一位畫家,詞中充溢著散淡與畫意。白、紅、綠等明麗的色彩及富于江南特色的鷺鳥、鱖魚、桃花水、斜風細雨,構成一幅精美的畫面,流水般的韻腳和輕快變化的節奏,又使人讀來流暢而輕盈,詞中滲入淡泊閑適的情感,則令人感到作者悠遠曠達人生情趣。這里是人生的感悟,生命的抒發,物我兩融,情理合一,隨意任憑清雋平易之筆致揮灑出來,絕無絲毫做作之態。全詞自然疏放,以抒懷“悅己”為旨歸,體現了中唐文人詞詩化風調“自然勝引,托寄高曠”的審美特征。清人楊希閔《詞軌》評論之首詞說:“唐代獨絕之詞,為北宋所未有?!彼^“獨絕”之處,恐怕正在以詞為詩。
對于這一點,前人多有論及,清人程洪的《詞潔輯評》嘗言:“唐人之作,有可指為詞者,有不可指為詞者。若張志和之《漁歌子》、韓君平之《章臺柳》,雖語句聲響居然詞令,仍是風人之別體,后人因其制,以加之名耳。夫詞之托始,未嘗不如此,但其間亦微有分別。茍流傳已盛,遂成一體,即不得不謂之詞;其或古人偶為之,而后無繼者,則莫若各仍其故為得矣?!保ㄒ娞乒玷熬帯对~話絲編》第二冊1329頁《詞潔發凡》,中華書局1990年版)這里把《漁歌子》目為“風人之別體”,應該說是正確的。他揭示了“曲子詩客”或詩人以詞為詩的獨特文學現象,也認同它“流傳已盛,遂成一體,即不得不謂之詞”的獨尊地位。
張德瀛《詞徵》亦云:“詞有與風詩意義相近者,張子同‘西塞山前,《考槃》樂志也?!保ㄒ娞乒玷啊对~話叢編》第五冊4078頁,中華書局1990年版)同樣指出了《漁歌子》的風人色彩。事實上,中唐文人詞并不是為“應歌”,而是在抒懷喟嘆,這正是詞體具有詩化色彩審美特征的重要原因,宋人胡仔《漁隱叢話》云:“蔡寬夫詩話云:大抵唐人歌曲,不隨聲為長短句,多是五言或七言詩,歌者取其辭與和聲相疊成音耳?!薄度圃姟纺└皆~十二卷,其序嘗云:“唐人樂府,元用律絕等詩雜和聲歌之;其并和聲作實字,長短其句以就曲拍者,為填詞。開元天寶肇其端;元和太和衍其流;大中咸通以后,迄于南唐二蜀,尤家工戶習以其變?!庇需b于此,近人吳梅在他的《詞學通論》中言:“此詞(指《漁歌子》)為七絕之變,第三句作六字折腰句。按:志和所作,共五首?!对~綜》錄其二,余三首見《尊前集》。唐人歌曲,皆五七言詩。此《漁歌子》既與七絕異或就絕句變化歌之耳,因念《清平調》《陽關曲》,舉世傳唱,實皆是詩。《清平調》后人擬作者鮮,《陽關曲》則頗有摹效之者。如東坡《小秦王》詞,四聲皆依原作,蓋音調存在,不妨被以新詞也。至此詞音節,或早失傳,故東坡增句作《浣溪紗》,山谷增句作《鷓鴣天》。不得不就原詞,以葉他調矣?!眳鞘险撛~,頗多創意,即此可見一斑。這里,他把《漁歌子》詞與絕句比較異同,極具眼光,詞中抒懷寫意的詩化特征亦盡展無遺。
張志和為人多才藝,擅音律,諳書畫。這首詞就是他在湖州一次由顏真卿主持的冥會上作的。顏真卿言:“(張志和)性好畫山水,皆因酒酣乘興,擊歌吹笛,或閉目,或背面,舞筆飛墨,應節而成。”《唐才子傳》亦言:“自撰《漁歌》,便復畫之。興趣高遠,人不能及?!保ā独僳E先生玄真子張志和碑銘》)又據《太平廣記》卷二七載:“真卿為湖州刺史,與門客會飲,乃唱和為《漁父詞》,其首唱志和之詞,真卿與陸鴻漸、徐士衡、李成矩共和二十五首,遞相夸賞?!保ㄊ冯p元編著《唐五代詞紀事會評》99頁,黃山書社1995年版)由此可見,志和此詞,意在與客唱和,格調高雋,吐屬瀟灑,自唱自娛,以無固定曲度;況且詞本身字韻相協,瑯瑯上口,更適于席間賓客酬唱。
同時,志和極重畫面,曾將這首詞“便復畫之”,“曲盡其妙,為世之雅律,深得其態”。這種自得其樂的唱和更重畫面之美的抒懷閑逸之作顯然與后世“男子而作閨音”的“應歌”之作是大相徑庭的,因而亦不復有曲調之傳。正因為這樣,所以蘇軾才“患聲不可歌,乃稍損益,寄《浣溪紗》曰:‘西塞山前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自蔽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見史雙元編著《唐五代詞紀事會評》102頁,黃山書社1995年版)可見,至北宋,在詞體已經繁盛的時候,《漁歌子》這樣的詞已“患聲不可歌”,只好改用別的曲調歌之了。然此詞作為風人之別體卻受到了蘇軾、山谷等人的激賞,據載,“蘇子瞻極愛此詞”,“東坡云:‘玄真語極清麗,恨其曲度不傳,黃山谷曰:‘有遠韻。按數句只寫漁家之自樂,其樂無風波之患,對面已有不能自由者,已隱約言外,蘊含不露,筆墨入化,超然塵埃之外?!保ㄍ希┻@些都明顯地指證了本詞的美學品位及其特質,它極其典型地展露了中唐文人詞的詞家風范。
中唐文人詞的審美視野十分開闊,凡詩筆能到的地方,詞客亦有涉獵。應該說,這也是這一時期詞體的詩化特征,如邊塞煙塵,相思離別之類,只是沒有盛唐那種蒼涼豪邁、慷慨高歌的氣慨了。不過,同后來詞家的尖新逼窄卻迥然不同,即如相思別離這樣古老的題材,到了《花間集》,則空前膨脹,幾乎成為詞這種文學樣式的專擅,乃至充耳盈目,占斷春光。然而,那里面描述的女性,多為歌伎倡婦、宮人女冠之屬,系正式婚姻家庭以外的感情,而中唐詞從社會現實出發,另有其不同的著筆角度,如王建《調笑令》:
楊柳,楊柳,日暮白沙渡口。船頭江水茫茫,商人少婦斷腸。腸斷,腸斷,鷓鴣夜飛失伴。
這里以中夜驚飛的鷓鴣為喻,描寫獨守空船的“商人少婦”的寂寞與相思之苦。中唐之際,江南因未受安史之亂禍害,生產力和生產水平迅速提高,成為國家財賦漕糧主要供給地;而城市商品經濟尤其發達,促進了金錢意識強化,流通運轉加速,原屬四民之末的商賈階層身份地位顯著提高,日漸引起人們的關注?!豆揽托小贰顿Z客詞》之類作品的出現,說明商人已是詩人的寫作題材,現在又被引進新興的詞中。所不同的是,這些文人詞在語言表達上既有曲子詞平易淺近、詼諧生動的特色,又有近體詩精致凝煉、細膩華美的風采。具有明顯的文人詩的特點,絕非俚詞俗謠可比。即如此詞,正如俞陛云所言,感商婦之飄零,節短韻長,猶彈古調,以“楊柳”為起筆,《詩經》云比體也。意隨調轉,音節亦流動生姿,倘使紅牙按拍,應怨入落花矣(參見俞陛云《唐詞選釋》)。俞氏揭示的“節短韻長”,運用“比體”以及“意隨調轉”“音節流動”等正是文人詞“自然勝引,托寄高曠”的詩化風調與美學品格,它在語言表達上已自樹一格。雖然燕樂曲調原本也用文人詩句入樂,但那畢竟只是樂工歌伎的借用,如今文人開始寫詞,這樣,文人詩的語言以及思想情感便開始滲入詞中,使詞逐漸脫離了原來的純樸真摯、樸素生動但又粗糙簡陋的原始狀態,形成了一種正式的文人文學體裁。
[作者通聯:湖北荊州沙市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