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黎
唐代詩人王維所作《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長時間內(nèi)被界定為山水田園詩歌的代表作,并被譽為“隱居者的戀歌”,其中認為這是一首充滿了消極意識的避世詩歌的也大有人在。在此,筆者將以“空山”為契點,談談亦儒亦道亦佛之王維在詩歌中所展現(xiàn)的復雜情懷,其內(nèi)容、形式上同時兼?zhèn)涞亩U宗美學思想,以及對詩歌主旨意義的重新確立。
“空山”之“空”
首先,詩歌以“空山”起筆,“空”之感觀大有因由。
了解王維的身世經(jīng)歷和心理背景至為重要。青年時期,身處政治清明之年,22歲就為官太樂丞,意氣風發(fā),創(chuàng)下豪邁詩篇,無論自抒抱負,還是贊譽他人,都充滿了對儒家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與寬猛相濟的施政主張追隨的熱情。但伶人舞黃獅子之事使他被遠遠地貶走,遠離了政治舞臺,他也曾一度隱居,但隨后朝廷風云變幻,赤心不改的他又是幾番宦海浮沉,人生理想此等挫折是為其一。此外,其個人身世也實是堪憐,幼年早早失怙,正當而立卻又喪妻,人倫之歡寥落無幾,孤苦之遇如影相隨,尋常幸福此等不濟是為其二。久經(jīng)進退之難與人生孤苦后,他也更鐘于理佛參禪,退居山林,亦官亦隱。
本詩正是作于這一時期,正是“一生多少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消”!因而,眼中無物,山中空無。“空山”之“空”,不難理解,它也正是新雨之后深山之中,一個命途多舛之人不得自在之孤獨與寂寞的隱語寫照,也是一種百折千憂之后渴求“空門”救贖自我的心靈呼喚。
其次,詩歌以“空山”為伏筆,“空”中大有虛實。
嚴格地說,詩歌前六句,句句都有豐富的實景。見證“新雨”、“天氣”、“晚”與“秋”的,除了人的真實感覺,自然還有山石樹木蟲魚鳥獸之光影聲色動靜冷暖,但詩人全將其隱沒,只是亮出一種宏觀的時境感受,因而開頭兩句,我們可以界定為寫意式的寫景。而緊接著的四句,則具體而生動起來:明月當空,青松挺立,清泉汩汩,石光粼粼,翠竹成林,蓮葉田田,浣女歡笑,漁人自樂。
如此看來,“空山”其實并不空,相反,“空山”原本十分充實!詩中的自然景色與俗世生活同樣豐富多彩,姿態(tài)美好,一切只因一場新雨,好一幅純美的世外桃園畫、安居樂業(yè)圖,也出其不意地呈現(xiàn)在了詩人面前,詩人的心情也隨著恬靜的那山那水那人變得豐潤清靜,寧謐祥和,那顆承載了“多少傷心事”的心,也得到了人間尋常歡樂的撫慰與告藉。
因此,從這個角度而言,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對首聯(lián)之“空山”作出了亮麗的轉(zhuǎn)折,不僅是內(nèi)容上由“空”而“不空”,同時,“情滿于山”的詩人個人的現(xiàn)世情感寄托也由“空”而轉(zhuǎn)向了“不空”。
最后,詩歌向“空山”作觀照,“空”中大有升華。
雖是堪憐,也成其幸,“亦官亦隱”的無奈選擇,卻也成就了王維亦儒、亦道、亦佛的思想奇葩。
王維所從之儒家“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天人合一”的哲學精神與思維模式,正是規(guī)劃了宇宙自然精神作為人的精神追求的延伸;所染之道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所包涵“天人合一”的精神趨向,偏重“物化”,勾勒了人可超越自我,與宇宙為一的物我兩忘之境;而鐘情潛修之禪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又設(shè)立了不昧萬象、于剎那間“頓悟”“一切皆空”,超脫有限世界而達到無限永恒的空遠禪境。三家思境集于王維一身,也自然而然不落窠臼地流露于詩歌之中。
于本詩而言,結(jié)句“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二句,融儒道佛三家之精義,入世之艱、出世之苦,身世之悲、世事之幻,于山水風月間滌蕩澄明,而靜美寂悅之間,“我”已消融。管窺“隨意”二字,盡是世事滄桑須寵辱不驚的從容,有無相生間淡泊無為的清凈,及萬象雖動常寂可拈花微笑的平常。此“無不適意”里,既有心化于山、心隨于山之意,亦有山即為心、心即為山之境,更有花開花謝、無我無邊之悟。
至此,“空山”不空之景便退為表面物象,作了精神體悟的載體。這一由實而虛的轉(zhuǎn)化,也讓“空山”之“空”與精神之“空”有了意味雋永的觀照,詩歌所造之境、所寫之意、所悟之道,方有了一個從有限到無限、由此在到終極的升華。也因人所必須響應與天地自然、人類世界及自我本我的問題,詩人自我精神游走的這一寫照也依舊循環(huán)于我們各人人生之中;也因特定的文化積淀之下提供給我們精神道德的平衡支點,這一超越也引發(fā)了我們每個人的共鳴,促動我們以智慧之心超越對立的矛盾,棲居精神的家園,領(lǐng)略禪境之大美。
綜觀全詩,“空山”之“空”,不僅在內(nèi)容思想,而且在創(chuàng)作形式上,都恰恰印證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禪意,而詩之余音也使讀者內(nèi)心有了無限寧靜與空寂。
“不空”也“空”
若對詩歌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充實豐富的實景作禪意的解讀,同樣大有妙境。
在意象的安排上,詩人選取了明月、松、清泉、石、浣女、蓮、漁舟等。所謂“擇物以明志”,明月、松、竹、蓮、石、清泉,可以說貌似隨意、實則有意的這些景物,也都是詩人品格高潔、清靜自愛,追求清明之境的一種寫照。
作為自然景觀,明月,晚上的松、竹,月光映照下的泉,月光下泉水流淌過的石,月光下水中的蓮,無疑都帶上了空明的冷色,有了靜穆的離俗之感。而明月、竹、清泉和蓮作為極典型的禪象,明凈通透的精神追求也自在其中了。
從人物活動來看,浣女與漁舟卻具有俗世強烈的濃艷之感,笑聲與喧鬧里賁張的生命熱情正與前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二者一冷一暖,一靜一動,一空一色,時空的交匯、視聽的變幻極為巧妙地融合為一體,和諧生動,楚楚可愛,既淡化了蒼涼的秋寒,也冷卻了熱烈的歡愛,少去了悵憂,也全無嬉鬧,唯余素凈而平常的生命姿態(tài),故而景物也靈動,人物也不俗,山水世情純?nèi)挥娜唬嫠^“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好一幅絕妙的禪意世相圖!
由此觀之,這大好“空山”,“空”與“不空”,既滲透了王維禪悟詩“靜中生禪意;空中生禪趣;妙智觀群生”的美學意蘊,詩人此時也超越了以自我為中心的“小我”,而將“小我”融于宇宙之中,與物象合一,“我”既是宇宙之一體,又是宇宙之全體,得“大我”境界,而為飛躍至“無我”之境界,無怪高步瀛評曰:“專以自然興象為佳,有真氣貫注其間,斯其所以為大家也!”
“空山”之“留”
讀詩之言,會詩之意。道家主張“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禪宗主張“不立文字”,不拘外物,而求言外之意、言外之境,本詩山色怡人、世人安樂,并非簡單寫實,詩歌之“空”耐人尋味,那么,“王孫”究竟謂誰,詩人又在喚他“留”與何處呢?
依注解“王孫”語出《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延用于此,此處“王孫”亦即身居仕途而心受縲紲之士人,那么“空山”之“留”,自然也有了召喚歸隱之意。結(jié)合王維所處這一時期特有的政治矛盾來看,這首詩也確可解為渴望百姓安居樂業(yè),期望能遠離疾苦與斗爭的隱逸詩歌。
“王孫”大而化之,可為對詩歌之聽者(讀者)的一般稱呼,那么王孫正是身處煩惱與糾葛的蕓蕓眾生。留與空山,正是詩人箴言勸導,宜怡情自然山水,享樂天地良賜,詩意棲居,忘卻煩憂,人間俗世也有洞天福地。從這個層面來講,本詩也正是一首縱情逍遙的山水詩了。
而洞悉萬象之有無、虛實、動靜、長短,通透人間之是非、更迭,悟道于一瞬,自在于一瞬,“不以一朝風月而昧卻萬古常空,不以萬古常空而不明一朝風月”,于瞬間得永恒,慕永恒而惜現(xiàn)在,以此悟境傳以眾生,喚與眾生及時醒悟,從這個層面來說,它分明又是一首比同偈子的禪詩,其安頓心靈、解除焦慮痛苦、極大尊重并關(guān)懷生命的禪宗美學精神也就不言自明了。
如此看來,“空山”之“留”的言外之意、言外之境確是不一而足的,重要的卻是要貼切解出詩中真意、大境。王維亦儒亦道亦佛的思想,立足多元,又相互通融,我們在解讀本詩時,不僅要了解詩歌成長的土壤,也要深層次多方位地探究詩歌的立意,這也正是亦儒亦道亦佛的融和思想給我們作出的提示。這首詩是圓融三家,卻又不拘一格,同心體諒,詩之意象自是“得意而忘言”了,文字之外,自然就能“見性”了,如此,我們才能超越文字,從中領(lǐng)略到古人偉大的生態(tài)智慧與藝術(shù)氣韻,并啟迪自我追求更高的人生境界。
[作者通聯(lián):湖北沙市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