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良
王圣俞在《蘇長公小品》中說:“文至東坡,真是不須作文,只是隨事記錄便是文。” 《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以下簡稱《文》)一文,便是最好的注釋。
元豐(1079年)七月七日,蘇軾在晾曬書畫時(shí),見到了亡友文與可在洋州時(shí)贈送給他的“偃竹圖”,睹物思人,悲不自禁,寫成了這篇情深意切,凄惻動人的至情散文。
作為一篇悼念文,前人曾評此作“戲笑成文”(明·鄭之惠《蘇長公合作》),似有微詞。而《三蘇文范》引邱浚語,評論此文“筆端出沒,卻是仙品”。此評可謂中肯,蘇軾此文確具文中“仙品”之美質(zhì)!且聽筆者一一道來:
文與可是蘇軾的表兄,比蘇軾大18歲,以善畫竹聞名于世,是當(dāng)時(shí)墨竹畫派的代表人物。蘇軾學(xué)畫師法于文與可,兩人交往日久感情篤深。文與可去世后,蘇軾睹畫思人,又思人及畫,不免由畫落筆,評及友人之畫論。《文》開頭蘇軾不吝筆墨,盛贊文與可“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的繪畫理論,猶言其畫墨竹如“庖丁解牛、輪扁斫輪”。他又不無“得意”地拿弟弟子由的《墨竹畫》說事,直言自己為文與可之知己。此等處,正見兩人感情之篤厚,“見與可竹法之妙,而公與與可之情,尤最厚也”(《三蘇文范》引邱浚語)。
一番盛贊之后,蘇軾卻宕開筆墨,說及文與可與畫竹有關(guān)的三件趣事。一是在大夫間流傳的被當(dāng)作話柄的“不雅”之事:文與可把求畫者的“縑素”擲于地,直罵要拿它做襪子。在忍俊之余,我們不免為文與可的“憨呆”之氣而叫好,其不慕虛名,淡泊聲名,敦厚可愛之處畢現(xiàn)。二是追憶文與可贈予此畫時(shí),發(fā)生在兩人之間的趣鬧。文與可曾寫信附詩與蘇軾“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蘇軾趣言“竹長萬尺,當(dāng)用絹二百五十匹”,直至文與可以“所畫《筼筜谷偃竹》”相贈。期間,兩人趣言相加,皆為知己者的戲謔之語,其情非常人所比及!三是文與可在洋州時(shí),蘇軾作詩《筼筜谷》寄贈文與可,戲稱他為“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正值文與可夫婦“燒筍晚食”,“發(fā)函得詩”后,皆“失笑噴飯滿案”。此等幽默詼諧處,蘇軾贊美了文與可清廉的品格。
行文至此(幾占整個(gè)篇幅),卻絲毫不見蘇軾失去好友的悲傷之情,唯有娓娓而述的“興意”。橫觀蘇軾所作悼念亡妻之詞《江城子》,走筆便是催人動情落淚之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而《文》除卻對文與可畫論的評價(jià),盡是樂此不疲地回憶亡友的種種趣事,獨(dú)不見心酸惻人之語,未免讓人詫異!《文》似乎不像一篇悼亡之文,更似閑逸的小品文。
讀至未段,方見答案。“是歲七月七日”,距文與可去世已將近半年,蘇軾“在湖州曝書畫”,見此竹畫,便“廢卷而哭失聲”。其情之哀,讓人惻然。又以曹操祭橋公文中“車過”、“腹痛”之詼諧語,直陳“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之因,讓人豁然!
“為文造情”,是下等之作,其“虛情”必為人所洞穿,不可足道。蘇軾的《文》是一篇真情至文,不必作態(tài),無須矯情。文中“極喜”之處,卻可領(lǐng)味其情“至哀”之處:情到哀處,其“喜”亦悲!至此,再回首品味全文,更覺妙不可言:
文與可為“墨竹畫派”之宗師,文首蘇軾不言其畫作之成就,直說其畫論,頗覺意外之余,卻見真諦之處。作為摯友,蘇軾深得文與可繪畫之精髓,盡述其畫法之妙,欽敬之情溢于言表:不言悲,而為畫壇失卻這樣一位宗師的悲慟之情已是隱然可見。另外,又言及自己學(xué)畫“內(nèi)外不一,心手不相應(yīng)”,僅是“得其意”、“得其法”;又說及子由為《墨竹賦》,更是僅“得其意”:蘇軾為不能繼以文與可之畫法而深露惋惜。不言哀,而其“慟”自見。
記述文與可畫竹有關(guān)之趣事,頗有歸有光《項(xiàng)脊軒志》記念亡妻時(shí),述說妻“憑幾學(xué)書”之妙:以喜寫哀,以喜襯哀,更見其悲。三件樂事,都與竹有關(guān),正見蘇軾匠心之處。蘇軾先言文與可“失態(tài)”之“不雅”趣事:對“持縑素”求竹畫者,他先“投諸地”,又張口開罵。寥寥數(shù)語,一個(gè)為人率真,不為釣譽(yù)之輩的可親形象躍然紙上。第二件樂事,著墨于同文與可的交往及“偃竹圖”的來歷,從詼諧的語調(diào)中,透出與逝者的深情厚誼。第三件樂事,以贈詩《筼筜谷》巧點(diǎn)文與可“清廉”品性外,進(jìn)一步渲染同文與可的篤深情誼。
蘇軾在《答謝民師書》中說:“常行于所當(dāng)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與友人交往,情至深者眾,可寫者多。文中所敘三件樂事,又渾成一體,足見構(gòu)思之絕。所選趣事不僅止于與畫竹有關(guān),更是前后自然勾聯(lián):由文與可畫竹“不自貴重”,引出他罵求畫者“吾將以為襪”之事;由“與可自洋州還,而余為徐州”,引出文與可對蘇軾的揶揄(“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dāng)萃”);由文與可贈畫“(筼筜谷)偃竹圖”,引出蘇軾對他的《筼筜谷》打趣詩。
寫畫論,見得蘇軾有為知己者的得意和推崇者的敬意;寫樂事,現(xiàn)出蘇軾與文與可的無間深情。友人音容笑貌宛在,過往之事歷歷在目,而今人已駕鶴仙去,只有尺素之畫伴隨身邊,令蘇軾悲不自禁——“哭失聲”。“哭”之“失聲”,實(shí)乃哀之至也。前文的“樂”與末段的“悲”形成情感的強(qiáng)烈反跌,更強(qiáng)化了“樂”得醉人,“悲”得痛心。又引用典故(曹孟德以“戲笑之言”祭橋公),以示同文與可“親厚無間”之深情,平淡語中現(xiàn)出悼念亡友的摯情一片。
悼念之文,大可不必以“哀”寫“慟”;寫盡“樂”事,亦可寄哀。蘇軾《文》一文雖為“隨事記錄”,錄以趣事,終寄悲憫,卻成“仙品”!
[作者通聯(lián):浙江諸暨牌頭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