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可菜
人教版選修《外國小說欣賞》共選了16位作家的作品,其中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有7部,另9部或是某文學流派的宗師,或是世界級的大師、泰斗的精品。這些選文都代表思想、審美和語言藝術的巔峰。教這些課文直如入精神圣地,讓靈魂接受洗禮。
主編曹文軒說:“這是一種語文教科書,而不是一般的小說選本”①。既是教科書,“它異于一般讀物的根本特征,正在于它內容具備一種引領、凝聚和激發學生學習和老師授業的必要的高度和難度”②。作為教科書,還在于它的準確、典范,遺憾的是如此教材仍然出現存在硬傷等不足之處。
一、標點失誤
[例一] 海明威《橋邊的老人》
“你從哪兒來?”我問他。
“從圣卡洛斯來,”他說,露出笑容。
那是他的故鄉,提到它,老人便高興起來,微笑了。
“那時我在看管動物,”他對我解釋。
“噢,”我說,并沒有完全聽懂。
[例二] 伍爾芙《墻上的斑點》
我一定要跳起來親眼看看墻上的斑點到底是什么?——是只釘子?一片玫瑰花瓣?還是木塊上的裂紋?
這二例在標點符號的使用上都出現了一個不該有的錯誤。“外國小說,語言具有歐美化特點,這是顯而易見的,翻譯者為尊重原文,也情有可原,但我們絕不能犧牲中國的語言規范”。③例一中三句畫線部分作為引述完整的話語,三個逗號皆應用句號。例二是表達完整意思的選擇問句,只需在句末用一個問號。教材中多次出現類似的錯誤。教材思想價值固然重要,但在語言文字的運用上,教材無疑也應具有典范性作用,才能切合語文的兩個基本屬性——工具性與人文性,這樣的語文才能詮釋為“語言文學”。
另外,高考對于標點符號的考查,帶有高度的綜合性和技巧性,而教材中犯了如此低級的錯誤,實屬不該。
二、版本選擇
[例一] 泰戈爾《素芭》(結尾)
《素芭》(倪培耕譯,《泰戈爾小說選:摩哈摩耶》,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這次,她的丈夫用自己的雙眼和雙耳,非常仔細地察聽,相了親,娶了一位會說話的姑娘。” (人教版選修《外國小說欣賞》)
《素芭》(冰心譯,《泰戈爾作品集(三)》,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 “她的主人耳目并用,又做了一次仔細的考察。這一次他不只用眼睛,而且用耳朵來仔細地考察,他又娶了一個會說話的妻子。”
《素芭》(董友忱譯,《泰戈爾短篇小說選》,漓江出版社,1995年版)“這一次,她丈夫眼耳并用又相了親,娶來了一個會說話的姑娘。”
[例二] 卡夫卡《騎桶者》(開頭)
《騎桶者》(孫坤榮譯,《卡夫卡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煤全部燒光了;煤桶空了;煤鏟也沒有用了;火爐里透出寒氣,灌得滿屋冰涼。窗外的樹木呆立在嚴霜中;天空成了一面銀灰色的盾牌,擋住向蒼天求助的人。我得弄些煤來燒;我可不能活活凍死;我的背后是冷酷的火爐,我的面前是同樣冷酷的天空,因此我必須快馬加鞭,在它們之間奔馳,在它們之間向煤店老板要求幫助。”(人教版選修《外國小說欣賞》)
《鐵桶騎士》(葉廷芳譯,《卡夫卡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煤全用完了;煤桶空空;煤鏟閑著;爐子呼吸著冷氣;房間鼓滿了冷風;窗前樹木在嚴霜中發僵,天空成了抵擋想向它呼救的人的銀盾。我得弄些兒煤來;我不能干挨凍呀;我背后是冷冷冰冰的爐子,我前面是鐵石心腸的天空,因此我必須在兩者之間趕緊騎行出去,向居中的煤店老板去求助。”
在外國文學的欣賞中,譯者是個不可或缺的角色,但因為他隱藏在文字的背后,以至于被大多數讀者所忽視,而且幾乎所有有關閱讀對話的教學研究都沒有提到這個角色。事實上譯者以橋梁般的作用加入解讀中來,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也左右著讀者理解。因為譯作是譯者在重復被譯者的思想,也是譯者與被譯者的對話,里面自然離不開譯者自己的思想。因此,在外國小說的解讀過程中譯者的思維掙扎和詞語錘煉是個很重要的咀嚼內容。
對例一中倪培耕的翻譯有兩種理解。一是,“這次”就是指素芭出嫁之事,“會說話的姑娘”即指素芭。素芭雖啞,但她有豐富的感情和敏感的心靈,她可以觀察世界、傾聽世界,用眼神表達思想感情,因此,素芭能被她的丈夫理解。在她丈夫的心目中她不是啞巴,而是一個會說話的聰明姑娘。素芭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是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另一種理解是,“這次”是“又一次”,含蓄地寫她的丈夫拋棄了她,而另娶了新娘,是一個悲劇的結局。兩種理解各成一說,但我們從冰心和泰戈爾研究專家董友忱的翻譯中可以確切地得出結論:“他又娶了一個會說話的妻子。”“她丈夫眼耳并用又相了親”,顯然第二種理解是尊重原著的。當然,讀者如果了解泰戈爾在短篇小說中一直關注女性的悲劇命運的創作意圖,就會知道《素芭》通過啞女的遭遇表現對人性的漠視,結尾要突出悲劇的力量,即可知道第一種譯文是淺嘗輒止、未能深入原著文本的“誤讀”。
葉廷芳是翻譯卡夫卡著作的權威專家。他文句簡潔明凈,卻總能抓住卡夫卡小說的節奏和神韻。例二中葉廷芳翻譯的文句將煤桶、煤鏟、爐子、房間、窗子、樹木、霜、冷風、天空組成一幅純粹的靜物畫,沒有用多余的文字來增加句子的重量,但是在爐子與冷氣、房間與冷風、呼救與抵擋的沖突中我們感受到令人窒息的沖撞力,卡夫卡以此對社會的黑暗殘酷進行了有力的諷喻。葉氏譯文非常切近卡夫卡的語言風格——不加矯飾的自然,重視語言的純潔性。孫坤榮的翻譯雖然也突出了爐子與房間不再構成溫暖的凄冷景象,但句法不規整,語言張力不夠。
翻譯亦如演奏,杰出的演奏家和一般的演奏家差別較大,語言之精妙處,自在毫發之間。外國小說一旦作為教材,就應當選擇最優秀的翻譯版本。
三、術語設置
[例一] 速度控制
小說里的時間與生活中的時間是不對應的。小說有自己的節奏,它有時加速,一筆帶過,有時減速,徘徊不前。故事實際發生時間的長短與小說的篇幅似乎沒有直接的關系。小說敘事往往在故事的關鍵段落流連,而對無關緊要的段落忽略不計。這不均勻的速度,正是小說吸引人的地方。
[例二] 敘述腔調(“講述”與“顯示”)
所謂“講述”,就是敘述者時不時地到場亮相,他要告訴讀者,這個故事是他講的,他會對小說中人與事加以一定的解釋與判斷,還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他對那些人與事的感情……自福樓拜開創現實主義小說開始,現代小說逐漸向“顯示”靠攏。小說變得越來越“客觀”,作者的意圖也越來越含蓄、收斂。
這二例是“延展話題”的內容,編者說:“高中生尚處于語文能力、寫作能力的養成期,有別于大學期間的專業學習,故本教材的基本定位為欣賞。只是與一般較淺層次的欣賞不同,本教材更理論化一些,更深入一些,既有中國傳統感悟式、評點式欣賞,也有較理性的深入分析。而這一切又是以中學生的認知能力為前提的。”④確實,“話題”為小說閱讀提供具體的分析角度和思路,但就教學實際效果來看,無小說欣賞基礎的學生對教材的理論、術語的“認知”相當困難。錢理群論魯迅作品的教學時說:“不考慮中學生理解世界的方式和能力,把魯迅作品講得極復雜,煩瑣而難懂,令人見而生畏。”⑤類于小說寫作理論教程的《外國小說欣賞》也犯下類似“令人見而生畏”的錯誤。
就這二例而言,學生不解為什么理解起來容易的“詳略”偏要說成“速度控制”,“人稱”偏要說成“敘述腔調”的“講述”與“顯示”…… 若糾纏于這些名詞術語,小說質的特征無從把握,閱讀快感、創意的閱讀將無從產生,學生失去探究的興趣。
教材編制的基本理念是把文學作品的教學分成兩方面:了解和感受文學作品,學習文學作品中優秀的創作方法。編排的本意是“把難以操控的文學作品的教與學變得很有條理性和目的性,這樣一來,學生在感受文學魅力的同時,更能學有所得”。但這些話題則是從小說創作、小說批評的價值尺度設置的,許多話題牽涉的理論問題很深入,屬于創作論范疇。16篇小說的教學,往往要從一篇文章的“情節”、“人物”、“主題”入手,要從學生閱讀體驗出發,尊重學生的原初體驗,很難以將“基本話題”、“延展話題”與文本結合。一個話題如何統領兩篇小說教學,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因而,面對這樣“開放型的教材”,教師應該本著“用教材教,而不是教教材”的理念,靈活地創造性使用新教材,開發利用課程資源,才能培養學生理想的閱讀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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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④曹文軒:《外國小說欣賞·前言》,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②李林榮:《文學經典與語文教科書》,《社會科學論壇》2008年第1期。
③胡楊林:《〈外國小說欣賞〉教學的幾點困惑》,《中學語文教學參考》2008年第7期。
⑤錢理群:《關于魯迅作品教學的幾點思考》,《語文教育門外談》,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通聯:浙江溫州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