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浙東南的小鎮上,被視為弱勢群體的工人們,他們更愿意以己之力維護自己的權利,而非上訪、罷工……長嶼的行業工資談判,促成了勞資雙方“公開表達”的可能,雖只是開始,但已向我們展示出一條未來的路徑。
2007年11月26日溫總理作出批示:“溫嶺的做法可以總結推廣。”或許,在不久的將來,它又將成為全國復制和學習的對象……
杭州向東,298公里。
到溫嶺,天已漆黑,高速旋轉的車輪擦著路面發出低沉的沙沙聲,道旁的高樓早已模糊不清,惟有各種制鞋、制衣、五金配件的廣告牌閃爍于黑寂中。

入新河鎮,沿公路兩旁密布著三至四層的小樓,其間掩藏著各種制鞋廠、玻璃廠,長嶼113家年產值共超過10個億的羊毛衫廠,就在這些不起眼的灰色小樓中。
王新法的煩惱
公路邊的一幢三層灰色小樓,是早年王新法走四川闖貴州攢下的第一桶金。
90年代毫無特色的建筑,如今看來更顯笨拙。
從1992年,王新法開始做羊毛衫起,他就一直在這個小樓里生產生活。16年過去了,這個50出頭的中年男人,早已在市區買了大房子,并且成為溫嶺市羊毛衫協會的會長。
長嶼是新河鎮的一個服務區,每年的3、4月份,工人們從全國各地涌向長嶼,到8月,這里已聚集了上萬名工人。喧鬧的旺季開始了,密集的機杼聲從8月響徹12月,而后,工人們又四散回家,而未來再聚的卻寥寥無幾。
汪云,三年前從四川來到長嶼,在王新法的工廠里做包裝工,后來就嫁給了當地人,留在了這里。旺季時,汪云每天早晨7點上班,下午5點半下班,但很多時候會加班——從18點到21點。每月平均收入1500元,有時兩千多,比她在廣州打工的同鄉高出許多。
但并不是每一個工人都能按時拿到工資,有些工人在一家廠子做了兩個月,一分錢都沒拿到。他們先跟老板講理,甚至拍桌子,然后到溫嶺市羊毛衫行業協會反映情況,最后就是上訪、罷工……
工人們罷工的原因相當簡單——某個花形(款式)羊毛衫的計件工價比去年降低了1元,工人拒絕接受。直到廠方承諾整體工價在去年基礎上上調,一切才又恢復正常。
此后,就如同上了發條的鬧鐘,工人們每年都會在旺季集中暴發一次,甚至有幾次大規模的勞資沖突。
溫嶺市人事勞動保障局的資料顯示:2002年8月27日到9月6日,有8個企業168人就拖欠工資問題上訪,其中一個企業有40人包車上訪。
王新法回憶,早在1999年,行業內的幾個老板就開始注意到勞資糾紛,但整個行業的老板都為此焦頭爛額始于2001年。
在此之前,由于工人大部分是本地人,沖突并不明顯。隨著有在溫州、廣州等地打工經驗的外來人員的不斷涌入,糾紛開始增多,上訪、罷工開始出現。隨著行業的發展,矛盾在隨后幾年變得愈發尖銳。
多年來,工人罷工不斷,跳槽不斷,這讓王新法很頭疼。
問題的根源在于企業間的競爭。羊毛衫的季節性極強,企業基本都在8、9月開始大批量生產和銷售,而長嶼的工廠始終缺少熟練工人,“旺季時缺工在四分之一左右”。短缺迫使企業以高工資招攬工人。但由于工人跳槽頻繁,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企業主又以各種方式阻撓工人離開,而拖欠工資,或扣下保證金就成為企業常用的手段。
如此循環往復,廠方生產、定單受到影響,工人損失收入甚至丟掉工作,而政府既為頻繁的上訪頭疼不已,也擔憂本地經濟受到影響。
雖同在浙江,長嶼卻與桐鄉大規模的羊毛衫企業不同,它的113家羊毛衫廠中,上規模的僅有12家,其余全是家庭作坊。這樣的格局下,盡管確實有個別中小老板苛待工人,但“工人和老板的矛盾其實首先是老板和老板之間的矛盾”。于是,王新法開始召集老板自律自救——統一工價。
1999年底,一份由幾個企業主自己商議的行業內部統一工價表悄然出臺。
然而,隨后兩年,在老板與工人的反復角力中,這份由幾個老板內部商議形成的工價表,并沒有奏效,統一工價也沒有真正形成。
但,這為日后真正統一工價,做了一次很好的預演。
被逼改革
問題在三年后才又有了新的眉目。
由于長嶼的羊毛衫行業實行了全國首創的“工資協調制度”,行業的工會主席陳福清成了明星。
“前幾天我才去臺州做了交流,昨天電視臺也來做了節目,周日到周一,我要做為代表參加浙江省總工會的大會。”如今的陳福清非常忙碌,匯報工作、基層調查、主持協商,還要接受新聞媒體五年來一波又一波的采訪。
2003年,借鑒“民主懇談會”的傳統,由政府部門、工會出面,召集勞資雙方坐下來協商工價。有著27年工會工作經歷的新河鎮總工會副主席陳福清,負責行業工價調查工作。
2003年初,陳福清開始“摸底”。
回憶起那段日子,陳福清一陣心酸,他總結了三個“難”:“臉難看,人難見,話難說。”“聽說是工會來調查工資的,不讓我進門,說老板不在。好不容易見到老板了,我問,你們的工價怎樣?人家老板根本不搭理我。”
這樣的尷尬持續了近半個月,陳福清將工作情況向新河鎮鎮政府匯報。在鎮政府的組織下,長嶼羊毛衫行業的主要企業負責人被召集到鎮政府開會。“沒有政府的支持,這個事情還是辦不成的。”
有了政府的支持,企業主的態度大為改觀,對陳福清的調查也配合了許多。
“羊毛衫行業中5大工種59道工序,每個企業的工價都不一樣,比如說加工一個片,有的8.5元,有的9.5元,工價視企業效益而定,很不穩定。我們列了一個表,各個工種、工序一一排開,下車間,找工人,你希望是多少工價,9元?9.5元?”一個月的時間,陳福清收集了一千多個工人的意見,并形成了一個意向價格。
雖然經常一個人加班到凌晨,但50多歲的陳福清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價值被肯定。
隨著工會與企業主達成一致,2003年6月13日,“羊毛衫行業職工工資懇談會”在新河鎮召開,13位職工代表和8位企業老板,開始坐下來,面對面談怎樣確定各個工序統一的、合理的工價。
“三上三下”后,7月底勞資雙方意見基本達成一致。
2003年8月8日下午,陳福清與王新法在《2003年下半年羊毛衫行業職工工資(工價)集體協商協議書》上簽字。
陳福清代表一萬多名工人,王新法代表113家企業。
除每道工序的最低工價外,協議還規定員工8小時勞動所得不低于27元,每月最低工資不低于800元,工資必須在“當月產量結算后次月25日至28日發放”,如有困難可與工會協商適當推遲。按月發放工資的條款在職工強烈要求下加上,簽約儀式卻幾乎因此流產,“幾個老板堅決不同意,做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工作才同意簽字。”
2003年8月9日,就在“工資協議”簽訂后的第二天,長嶼羊毛衫行業工會成立。
這是我國第一個非公有制企業的行業工會。行業工會委員會由9人組成,除鎮工會副主席陳福清兼任主席外,其余八位委員,都由十幾家較大規模企業的一線工人選出。
溫總理的批示
長嶼的工資協調已經悄然進行了5年,隨著《勞動合同法》對勞資關系的廣泛關注,陳福清一夜之間,再次成為了明星。
2007年11月26日,這對58歲的陳福清來說,是個倍感榮耀的日子。
雖然只看到溫總理批示文件的打印稿,陳福清仍激動不已。他一字不落地背誦著總理的批示,高興地對記者比劃:“如果能找到原文件或者原文的復印件也好,把它用鏡框裱起來,掛在墻上,那多有意義啊。”
由于新河鎮長嶼羊毛衫行業的工資集體協商機制引起了外界的廣泛關注,2007年11月16日,溫嶺市政府辦公室向浙江省政府辦公廳上報了《溫嶺市新河鎮羊毛衫行業工資集體協商構建和諧勞資關系的主要做法》的信息,經過層層上報,引起了溫總理的重視。
2007年11月26日,溫總理作出重要批示:“溫嶺的做法可以總結推廣。”
此后,2008年3月10日,浙江省委、省政府在溫嶺市召開現場會,推廣工資集體協商經驗。計劃用3年時間使全省工資集體協商覆蓋面達到70%以上,國有集體企業工資集體協商覆蓋面達到100%。
而前不久結束的全國“兩會”上,全國工商聯提請全國人大從制度上確立在協調勞動關系中引入三方協商機制。同時,正在起草中的《工資條例》也將用法律形式,明確工資增長要實行勞資雙方工資集體協商。
也許,2003年浙江長嶼那次民間自發的工資協商機制的形成,與當年安徽小崗村農民自發將土地“包產到戶”,有著相似的意義。或許,溫嶺的做法在不久的將來,將在全國范圍內被復制和學習。 (摘自:《商界》2008年第6期)
點評:雖然我國早在2000年就出臺了《工資集體協商試行辦法》,但工資集體協商制度在很多行業和企業并非得到實施。其背景是:大部分工人文化素質偏低,企業、行業工會力量薄弱,尚缺乏與資方平等博弈的能力,工人參與討價還價亦有后顧之憂。
讓工人在集體協商中發出自己的聲音——讓資方不能不敬畏和善待的聲音。只有職工真正地參與,敢說話,說了無后顧之憂,說了能算數,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集體協商,平等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