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三角——二十幾年來低端產品的世界工廠——正在失去數以千計的企業。不斷增加的成本和日益嚴格的規范正在削減這個地區的競爭力。新的《勞動合同法》、《企業所得稅法》、嚴格的環境規范和人民幣的升值正在擠壓玩具、服裝和家具等勞動密集型企業的生存空間。”
——《華爾街日報》(2008年2月22日)
三十年前,珠三角吹響了中國改革開放的號角;三十年快速發展之后的今天,珠三角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對許多珠三角企業家而言,這幾年形勢的嚴峻可能遠遠超出了原來的預期。2007年以來,新版《企業所得稅法》的通過、新增加工貿易限制類商品目錄的出臺、降低部分商品出口退稅率的通知、人民幣持續的升值、原材料價格的上漲、新《勞動合同法》的實施……這一連串的“組合拳”大大壓縮了依靠低成本生存的企業的微薄利潤空間。面對惡化的商業環境,有些鞋業、紡織、家具等勞動密集型企業選擇了遷移。走在繁榮的珠三角,不難發現昔日繁忙的廠房有的現在已空無人影。
國內對于深圳、東莞等城市的企業遷移的報道非常多,吸引了包括學者、地方官員在內的熱烈討論。但目前,對于產業轉移的一些重要問題的認識仍然存在著偏差,需要用客觀理性的視角來進行審視。
“中國制造”:低成本的追逐
產業轉移在國內已經是一個非常時髦的概念。但如果我們將眼光放長遠,其實產業轉移已經持續了一個多世紀。以紡織服裝業為例,上世紀50年代以來就經歷了三次大的轉移:50年代到60年代初從北美和西歐到日本;70年代從日本到韓國和中國香港、臺灣地區;最近十幾年來又遷往其他發展中國家,80年代是中國大陸、東南亞和斯里蘭卡,90年代是南亞和拉丁美洲。即便是現在,企業遷移和倒閉仍在發達國家非常普遍。Steven Greenhouse在《紐約時報》(2002年12月26日)中將其描述為“美國的嚴重的傳染病”,就業流失和產業資本外遷到世界其他地方激發了是否應采用保護主義或者提高全球勞動力標準來阻止資本外遷,緩解失業和去工業化的困境。
對國內產業轉移的理解有一個誤區,即把產業轉移簡單地看成勞動密集型的產業必將遷移到成本最低處,比如紡織服裝業的三次大轉移就是依次向成本更低的國家和地區遷移。但這種基于成本的認識并不一定正確。比如,南亞和拉丁美洲紡織服裝業的興起時,其成本仍然高于中國;另外,韓國和中國的香港、臺灣地區盡管成本很高,仍然是亞洲紡織服裝業出口的重要國家和地區。
將產業轉移簡單地看成追逐最低成本忽視了許多其他重要的因素。紡織服裝業的國際遷移中,配額制度、匯率、貿易政策等同樣扮演著重要作用。對于珠三角地區的企業遷移而言,低成本也僅僅是“硬幣的一面”。一些企業與其說遷移,不如說擴張。比如東鵬陶瓷,由于企業在佛山的工廠規模小,設備陳舊,難以與其他企業競爭,早在2000年就開始了走出去的行動,這是企業發展策略的選擇。再比如,在東莞,一些優勢的制鞋企業并沒有遷移。全球最大的女鞋貿易商、美國利威鞋業公司總裁查理斯在接受新華網記者采訪時說,他們并不打算離開東莞,因為沒有一個地方產業配套體系像東莞這么完善,而且這里的工人做鞋10多年了,都很內行,目前在全世界仍然是最好的地方。同樣是鞋業,一些企業面對外部環境的變化難以承受,而另一些企業則“不為所動”,這當然與企業的管理方式和競爭策略有關。
珠三角地區很多勞動密集型產業都有專業鎮現象,即所謂產業集群。目前出現的產業轉移,從集群的角度上說,是企業離開集群(“去地方化”)而到另外一個地方再造集群或再融入集群的過程(“再地方化”)。這個再地方化的過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
另外,企業遷移到土地充沛、勞動力更廉價的地區并不一定意味著綜合成本更低。經過20多年發展的珠三角已經形成的完善的配套體系是其他地區所不具備的。遷到外地固然可以降低用工成本,但不完整的配套體系會導致原材料采購和運輸成本的上升。
如何看待“大規模遷移”?
2007年11月13日《南方都市報》報道:2006年,深圳貿工局牽頭展開了一項針對企業外遷的調查。結果表明,深圳市共有119家工業企業已經或計劃外遷,涉及工業總產值90億元。其中,共有18個工業行業出現企業外遷情況,其中機械、玩具、儀器儀表、塑膠四個行業外遷企業數量較多。遷往地點省內集中在東莞、惠州、中山、河源等地,省外則多往湖南、江西、江蘇等地遷徙。2007年6月的調研顯示,僅羅湖、南山、寶安和龍崗四區,已經和計劃外遷的企業多達522家,其中已經外遷的499家。
從范圍上看,珠三角地區的企業遷移規模確實是空前的。但這是大規模和行業性的轉移嗎?以深圳為例,與在深圳注冊的三十多萬家中小企業的基數相比,遷移的幾百家企業所占的比例是非常小的,并不能說明深圳企業遷移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行業性的現象。深圳市委書記李鴻忠在談及企業外遷時表示,深圳沒有出現大規模的企業外遷現象。
深圳轉移企業的總量不到全市企業總量的千分之一,而且新增企業遠遠多于注銷企業。2005年以來,全市新登記注冊企業11萬余家,遠高于同期不到4萬家的吊銷、注銷企業。最近,東莞經貿局副局長羅斌也表示,目前東莞并未出現大規模和行業性的產業轉移現象,少數企業轉移主要出現在部分特定的行業(如勞動密集型產業)和部分用地緊張的區域,亦有一些企業出于開拓國內市場戰略布局而將增資擴產部分或新項目安排在外地。
警惕區域經濟“空心化”
產業轉移能否帶來地區經濟的空心化?如果沒有其他產業的支撐,核心企業的外遷會造成地區的經濟蕭條。《紐約時報》(2002年12月26日)報道,美泰克冰箱工廠從蓋爾斯堡遷到墨西哥,直接造成了當地1600~人失業,并且間接造成了物流等相關產業的2000人下崗,當地經濟從此惡化。對于許多企業工人而言,長期的工作實際上將自身鎖定在了某一行業。
如果企業遷移,特別是某一產業從一個地區遷向其他地區,而本地工人由家庭等各方面原因不能遷移,產業(或者企業)遷移可能對工人造成的負面影響是致命的。許多工人由于年齡大已經很難轉業。這種情況發生在產業結構過度依賴于某一產業甚至某一企業的地區,特別是規模不大的小城鎮。
產業轉移帶來的空心化在國內還沒有出現。企業外遷對城市而言,既是挑戰,又是機遇。如果無法應對挑戰,就會帶來“空心化”;沒有抓住機遇,也難以實現產業升級。因此,對于產業轉移會帶來“空心化”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的,地方政府對此要有充分的警惕。深圳從上世紀80年代初起步至今的發展就是不斷應對空心化挑戰的過程,最早發展的福田區及其上步、八卦嶺工業區等已經而且正在成功轉型。
產業升級需循序漸進
政府尤其不能簡單、主觀而急躁地把所謂低技術的勞動密集型企業轉移出去,換進所謂高技術企業。當今世界中,傳統技術和高技術越來越趨于融合。由于使用高技術的不一定是高技術產業,而那些屬于高技術產業的企業又不一定都使用高技術,甚至不顧社會責任地使用大量的廉價勞動力。簡單化地認為必須向技術密集型產業或資本密集型產業升級,而將鞋業等轉移至低成本區域,會誤導地方經濟的發展。其實,地方經濟的問題不在于它所生產的產品和所從事的產業,而在于企業所處的價值鏈的低端環節。
傳統產業也可以成為具有國際競爭力的產業。例如時尚的服裝和鞋類產品的設計樣式、顏色、質料的選擇都具有文化或知識特性,這些產業同樣能在發達社會中確立行業主導地位。而高技術產業往往伴隨著很多創新過程中的高風險,未必能夠形成競爭力。
再者,有些傳統產業中也都有高技術的環節,需要高技術的輔助和應用。很多產品本身存在檔次差別,其生產的整個價值環節包括設計研發、加工制造、品牌營銷等多個價值環節,在土地成本和勞動力成本上漲時,本地制造業完全可以向高端產品升級、向高創意的設計和營銷等環節升級、向生產者服務業發展。這種產業內升級與產業間升級在本質上是一樣的。而且,產業結構的變遷與升級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突變式的產業結構變遷將為地方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帶來很多問題。
產業發展需要完善的投資環境
產業轉移對遷出地能夠盤活土地資源,改善環境條件,實現產業升級;對于遷入地,能夠直接帶動當地經濟發展;從宏觀上看,能夠促進地區互動,減少經濟發展不平衡。因此,上到中央,下到地方,政府對產業轉移都普遍持鼓勵態度。當然,遷出地政府支持的是低附加值的產業外遷,不希望高科技企業出去。
各級政府出臺法規條例,包括采取地區差別對待的加工貿易限制類商品目錄,規劃和建設產業轉移工業園區,都意在鼓勵產業有序轉移,促進區域經濟協調發展。不過,產業轉移本質上是企業的市場決策行為。如果對于產業轉移的干預“越俎代庖”,強制某類企業遷移,會直接造成本地工人失業,突然釋放大量土地,由于代替產業難以一時到位,產生“空心化”后果,還會破壞本地的商業氛圍,很難將高附加值的企業真正留住。
因此,政府在新一輪的產業結構調整中不在于指令企業的去與留,而在于創造更具有競爭力的軟硬環境,吸引高附加值的產業根植于本地,促進本地創新性企業的成長。土地的級差地租效應將自動顯現,企業也會將低附加值的活動自愿地轉移到其他地區,通過市場調節機制實現產業升級。
對于產業轉移的遷入地而言,重要的同樣在于完善投資環境。廣東云浮市委書記鄭利平談及政府招商時這樣說:“如果地方政府的服務不好,發展環境不好,你怎么去搶?……我比較推崇先創造一個良好環境再引資的模式。”良好的投資環境包括完善的基礎設施,職工技術學校的建立,政府自身的工作效率,企業之間不相互嫉妒、相互拆臺的經商氛圍,健全的法律法規體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