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問題

　　卡夫卡的問題無處不在，無所不包。當然，這里的問題是“problem”，而不是“question”。這一點西方學者早有洞察，早在1946年，美國學者安吉爾·弗洛里斯就編輯了一部專門研究卡夫卡的論文集，書名就叫《卡夫卡問題》（The Kafka problem）。在法國解構主義大師德里達“無限崇拜和感激的人”當中，包括莎士比亞、柏拉圖、喬伊斯、維科，還有卡夫卡，因為他們“包容了一切：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或幾乎所有的”。卡夫卡思考的問題是20世紀以來最重要的問題，諸如民族問題、宗教問題、身份問題、語言問題、現(xiàn)代性問題等等。卡夫卡的問題是整個二十世紀的問題，也是人類永恒的問題。卡夫卡的問題引發(fā)了整個世界的興趣和思考，卡夫卡的創(chuàng)作甚至影響了整個二十世紀文學的品格和走向。
　　然而，卡夫卡在世時卻文名寂寞，沒有什么影響。他的作品只有極少數(shù)是在他生前發(fā)表的。他的第一部小說集《觀察》第一版共印了800冊，5年后還有一大半積壓在倉庫里。卡夫卡自己說，在布拉格一家著名的書店里，幾年來共售出了11冊書，“其中10冊很容易找到買主，因為是他自己買的，不過，他一直想知道究竟是誰買走了那第11冊？”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經(jīng)歷了一場噩夢的歐洲終于發(fā)現(xiàn)了卡夫卡的價值和意義。卡夫卡開始越出國界，在歐洲和美國走紅，其影響迅速擴展到了拉丁美洲、亞洲、非洲等世界各地。如今，“他在現(xiàn)代德語文學中的地位，已經(jīng)超過了托馬斯·曼和布萊希特，應該排列在首位。”早在1946年，《紐約時報》的書評就曾把卡夫卡的名字排在喬伊斯、普魯斯特、托馬斯·曼等人之前，放在第一位。
　　卡夫卡一生問題不少：家庭問題、學習問題、專業(yè)問題、職業(yè)問題、戀愛問題、婚約問題、創(chuàng)作問題、信仰問題、疾病問題、遺囑問題、退休問題、死亡問題等等。卡夫卡與父親的矛盾深刻而久遠，雖然他們之間并沒有多少公開的沖突。36歲的卡夫卡曾給父親寫過一封長信，回答他為什么畏懼父親，但寫信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結果無法充分地表達自己恐懼的意思；他已經(jīng)被對父親恐懼壓迫得說不出話來，但正是這種無法言說的恐懼使他想給父親寫這封信。卡夫卡與母親的關系糾纏于愛與不理解之中，這尤其使人痛苦。卡夫卡與三個妹妹的關系也相處得并不理想。卡夫卡在學習中的確存在著一些問題，但他想象中的問題比實際發(fā)生的問題要大得多。他曾一次次懷疑自己能否通過考試，中學畢業(yè)，但他最終并沒有被淘汰。他酷愛寫作，但卻執(zhí)意要選擇一門與寫作毫無關系的工作，其目的是為了進行真正純潔的寫作。在官僚機關他耗費了無盡的寶貴時間，而在家里他則拼命擠時間創(chuàng)作。他曾多次戀愛，但卻無果而終。他三次訂婚，又三次解除婚約。他是猶太人，但他并不信猶太教。他視寫作如生命，但臨死前卻多次立下遺囑，委托他的朋友將他所有的手稿付之一炬。卡夫卡多次申請?zhí)崆巴诵荩炊啻卧黾有剿⒌玫缴w。他曾渴望死亡，但等到死亡真正降臨面前，他又是那樣的熱愛生命。總之，卡夫卡果然是成問題的卡夫卡。
　　在卡夫卡所有的問題中，最成問題的恐怕是他的身份問題。卡夫卡一生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奧匈帝國，但他顯然不是奧地利人；他雖然用德語寫作，但他不是德國作家；按說他應當屬于資產(chǎn)階級，但他對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準則卻嗤之以鼻；他雖然出身猶太民族，但他與猶太人的宗教和文化卻有著深刻的隔膜；通常人們將他看作是一位表現(xiàn)主義者，但他同表現(xiàn)主義其實是游離的，甚至是格格不入的；他似乎應當屬于現(xiàn)代主義，但在他的作品中已經(jīng)透露出許多后現(xiàn)代主義的氣息……而這一切又同卡夫卡獨特的無所歸屬的身份緊密相聯(lián)。“身份問題已經(jīng)成為卡夫卡文學的中心問題：這歸因于作者，由于身份——或缺少身份——引出對卡夫卡作品的種種解釋。”總之，“作為猶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為不入幫會的猶太人，他在猶太人當中不是自己人；作為說德語的人，他在捷克人當中不是自己人；作為波希米亞人，他也不完全屬于奧地利人；作為勞工工傷保險公司的職員，他不完全屬于資產(chǎn)階級；作為資產(chǎn)者的兒子，他又不完全屬于勞動者；但他也不是公務員，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個作家；而就作家來說，他也不是，因為他把精力常常花在家庭方面；但是在自己家里，他比陌生人還要陌生。”卡夫卡什么都不是，但他又什么都是；他無所歸屬，但這反倒使他容易成為世界性作家。
　　當然，卡夫卡的讀者最關心的問題是卡夫卡的作品問題。法國當代著名理論家德勒茲和迦塔列說：“如何進入卡夫卡的著作？卡夫卡仿佛是一塊根莖，一個地洞。《城堡》有‘多個入口’，我們不知道它們的使用規(guī)則和分布情況。《美國》的旅館有數(shù)不清的主要的和輔助的門，旁邊總有一位守門人，此外還有一些沒有門的入口和出口。在同名短篇小說里，地洞只有一個入口；小說中的動物頂多只想到了增加一個入口的可能性，一個只起監(jiān)視作用的入口。不過，這全是陷阱，既是那一只動物設下的陷阱，也是卡夫卡本人設下的陷阱；整個地洞的描寫全是為了哄過敵人。”卡夫卡的作品構成了“卡夫卡問題的核心”：《美國》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小說嗎？《訴訟》里的“法”是什么？我們應該如何闡釋《城堡》？《變形記》中的主人公為何變成甲蟲？萬里長城為什么總是殘缺不齊？半個多世紀以來，有關這些問題的探索和回答從來沒有停息過。
　　這里我們僅以《城堡》為例，略作說明。這是一部讓人不說不行、欲說還休的杰作，許多讀者一次次打開這部書，又一次次不得不將它合上；正如小說中的主人公K一次次地試圖進入城堡，但又一次次無功而返一樣。米蘭·昆德拉說：“我14歲時第一次讀《城堡》，這本書后來再沒有像當時那樣使我興奮，盡管它包含的廣泛的知識（卡夫卡現(xiàn)象全部真正的意義）對于當時的我是難以理解的：我仍然感到眼花繚亂。”對于這部令人“難以理解、眼花繚亂”的《城堡》，解讀它的路徑在哪里？什么地方才能找到進入城門的鑰匙？這是我們每一個欲走近卡夫卡的人，面對他的“城堡”所必須首先回答的問題。
　　“城堡”雖然具體實在，但它背后的寓意究竟是什么，卻一直眾說紛紜。馬克斯·布羅特認為，城堡就是“上帝恩寵的象征”；存在主義者認為，城堡就代表上帝；實證主義者認為，城堡就是卡夫卡父親的出身地沃塞克，卡夫卡寫《城堡》就是克服自己和父親不愉快的經(jīng)驗；社會學者認為，城堡代表“資方”，城堡是描寫資本主義勞資關系的，我國學者葉廷芳也持這一觀點；有人干脆說，城堡就是卡夫卡時代奧匈帝國的代表；也有人認為，“城堡”是描寫現(xiàn)代人的危機：現(xiàn)代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從不留意世界到底是什么，他認為世界只不過是 個人意圖與欲望的投影 而已，所以他只聽從他自己；還有人認為，《城堡》是批評官僚制度的：每個階層都不愿作決定，因此形成許多圓圈，讓老百姓一層又一層地繞著，繞到最后又繞回原地，最后變成人類生存的最大威脅。卡夫卡自己卻聲稱：“我寫的和我說的不同，我說的和我想的不同，我想的和我應該想的不同，如此下去，則是無底的黑洞。”總之，自《城堡》問世以來，有關《城堡》的闡釋已經(jīng)數(shù)不勝數(shù)。我們選擇怎樣的闡釋？或許我們應該懸置所有這些闡釋，而直接根據(jù)文本進行闡釋？我想，在我們了解和熟悉了所有相關的闡釋后，或許會恍然大悟：原來進入城堡根本不需要鑰匙，并且，這里原本就不存在鑰匙。“城堡”或許就是一個沒有謎底的謎語，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卡夫卡的評價問題顯然是今天每一個讀者所必須面對而又無法逃避的問題。卡夫卡去世后不久，西方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諸多流派便均將卡夫卡當作其先驅或宗師，如表現(xiàn)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存在主義、荒誕派戲劇、新小說、黑色幽默、魔幻現(xiàn)實主義等，許多作家公開承認受到過他的啟發(fā)和影響。但卡夫卡卻不屬于其中的任何一個流派或者思潮。
　　卡夫卡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作家？卡夫卡不屬于任何一個具體的文學流派，他屬于整個文學；他不屬于某一民族，而屬于超越了民族的片面性和狹隘性的世界作家；他不屬于某一個國家，而屬于擺脫了沙文主義的影響的全人類作家。“事實上，將卡夫卡的作品強行納入這種或那種‘主義’都將一無所獲。他完全是自成一體的。”正是因為他自成一體，所以各種“主義”都從他那里獲得了啟示，各種流派都從他那里找到了根源，許多當代偉大的作家都將他當作借鑒的榜樣。據(jù)布羅德當年初略的統(tǒng)計，受到卡夫卡強烈影響的作家主要有：阿爾杜斯·哈克斯利、安德烈·紀德、赫爾曼·黑塞、馬丁·布伯、托馬斯·曼、亨利希·曼、弗蘭茨·韋爾弗、弗吉尼亞·伍爾芙、萊克斯·瓦納、加繆等，這還不包括我們所熟知的作家如馬爾克斯、博爾赫斯、余華、殘雪、格非等等。中國當代作家殘雪自問道：“卡夫卡，對于我這樣一個寫特殊小說的人到底意味著什么呢？”她隨后回答道：“這位作家具有水晶般的、明麗的境界。因為他身兼天使與惡魔二職，熟悉藝術中的分身法，他才能將那種境界描繪得讓人信服。”遙想當年，卡夫卡去世的時候，沒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遺作，“今天人們打開每一期德國的、法國的、英國的、美國的或意大利的雜志，差不多都會碰到這個名字。”當年成問題的卡夫卡成了整個世界關心的問題。
　　看來，卡夫卡的確成為了我們今天的一個問題。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和認識這個“卡夫卡問題”？據(jù)說著名科學家愛因斯坦在閱讀過卡夫卡后承認：“我無法閱讀它，因為人類的心靈還不夠復雜。”既然愛因斯坦的心靈都不夠復雜，以至于他無法理解卡夫卡，那么，誰又敢肯定自己的心靈已經(jīng)復雜到足以理解卡夫卡呢？看來，卡夫卡的問題沒有答案，也不可能有答案。但是，也許正因為卡夫卡的世界是充滿了問題的世界，所以我們無法拒絕卡夫卡，因為這其中又充滿了太多的困惑和誘惑……
　　卡夫卡的問題仍然是一個問題，它等待著我們?nèi)ニ伎己吞剿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