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德士頌》發微

　　內容提要　“德士”是宋徽宗宣和元年時詔令佛教徒使用的專門名稱。本文應用詩史互證的方法，用史的材料論證“德士”和宋徽宗、林靈素、佛教徒之間的關系；再分析了饒節《改德士頌》組詩的內容。由此論證佛教在徽宗朝受到嚴重打擊的事實，同時指出了宋徽宗時期政治混亂、民不聊生的社會政治原因。文章發掘了饒節《改德士頌》寫作的時代背景，作者的心態，以及詩作所傳達的佛法“不二法門”。這是南北宋期間，一組典型的反應現實社會情態的作品。
　　關鍵詞　饒節；德士；不二法門；
　　[中圖分類號]1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8)01－0139－03
　　
　　饒節，字德操，自號倚松老人，又號如璧。江西撫州人，生于1064年，卒于1129年。是兩宋之間著名詩人。《文獻統考》載：“饒節，字德操：曾布之客也。性剛峻，晚與布論不合，因棄去，祝發為浮屠，在襄漢間，聲望甚重云。陳氏曰：節為僧，號如璧。其詩名《倚松集》二卷”。呂本中將其作為二十‘五個繼承江西法嗣的代表人物之一。
　　朱熹《跋呂舍人<青溪類稿>》稱：“獨饒節者，一旦毀削膚發，殄絕天倫，而諸公環視，無一人能止而救之者，或乃從爽(旁)嗟嘆，以是為不可及，亦獨何哉?因觀此卷，竊有感焉，輒太息而志其后。”朱熹有明顯的排佛傾向，他對饒節的削發行為亦有所同情和嘆息，可見饒節的生平遭際，出處人格，在北宋末有過人的特別之處。
　　
　　一　“德士”的來由
　　
　　“德士”專指宋徽宗宣和元年至二年九月這段時間內對佛教徒的特定稱呼。它不僅僅是影響佛教徒的一個名稱，也是徽宗朝時影響百姓日常生活的一個名稱。
　　
　　1、徽宗與“德士”
　　宋朝立國開始就有重視黃老的風氣。宋太祖以及繼任皇帝，均重視道教。景德三年，真宗下詔：“老氏之言，實宗于妙，能仁垂教，蓋誘夫群迷，用廣化樞，式資善利”。他以為道教有助于國家的穩定，稱贊“《道》《德》二經，治世之要道”。
　　北宋中期社會矛盾激化，儒學復興。而伴隨著儒學復興，是圍繞著改革和抵制改革的北宋黨爭，結果是儒學人才遭到空前的打擊。幾朝黨爭對國家的影響，在《宋史全文》中有所記錄。因此，徽宗開始迷信黃老之學，希望依靠黃老之術，實現國家的振興。道教在徽宗朝受到特別的禮遇。對于徽宗大量修造宮觀，把道家禮儀規范，道藏經典旋布到全國，令天下學習，并在太學設置道學博士，冊封莊子、列子等，以及給道士制定官階，發給俸祿，徽宗的諷勸道士，冊封自己為教主道君皇帝等崇道行為。脫脫的《宋史》陳邦瞻的《宋史紀事本末》等文獻均有記載。
　　徽宗極力尊崇道教，對儒、釋兩家則是極端壓制。儒學人才大多數被流放，文集被毀板，甚至禁止一切學術著述活動。《宋史全文》記載：崇寧二年“四月乙亥，毀《東坡文集》、《唐鑒》、《馮子才集》、《秦學士》、《豫章》、《三蘇文集》等等。…‘臣寮言：‘致仕程頤學術頗僻，素行譎怪。紹圣中，雖嘗明正罪罰，而元符之末，敘復過優。近日以著書為名，切慮如野史小說之類，妄及朝政，欺惑后世。’詔頤墜毀出身以來文字，其人山著書，本路監司察覺。”留在京城的蔡京等人，為虎作倀，以種種借口阻止儒學人才進入朝廷。
　　佛教更遭到了沉重的打擊。首先，朝廷禁止普通百姓禮佛敬佛，同時鼓勵佛教徒改信道教。其次，停發佛教徒度牒，限制僧人數量。皇帝崇信道教，罷黜佛教，官吏就會投其所好，變本加厲。其三，嚴格審查佛經的解釋，強制改換佛教名號，試圖兼并佛教。因此，佛教在徽宗崇道毀佛期間，僧徒數量減少，佛經翻譯解釋受限制，發展受到嚴重阻礙。
　　
　　2、“德士”與佛教徒
　　徽宗崇信道教，一些佛教徒改信道教，朝廷因此頒布詔令，準許那些企圖改教的佛教徒轉信道教。一部分僧人用行動表示對朝廷做法的反抗。
　　宣和元年，朝廷宣布改變佛教名號。《梁溪漫志》記載了這段時間僧人的不同反應。⑦這是普通佛徒的護教行為。
　　高僧的表現不同一般。他們深深領悟到佛學的“不二法門”，看破了世象，擁有自己獨立的法性，因而一片圓融，一片自在。
　　
　　二　《改德士頌》之解析
　　
　　其一自知祝發非華我。故欲毀形從道人。圣主如天苦憐憫，復令加我舊冠巾。
　　這一首概說目前事件，希望皇帝垂憐，恢復佛教本來稱謂、服飾。
　　前兩句說詩人自愿斷發，追隨僧人學道。首句辨膚發。中國自古特別重視華夷之辨，《孝經》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之說。饒節年輕時，學習儒學，深知儒教義理，懂得毀膚斷發是違背儒家綱常的，何況斷發毀形加入佛教，更背上由華夏入夷狄的惡名。德操為什么要這樣做?一是和宰相曾布對待新法的處置態度不合。四庫館臣在《倚松詩集提要》已經闡明。二是德操在谷城香嚴寺聽了智海禪師的佛法，有了頓悟。毅然剃發，遁入空門。三是當時社會極度黑暗，徽宗信奉道教，朝廷被蔡京等把持，君子無門，民不聊生。后兩句點名寫詩當時的現實，希望皇帝能夠恢復佛教，任由佛教徒穿著。這是這組詩的緣起。
　　其二舊說螟蛉逢蜾贏。異時蝴蝶夢莊周。世間物化渾如夢，夢里惺惺卻自由。
　　這首說萬物變化不一，唯有自己的本心才是本來固有、萬世不變、自在自由的。
　　首兩句用典，說明事物的變化無常。第一句螟蛉、蜾贏，引用《詩·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贏負之”。傳說螟蛉兒子死了，在路上，正好聽見蜾贏在祝禱“變做我的樣子，變做我的樣子”。一物之亡化，另一物之產出，顯出無常的變化。德操此處引用典故說明不同類事物之間的轉化和無常。
　　第二句，用莊周夢蝴蝶典故。《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把這種體驗歸結為“物化”，指出事物之間的相反相成，正如佛教所說的：“一切有為法，都是夢幻泡影”。
　　后兩句是詩人的體驗，萬物的變化生死不一，死生如一。只有保持自己的本心，不隨外物擺布，就會獨立自主，超然面對。
　　其三德士舊嘗稱進士，黃冠初不異儒冠。種種是名名是假，世人誰不被名謾。
　　這一首是為了正名，完全針對改名事件而言，指出一切假名都是虛幻不實。
　　首兩句辨德士、冠戴的名實。第一句是說“德士”與進士的關系。據《四書蒙引卷十》：“德字單言，則兼才；才亦是德之用，如才難不其然乎?才亦兼德，士則指其人，指有德之人也。”《藝林匯考，稱號考》：“又稱士。如德士、開士、戰士。太白詩，衡岳有戰士，五峰秀真骨，是也。”這兩則雖是出自后代人的收集編撰的書籍，仍可解釋“德士”一詞的基本含義，應該是用于儒生的名稱。次一句說黃冠、儒冠本來一樣，沒有分別。兩句結合在一起，德士也不是貶低佛教的名號，進士也就是德士。
　　三四句辨析“名”的虛無。世間萬物本沒有固定的名稱，《老子》稱“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名既是虛名，那么世人反復追求這個虛名，就十分可笑，更何況被這個虛名損害自己一生的安寧和清凈呢?
　　這首再次針對皇帝詔書而言，德操辨明“德士、進士”，“黃冠、儒冠”都是虛名，也就不必為這些虛名假象煩惱，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本心清凈。
　　其四衲子紛紛惱不禁，倚松傳與法安心。缾盤釵釧形雖異，還我從來一色金。
　　這首主旨是告誡和尚們不要為詔書改名煩惱，名相雖異，自性本來清凈，沒有改變。
　　第一聯說佛教徒因為名字而煩惱，德操傳授給這些和尚們一個安心的法門。
　　第一句指現狀，和尚們煩惱名號服飾被改。第二句用佛教掌故。“安心”一詞這里暗用二祖慧可悟道典故：神光到少林寺向達摩求法，斷臂立雪，達摩就問神光：“諸佛求道為法忘形，你今斷臂，求又何在?”神光回答：“弟子心未安，請祖師為我安心!”達摩喝道：“把心拿來，我為你安!”神光愕然地說：“我找不到心呀!”達摩微笑說道：“我已經為你將心安好了”。此處引用佛家典故，給那些看不破名相的佛徒指出一個安心法門。
　　下一聯用典說明佛教的不二法門，再次強調自己本性的純凈如一。上一聯饒節教那些煩惱的僧徒學會安心的法門。這一聯則是教他們不二法門。據《經典禪語》“坐斷兩頭”，“截斷兩頭之后的境界是：‘儒即釋，釋即儒；僧即俗，俗即僧；凡即圣，圣即凡；我即爾，爾即我；天即地，地即天；波即水，水即波。酥酪醍醐，攪成一味；瓶盤釵釧，熔成一金。’”(《大慧錄》卷28)容不得絲毫虛妄分別，完全是平等光明的境界。到了這樣的境界，外在的一切煩惱都如煙云，不著痕跡，也就沒有煩惱。
　　完全消除外界名號的分別，也就實現了圓融明凈的自性清凈世界，回到菩提境界。
　　其五 少年曾著書生意，老大當簮德士冠。此身無我亦無物，三教空名何處安。
　　這一首總說：萬物自變，一切虛名皆空，拋棄分別的空名，就是自己身心的安頓之處。
　　第一聯說身份的變化。首句講少年時的經歷；饒節曾經是一個儒生，也就是書生，書生大多有干預社會，干預現實的書生意氣。德操做過太學生，有良好的口碑，后干謁宰相曾布，試圖實現他的出世理想，卻和宰相處置“新法”的措施不合，因此離開了宰相曾布。下一句說自己現在戴著僧帽，把過去那些激烈的言辭忘記，安心自己現在本性而已。“老大”一詞出自杜甫：“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這里借用杜甫意，說自己已經沒有年少時的豪情理想，也不再有年少時的書生意氣，已經安心自己方外的生活。這兩句用典自然，借用典故發抒自己的牢騷和自己生平遭遇。
　　后一聯說一切皆空，三教也不過是一個虛名，只有自己本心安處才是歸宿。第一句說萬事都是因緣的結合，緣來物成，緣散物散，只不過是本來自性的剎那顯現，也就是“無我亦無物”。因此，不論是佛教、儒教、道教不過一個空名。這也是給那些為了改名而煩惱佛教徒指出的開悟方法。
　　全部五首《改德士頌》，有原因，有事實，有感悟，用典自然切合。不但沒有把改名看成壞事，反而借題發揮，當作檢驗自己修行的一個機會。
　　藝術是社會生活的反映。一組詩的背后反映著廣闊的社會背景。《改德士頌》既為佛教徒提供了面對外界事變的方便法門，也側面反映了徽宗年問政治混亂不堪的社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