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蘇格。
我一個人住。家里有華麗的家具,復式的樓梯,以及,一個“男人”,我叫他父親。
我從心底看不起他,一個被女人甩掉便從此一蹶不振的男人。可是我不討厭他,也不討厭那個在各種男人之間周旋如魚得水般的女人,她留下了大筆的錢和這個寬敞的房。這很好。
每天傍晚,我都來到陽臺,俯視樓下的一切,想象著以哪種姿勢跳下去會最美。如果是雙腳先著地,會不會同樣腦漿迸裂?有沒有人知道這個女孩叫蘇格?每次還沒有想明白,太陽便迫不及待地落了下去,是怕我的鮮血比它還艷?天黑了,再美的姿勢也無人欣賞,暫且作罷。
“杳兒……”
轉過身,看見那個男人出神地凝視著我。
“我是蘇格。”徑直走出屋子。
已不是第一次了,我告訴他,那個被他稱為杳兒的女人已經在某一個男人的懷抱,我只不過是身體里有一半是她的血,而這血滋養出一頭與之相似的長發,僅此而已。
這個男人,我身上同樣流著一半他的血;而他,卻只記得那個不再與之有任何瓜葛的女人。
二
“蘇格。”
有人輕聲喚我,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我沒有朋友,我不需要,也不擅長,可是我愛手里的這株鳶尾,它任由我蹂躪,毫無怨言,即便是折了碎了死了,再買一大把循環往復,廉價,又不糾結。
“蘇格。”
他叫我,再一次。特別好聽,無法抗拒,猶如被蛇纏住,等待吞噬。我停下腳步。
“蘇格,你短發好看,更配這鳶尾。”
“是嗎?與你有關?”鎮定地轉身,后面卻沒有人。
兩邊的名牌服裝店裝潢講究燈火輝煌,往來的行人川流不息神情淡然,是誰叫我?他叫我,蘇格,蘇格,他知道我的名字,他說我短發好看,那樣輕柔卻毋庸置疑。
三
“蘇格,你在做什么?”
我把破碎的鳶尾扔下陽臺,它有好看的下墜弧線,亦如手上的花汁,讓我迷戀。
“沒什么。你怎么來了?”
那個某人日思夜想的女人,在這深秋,穿著綢質刺繡短裙,鑲鉆高跟鞋,依偎在另一個男人懷里,問她的女兒在做什么。而那個怯懦的父親,在他的畫室,不曾出來。
“蘇格,跟媽媽走吧,媽媽和叔叔可以讓你出國……”
“爸,招呼下客人,有朋友找我!”
頭也不回,我走出房間。那些自以為是的人,總是操縱和安排他人!可是我不一樣自欺欺人么?朋友找我?呵呵……
四
我坐在秋千上,看著螞蟻搬運還未腐爛的昆蟲尸體。是不是一切都必定要腐爛?
“蘇格,腐爛并不可怕,人活著就是一場巨大的變質與腐爛。”
是他,他叫我,叫我蘇格。他告訴我腐爛不可怕,腐爛很盛大。
你是誰?
蘇格,你不會忘記我的,只是記不起來。
我笑,淚水卻不住地滑落,像夜里隕落的星。
他溫柔的大手撫摩我的長發輕抬起我的頭。此刻他映入我的眼簾。堅毅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和嬰兒般純凈、清澈和無辜的瞳孔。
蘇格,你短發好看,你不會腐壞!
對不起,我要回去了。
甩開他的手。我往回走。因為陌生,可以毫無防備,亦不必推心置腹。
路的兩旁種著高大的法桐,抵擋不了時光的攻擊,潰敗到放聲哭泣。枯萎的眼淚,鋪了厚厚的一層。踩在上面軟綿綿的,發出破碎斷裂的聲響。他沒有跟上來,只有我踩在這一片片尸體上,踩死一些無辜的東西。
五
那個裝腔作勢的女人已經離開,她總是那么優雅,優雅到虛偽和矯情。女人看女人才會異常透徹。而那個被抑郁腐蝕的男人,此刻在布滿霉菌的畫室,機械地潑灑顏料,尋找他青春殘余的落寞痕跡。
鳶尾,鳶尾,我短發好看嗎?
屋內發出歇斯底里的喧囂。他的情緒如一場災難,不可觸碰,一點點的不如意便如泥石流般洶涌奔騰。
鳶尾,不用害怕,他的痛楚刻骨銘心,也微不足道。我幫你剪頭發,你短發好看。
碩大柔嫩的花瓣變得支離破碎。你在哭么鳶尾?手上和剪子上沾滿紫色的液體。我很快樂,也很罪惡。
剪子總是有著莫大的悲哀。三千煩惱絲在剪斷的一瞬間死亡,然后得到雙倍的嘲笑。
終于哭盡了眼淚,我把鳶尾和發絲遠遠地拋出,描繪它下墜的弧線。如同枯葉,迅速著地,毫無眷戀,毫無懸念。在地上營造絕望的墳墓。許多歲月,都在這樹葉掉落之間,流淌而過。
蘇格。
我探出身子。是他。仰著頭,笑容輕微淡然,卻盛大地綻放。
我剪短發了,好看么?
你不快樂,我帶你走。
我爬上陽臺,縱身一躍,熟悉的場景,像無數次被自己丟棄的鳶尾一樣。轉身的一瞬,看見從房間走出的那個男人,那一輩子都不曾有過的驚恐和扭曲。
不,我快樂!
硼!
干脆犀利,夕陽西下,糜爛盛開。
六
“本臺消息,昨日傍晚一女生于XX社區跳樓身亡。經查實,排除他殺可能。死者名為蘇格,生前有深度抑郁
癥和臆想癥……”
電視里的聲音像一列遠去的火車,越來越虛渺,我在虛渺的聲音里睜開疲憊的眼,窗外,陽光依舊安好,只是繁華落盡,如夢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