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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線

2008-12-31 00:00:00
文學與人生 2008年11期

韋正送到子山縣保康醫院時就已經不行了。他踡縮在病床上,嘴唇紫黑,細汗直沁,連呻吟都沒氣力。

病床被日光燈鍍成慘白,沿著走廊,一瘸一拐向前行走,四個輪子慌亂地一個向左扭,一個向右扭,總是不協調,那種因不協調發出的吱扭聲,讓病床行進的路線也十分別扭,聽上去顯得分外揪心。

病床每晃動一下,韋正就哼一聲,妻子王勇華就看他一眼,臉上的肌肉就變得更扭曲了。

是的,這時,連韋正的侄兒韋軍義也聽得清清楚楚,那名一只手拎著白大褂前襟,一只手推著病床的護士急切地嘀咕:“醫生應該來了醫生應該來了醫生怎么還不來?”

王勇華看著丈夫踡縮著的兩只腳已絞在了一起,便哭出聲來:“醫生怎么還不來醫生怎么還不來?我求求你們了快去叫醫生吧!”

韋軍義丟下病床,腳步慌亂,往有穿白大褂醫生走動的地方去問。

韋正被推進病房時,眼皮已開始往上翻了。但眼皮似乎不聽從他的內心,正與他進行激烈的抗爭,推開眼皮的力量慢慢削弱,變得軟弱而無規則。

王勇華看著丈夫的呻吟聲漸漸減弱,手撫著胸膛,大口大口地喘氣。

她喘著喘著,變成了抽泣,一聲聲的抽泣連成了河流,不可遏止地沖瀉了出來。她的哭聲隨著丈夫慢慢癱軟的身軀,越來越堅硬起來,她把丈夫的手握得緊緊的。

醫生走到病床前時,韋正的眼皮已徹底合上了。

此時陽光燦爛,窗外的風吹得葉子嘩嘩作響。醫生在窗外數不清的葉子的窺探下,用一只洗得慘白而纖細的手使勁推開韋正的眼皮,然后重重地拍了兩下手,推了推尖細鼻梁上的眼鏡,說:“拿起搏器和呼吸器來。”

韋正睡著了,他的心弦和病房里慢慢加快的節奏唱反調,他那種“無所謂”的姿態,使妻子王勇華的哭聲一句比一句高,她一邊哭,一邊大聲喊:“老韋!老韋!老韋!你醒醒!你醒醒!你醒醒啊!”

在旁的韋軍義嘴唇連連顫動:“快點,快點,給我叔輸氧啊!”

一名護士白了韋軍義一眼,把氧氣管塞進韋正的鼻孔里,轉過身去找膠布。

另一個醫生拎出起搏器,沖兩名護士說:“還愣著干嗎,撩開病人的衣服啊。”

韋軍義一聽,搶先去解叔叔的衣服。

兩排肋骨推著胸脯攤在眾人面前。

起搏器貼著胸腔,狠狠地撞了韋正幾下,韋正除了反彈了幾下身子,其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醫生丟掉起搏器,改用雙手去壓韋正的胸腔。

“沒有呼吸了,再不切開氣管就來不及了!”韋軍義喊了起來。

醫生斜了韋軍義一眼,雙手抱在胸前,眼睛環視了病床一圈,護士們都看著他。

“好吧,推到手術室去。”醫生好像終于下定了決心。

護士們去挪動病床。

王勇華的眉頭皺起來,哭聲變得平穩而持續。

病床又呻吟了起來,它呻吟的聲音彌漫在低矮而寬闊的大廳里,然后顫抖了一下,幽靈般地跌入一個下坡的臺階,沿著長長的走廊一路返回。

半個小時之后,韋正被推出了手術室,他的頸脖被一團雪白的紗布包裹著,面容安詳,像在接受一條潔白的哈達。

“沒辦法,停止呼吸太久了。”醫生走出手術室,早已摘掉了口罩和手套,此時,他那雙被消毒水沖刷得慘白而纖細的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頭不高不低地抬著,隨著直線前行的身軀不偏不倚地擺動。

王勇華腳一軟,像一團泥一樣,癱在了走廊的長椅上。

“醫生,再想想辦法吧!求求你,醫生……”韋軍義看著嬸嬸,又看看醫生,不知道該追上去,還是該坐下來,他的頭兩邊顧,嘴里不停地說,“醫生,再想想辦法吧!”

“想什么辦法?人都死了!”醫生沖著韋軍義踢踏的腳步聲,又說了一句,“到診斷室來拿病歷。”

從診斷室出來,韋軍義翻開病歷,上面寫著:“原發性彌漫腹膜炎伴感染性休克導致死亡。”

韋軍義沿著這段足有一百米長的走廊,慢慢走著,盡管走了足足十幾分鐘,但仍感覺走得太快,恍若一個來回,便丟失了他心上最重要的東西。

嬸嬸仍倒在長椅上哭,椅子的周圍站滿了人。韋軍義分不清哪些人與她有關,哪些人與她無關。

韋軍義拿著夾在病歷里的那張藥費單,朝收費處走去。

韋軍義把頭微微朝里一探,直接面對了一臺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是上一個人交費的數目。韋軍義的頭被前面人的胳膊碰了一下,韋軍義想象他是有幾分故意成分的,因為韋軍義聽見他在罵娘:“他媽的,做一個闌尾炎手術要四千塊錢,吃人的地方!”

韋軍義把目光收回去,心里緊了一下。

“八千三百一十塊!”由于急促,聲音被小窗口擠成一條皮鞭,狠狠地抽打在韋軍義的心上。

“什么?多少?”

“八千三百一十塊!”收款員目光離開電腦屏幕,朝韋軍義努了努嘴,示意他看。

韋軍義沿著收款員努嘴的地方一看,看見了電腦屏幕上顯示的那個數字。

韋軍義的手哆嗦起來,他的目光四處慌亂地掃了一輪,然后猛地探進頭:“是不是算錯了?才在這院里呆了不到四個小時呢,人還沒救過來……”

“人死了就不用給錢?那殯儀館都該倒閉了?”窗口里的聲音好像有備而來,還沒等韋軍義的劍出鞘,對方早已出手了。

韋軍義覺得脊梁冷颼颼的,說話顫抖得厲害:“你,你,你這說的是人話嗎!”說完,他滑出了隊伍。

韋軍義拐過一個墻角,順著樓梯朝二樓走去,他想象著此刻嬸嬸哭成了什么樣子,步子越來越慢。

結果,還沒蹬上二樓,韋軍義就靠在墻壁上停了下來,他伸手去掏口袋里的那一疊錢。他記得很清楚,只有三千元。

韋軍義覺得身軀一點點軟了下去,心卻莫名地一點點硬了起來。

他又邁開了步子,幾乎是疾步沖進了診室,他沖到那個醫生面前,臉憋成了紫黃色,他揉了揉手中的醫藥單,揚了揚,艱難地舉起,就像舉起一把锃亮無比、鋒利無比的鐮刀或斧頭。

“八千多塊?!我只有三千,就三千,你們愛要不要!”說完,韋軍義抱著頭,蹲在了地上。

因為欠著醫療費,韋正的尸體不能離開醫院,不能推進太平間。這是醫院的規定。

韋正躺在離妻子王勇華僅三四步之遙的病床上,安靜地等著妻子作決定。

四周的空氣是悠然的,連空氣中漂浮的粒子(或者是病菌)也是悠然的。王勇華的哭聲也很悠然,她現在的任務似乎就是全心全意地哭好。其實,她不這樣做,還能做什么呢?

圍著的親戚朋友一如既往地陪著她,臉上都抹上了一層似有似無的凄然,連頭都不敢稍大幅度地擺動。

韋軍義在嬸嬸旁邊站了半個多小時,或許他覺得嬸嬸實在太可憐了,他終于打破了近半小時不變的格局。

“各位身上帶了點錢嗎?”韋軍義又補上一句,“我這兒只有三千塊錢,要八千多塊呢。”

“八千多!?”韋軍義感覺人群整體晃動了一下,是一片低聲的嘩然,接著,聲音漸次弱了下去,像積蓄已久的潮水,在一片期待之中剛剛掀起高度,便陡然跌下,恢復了平靜。

韋軍義想到了會是這種反應。

人群中有一個聲音說:“大家以為是一個小病,來時沒想到帶錢。” 韋軍義雖然有一點失望,但是他不怪他們。

韋軍義的三千塊錢也是上午單位發的年終獎。他也以為不會是什么大病,沒有想到要準備更多的錢。他的錢都是由妻子管著的。單位平時發錢從不給現金,都是把錢打入到存折中,存折在妻子手里。

上午剛領了錢,就聽得在縣里的嬸嬸打電話來說,叔叔住院了,他趕緊從市里直奔到醫院來了。

今年,單位破天荒發現金。一個大大的紅包,領時,每個人把欲望撐得大大的,都覺紅包小,太少了!以往哪年沒高于一萬呀,最低最低也是一萬!

大家議論紛紛,語氣激憤,還有人明顯夾雜責備。說什么領導無能,把個好端端的報社折騰得一年不如一年。

韋軍義從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后分配到報社,在這家報社整整呆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他經歷了報社從繁榮走向衰落,也經歷了報社幾乎天天發東西到一年半載才發一兩包大米的日子。以前報紙發行量大,報社效益就好,廣告客戶提前半個月排隊等候,商家的各種禮品券、購物券、優惠券數不勝數,他們大多是拿來充廣告款的,報社就發給職工做福利。大到彩電冰箱,小到皮鞋甚至衛生巾,大家往家搬,次數太多了,也就麻木了,對那些東西都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了。

現在情況變了,報社效益不好,像韋軍義這種資歷的員工就顯得特別失落。想想以前的年終獎,都是一萬五,兩萬多,最多時達到了四萬。可到后來一路走低,從五千元到三千元。

韋軍義一直在努力將一顆下墜的心提將起來,但無濟于事。他的心被不斷下降的錢數一點點地拉扯下去。他心里很清楚,那些錢數與他的生存休戚相關,一旦降到某條線以下,他家的生活雖然受不到太大的影響,但可能會削弱他作為一個大男人的尊嚴。

現在,她妻子的心下墜得比他還快,她整天嘮叨的是豬肉多少多少錢一斤了,米又多少多少錢一斤了,連青菜都多少多少錢一斤了。那些東西都是他開門就要面對的。它們像賽跑一樣與他的收入比速度,而且,一再沖破他心理的防線,他感覺自己要崩潰了。

也不知具體從哪一天起,生活的重擔讓他一個人扛了。他的肩上陡然一沉。

妻子跟他在同一所中學同一個班讀書,同時考到上海念了大學,所不同的是,妻子讀的是財經學院,畢業后分配在銀行工作,而韋軍義則到了報社。記得當初他倆還沒有正式上班,就把同學們羨慕得要死。兩人因為擁有著同樣令人羨慕的工作而走到了一起。

韋軍義想想前十幾年走過的路,簡直順利得要笑出聲來,他先是干了五年記者,又干了五年社會新聞版的編輯,接著,又到經濟新聞版做編輯。韋軍義知道,這一系列看似平常的變動其實是與領導的賞識分不開的,他也沉住氣,在工作上暗暗使著勁,心情也從從容容地張開雙翼,過著坦然、舒心而知足的日子。

工作第十一個年頭,他當上了副主任,三年之后,當上了主任。當上主任后,韋軍義的步子慢下來、甚至停滯下來了。韋軍義有自知之明,他覺得自己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心滿意足了,就盡心盡職地干吧。

正因為有了這種心理定位,不論報社鼎盛得牛氣沖天,還是發行量和廣告額一落千丈,韋軍義都能迅速適應。他感覺這前十幾年來,自己就像一株隨遇而安的楊柳,不管身邊的河流有多少水,只要渴不死,他就在不同的季節呈現不同的生長狀態。

但現在,他也開始困惑了:這勢頭怎么下滑個沒底呢?當初,領導在得意時,欲望為什么深得沒個底呢?在年廣告額上億元的時候,整個班子瘋了似的,又是投資房地產,又是收購外省的雜志,當時,看著領導們大量的時間在外,竟沒有一個人提意見。那個時候,韋軍義心中就埋伏著隱隱的憂慮。他認為,領導們只懂辦報,對辦報外的其他產業心里不一定有底呀。但他并沒有把隱憂說出來,他認為是社委會決定的事,不可更改。

后來,就像一陣空鬧浮躁的海浪之后,海邊變成了一片狼藉,報社一個個莽撞沖向大海的人,輸得連褲衩都沒了,羞于上岸。

韋軍義覺得自己是在岸邊替他們守護衣物的人,先前他們說要捉一條大魚或撈一珍珠來犒勞他的許諾,全被退潮的海水沖刷得無影無蹤了。

但領導終歸是領導,他們上岸后,洗了個淡水澡,換了一身嶄新的衣服,又心安理得地坐到辦公室里來了。

韋軍義奇怪那一段時間他內心竟然那么平靜。他害怕自己的生命會因此戛然而止,就像沒了電池的鐘擺,會突然停下來。

他分外珍惜這種生活,與其說是生活,還不如說是生命狀態。在韋軍義看來,真真實實做新聞,老老實實做人,盡職盡責做事,就可以了。

韋軍義這種心態長期被妻子看不起,被嗤為不思進取。

韋軍義的妻子性格外露,表現在工作上,是近乎瘋狂,好在瘋狂的工作得到了回報,她由一個小小的信貸員一步步爬到了借貸處的處長,據說是建行在這座城市中最年輕的處級干部,那一年,她剛32歲,豐熟如桃的年齡。

韋軍義從妻子日益神采的臉上覺察到了她無窮的能量和雄心。

韋軍義絲毫不懷疑妻子有這種能量,他只是想適當的時候用冷水潑潑她讓她冷靜一下。

一天,韋軍義值完夜班回到家,妻子也剛剛回來,兩人刻意不驚擾睡著的兒子,輕輕地拉開衣柜,尋找換洗的內衣。

韋軍義見妻子一邊找著一邊打呵欠,便拿著找好的衣物坐在床沿:“你先去洗吧。”

妻子軟軟一笑,韋軍義發現,妻子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不知是哪天爬上來的,一道接著一道,很細密,劃著銳利的痕跡。

“你勞累過度了,該注意休息了。”韋軍義不忍心說妻子老,那是個對世上所有女人都不能碰的字眼。

兩個月后,妻子突然從處長的位置下來了,原因是把銀行十幾億的款貸給了房地產商,沒法回籠。妻子雖受行長之命,但責任難逃。行長被拘捕審查,她也被停職。

“有幾次我想跟行長說,這貸款不用還啊,怎沒個底呢?到時還不上,不成無底洞了嗎?但我到底什么也沒說,其實,說了又有什么用?還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妻子像是自言自語,然后話鋒一轉,“沒事,沒事。我辦個內退手續,回家侍候你們父子倆。”

妻子的話雖然有某種參悟塵世的淡然,但韋軍義聽了,除了感動之外,還有些別扭。

不久,妻子真狠了心,辭了工作,回到家做了全職太太。

韋軍義卻覺得委屈,為妻子感到深深的委屈。妻子也曾表露出想到某家私企謀一份事做的想法,但她眼界高了,說:“我是當過處長的人了,要去,至少給我一個副總經理或財務總監之類的職位吧。”

韋軍義認真說:“還是算了吧,你還不知道做賬是怎么回事?我可不想讓你再替別人背黑鍋。”

妻子笑笑:“沒事的,以后我懂得,守住那條線就行了。”

韋軍義說:“你說守住就守住呀?是你一個人的事嗎?”

妻子又一笑:“我說不過你,反正現在我是一個犯過錯的孩子,你怎么說都有理,我也沒資格跟你爭了。也好,你以后養我吧。”

韋軍義說:“那有什么辦法,誰叫你是我老婆。”

妻子輕輕地點了一下韋軍義的鼻子:“我也不會讓你從今天就開始養的,我以前還有一些積蓄,我只是提醒你,現在我們家只有你一個人拿工資了。以后花錢要節約點。”

韋軍義嘆了一口氣,說:“反正都這樣過唄。”

妻子看出了韋軍義的情緒變化。“現在家里就指望你那份工資生活呢,你可不能萎靡啊。”說完,她還是笑。

韋軍義不知被誰推了一把腰桿,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臉上竟也浮上了久違的自信的笑,同時,肩上陡增了幾分力量。

“這樣也好,我能養活你們。”韋軍義對四十三歲的妻子說。

韋軍義說這話時,想起了他叔韋正。

他不知道他叔韋正有沒有信心對他嬸王勇華說這句話。

叔嬸一輩子沒離開縣城,雖然縣城靠近韋軍義所住的省城。

叔是縣二運的長途客車司機,從開衡陽產的老式車到韓國大宇的雙層臥鋪到蘇州的豪華快巴,韋正一直熟練地掌控著那個一尺半徑的方向盤。

但他握豪華快巴方向盤不到一年,公司說要改制,掛了幾十年的市“第二運輸中心”的牌子換成了“快德運輸責任有限公司。”

牌子換就換吧,只要有車開。韋正原來是這樣想的,但后來越覺越不對勁,因為這次似乎是要動真格的,領導說原運輸中心的司機還想開車,說要承包經營。每人先交十萬塊錢押金,四個人聯合承包一輛豪華快巴,每年交一定數額的承包金給公司。

韋正想,甭說拿十萬塊錢了,就是五千塊錢他也拿不出呀。

韋正的妻子王勇華早八九年就從縣棉紡廠下崗。下崗了不要緊,重新找份事做,哪有餓死勤快人的。偏偏一場黃疸肝炎降臨到了她身上,有半年多時間,王勇華整天躺在床上還喊吃力。那段日子,韋正晚上出車,白天奔波在家里和醫院兩地,侍候一對雙胞胎兒女上學和妻子的吃喝拉撒。

當時,王勇華下崗,每月領最低生活保障金工資兩百五十元,韋正的工資五百多一點,兩人的錢加起來不足八百元,連王勇華兩個星期的醫藥費都不夠。

后來,王勇華的病好了,但欠下近萬元錢的債。

現在公司改制,韋正不想失去手中的方向盤,但到哪里去籌十萬元錢呢?

王勇華說:“你怎么不找找你侄子幫忙呢?”

韋正想了想,眉頭還是舒展不開來,他說:“只聽說過有救急的,沒聽說過有救窮的。何況,他借給我們,我們什么時候還得清呢?”

韋正到底沒向韋軍義開口,但這話不知怎的,傳到了韋軍義的耳里,韋軍義與妻子商量,好不容易勻出兩萬五千塊錢給叔送去。

韋正拿著兩萬五千塊錢找公司領導左求情右求情,才買得半個承包權,總算保住了手中的方向盤。

五十二歲的韋正這一次重握方向盤,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心頭涌動的除了淡淡的喜悅外,就是感覺喘不過氣來的負荷。

韋正出事那晚沒有絲毫征兆,韋正當時也是像無數次經過那里一樣,雙眼圓睜,死盯著前方的。

韋正每次經過那里,都不敢疏忽,那段路旁樹著高高的柵欄,柵欄密密實實的,漆成一片白色,客車急駛時,像一塊白色的鐵皮立在旁邊,有時超車的燈光一打,他的眼立馬就花。

事故發生后,韋正把原因歸結為年老眼花,而交警的結論是:注意力不夠集中,疏忽大意所致。

韋正苦笑一下,全然不理會他們怎么說。最重要的是急剎車時旅客沒有受傷。盡管他的左肩胛骨造成了軟組織受傷,甚至瘀成了一塊一元硬幣大小的紫黑傷疤,他全然不在乎。

對于韋正而言,客車遠比自己的身體重要。回到客運站,韋正首先向同事借了五百塊錢換了撞壞的燈,而對于左肩胛隱隱的、深入骨髓的疼痛,他咬牙忍著。

后來,事情的發展都與這個左肩胛軟組織挫傷有關。

回到家,妻子王勇華看到了丈夫韋正左肩上的那塊瘀紫,問明情況后她哭了:“年紀那么大了,開車怎么還像年輕仔那么瘋狂。”

“不是瘋狂,是后面那輛車瘋狂,他超我的車,而且挨得太緊。”韋正的表情緊了一下,接受著妻子敷上來的熱毛巾。

再接下來,雙方為該不該去看醫生發生了爭執。

“看什么醫生,買兩塊創可貼一貼就沒事。”

王勇華則堅持要去看醫生,但她拗不過他。最后,爭論的焦點集中在買什么牌子的創可貼。

王勇華說:“邦迪好,外國的,消炎化瘀快,還不滲水。”

“邦迪太貴,聽說幾塊錢一塊呢,國產云南白藥還治不了一塊瘀傷?”

王勇華懶得與他爭論。幾十年了,韋正聽她的時候少,抗她的時候多,好在丈夫怎么抗她,出事的次數也少,王勇華越來越沒有底氣。

有些問題是掩不住的,它遲早要冒出來,阻礙生活進程。

比如韋正左肩胛上的那塊瘀傷。事實是,后來用了藥膏也不管用,韋正一直感覺它痛又不是很痛,剛好在可以忍受的最高點上。這種感覺讓韋正一直挺了過來。

直到半年以后,它像火山一樣爆發了,“撲”的一聲就越過了那個可以忍受的臨界線,劇痛鋪天蓋地而來,把他全身的痛感神經都得罪了。

韋正感覺要被算總賬了,心中急劇不安,額上沁出的汗珠配合著“舉手維難”的動作,讓在旁看著的王勇華牙咬得比丈夫還緊:“你看你看,實在挺不住就去看醫生。別省幾個錢,錢重要還是人重要?”

“錢和人都重要。”韋正擠出了一絲笑。

但這一次,韋正想,別再與妻子頂了,聽她一次,到醫院去看看,不就是一塊傷嘛,花不了幾個錢,讓妻子放心一次吧。

韋正帶著這種還債的心理走進醫院。

醫院叫保康醫院,名字聽起來很吉利,離家又近,拿幾貼藥膏就回來,下午還可以出車。

但天底下似乎所有的醫生都耐性十足。醫生是位看上去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二十七八歲,只要是個醫生,對付一個小外傷應該是綽綽有余吧。韋正一坐下來就與他聊起天來:“在醫院上班多久了?”

小伙子露出了行業上少有的靦腆而害羞的笑容:“才兩個多月呢。”

“有沒有看上哪位漂亮的護士啊?”韋正平時是不大愛開玩笑的。但這次開了,連他自己都吃驚自己有這份心情。

也許是韋正的笑博得了小伙子的好感,醫生竟沒有給韋正開各種各樣的化驗單,只是簡單問了幾句,便直接在處方箋上開了藥。

王勇華接過處方,臉上終于露出了微笑,她步履輕快,幾乎是小跑著奔向收費處。

藥費卻不便宜,兩百多元錢,但王勇華似乎并不特別在意,畢竟來這種大醫院的機會并不是很多的,想想十年前她因黃疸肝炎住院花了近萬塊錢,丈夫幾乎天天侍候在床前,與那比起來,這算什么。

這樣想著,王勇華的心里也有種還債的感覺。

但這個數字卻讓韋正睜大了眼睛:“早知這么貴,還是自己買幾塊藥膏算了。”

王勇華說:“膏藥你難道少貼了嗎,有用嗎?舍不得小錢,賠了大錢吧。”

韋正嘀咕:“讓醫生開膏藥興許就有用呢。”

嘀咕歸嘀咕,兩人拿了藥輕快地回了家。

這世上,真實的事,有時會給人極不真實的感覺,甚至你目睹了它,也會懷疑它的真實性。

王勇華就有這種感覺,她上午與丈夫回到家,倒了開水,拆了藥,遵醫囑監督丈夫服了藥,卻聽到丈夫喊肚子痛。

王勇華的心縮緊了起來,她太了解丈夫了,丈夫不是痛到實在忍不住,是不會喊出聲來的。而現在,她聽著丈夫的喊聲一陣比一陣高,她的心一點點吊起來了。

“要不,再去醫院看看吧?”王勇華說。

“有什么用。”韋正看著慌亂的妻子,緩了口氣,“也許是藥的副作用吧,再等等看。”

第二天上午,疼痛仍像堅實而鋒利的刀刃刮扯著他的每一寸肌膚。王勇華徹底手足無措了,她的哭聲伴著團團亂轉的腳步在灰暗的屋子里回旋。

“老天,你的嘴唇都紫了。”

王勇華的哭聲驚動了鄰居,鄰居以為他們夫妻吵架了,趕到王勇華家一看,韋正正踡縮著四肢躺在床上像只抽搐的烏龜。

“快打你侄子的手機,叫他來幫忙!”有一位鄰居想到了韋軍義。

王勇華手忙腳亂地翻出了一個破舊的本子來,她聽到另一個聲音說:“我去外面叫車!”

一個多小時后,韋軍義打了一輛出租車趕到了,他看到叔叔時,叔叔正被眾人抬進出租車,韋正對著圍觀的鄰里,匆忙說了一聲“謝謝”,便急急坐在叔叔韋正的身旁,催出租車快趕往醫院。

出租車上,韋軍義說:去縣人民醫院。

一個人接口說,保康醫院離這里近。

韋軍義想了想,說:“那,那就去保康醫院吧。”

出租車直奔保康醫院。

這樣的疼痛持續了近四個小時,盡管丈夫沒有在家時喊得那么大聲,但王勇華看著他越來越紫黑的嘴唇,知道疼痛在丈夫的身上已經像洪水一樣泛濫了開來。

王勇華還知道,丈夫在強忍著,全身的疼痛都來沖擊他嘴唇的這道堤壩。韋正只是抿著嘴唇,緊緊地抿著。他實在忍不住想大聲喊出來時,他發覺自己已經沒有力氣了,甚至連呼吸的力氣也沒有。

韋正依稀聽到妻子在他的耳旁撕心裂肺地呼喊,他很想對她說句什么,但他什么也說不出。這時的他,昏昏沉沉,感覺咽喉被一股生硬的拉力撕扯了開來……

王勇華透過手術室的玻璃,看到丈夫的眼神慢慢游離了開去,接著,她看見丈夫的呼吸道恍若一塊褶皺的布,慢慢撕裂開了一道口子,凄厲的、破碎的聲音不可思議地向她的心靈深處飄來,她本能地喊了出來,她覺得是替丈夫喊了出來。她認為只有這樣喊出來才能減輕丈夫的痛苦。

事態的發展沿著最恐懼最絕望的深淵滑去。不久,韋正的生命走到了終點。

現在,對韋軍義而言,他剛從一個極度殘酷的事實中回過神來,便又掉進另一個困局中。這會兒,他一直站在走廊,看著嬸嬸一直舒緩地哭著,韋軍義想象那是一條廣闊的河流,河里的每一滴水都是痛苦輾磨成的粉屑,她要把它痛痛快快地全傾瀉出來。

韋軍義扭過身子,又沖進了醫生辦公室,把病歷和處方箋、醫藥單往辦公桌上一砸:“你們用了什么藥,你們采取了什么搶救措施?竟要八千多元錢!”

醫生的目光從另一本病歷本上移開,推了推眼鏡,以便頭能抬高一點:“注射、輸氧、手術等都是要花錢的。”

韋軍義的舌頭打著結:“我……我知道要錢啊,但也不需要這么多吧?短短四個小時啊,人還不在了……”

醫生的目光又回到了另一本病歷上,他的語氣淡得好像不是針對韋軍義的:“我們收費是國家明文規定的。”

“只有三千,愛要不要!”韋軍義扭頭走出了醫生辦公室。

韋正的尸體還放在醫院的走廊上,幾十分鐘了,他像個局外人,被遺忘了似的,靜靜地躺在那里。

終于,圍在王勇華周圍的人群中有了一些老一點的男人脫離了人群,朝站在不遠處的韋軍義走去。

“你叔老放在這里也不是辦法,看看是不是先把他推到太平間去?”男人見韋軍義沒什么反應,便擦過韋軍義的身子,向醫生辦公室走去。

不一會兒,韋軍義聽到醫生辦公室傳來了一句罵聲:“你們醫生的良心都給狗叼走了!人活著時你們吃活人,人死了,你們還要吃死人!”

韋軍義聽到這罵聲,忙跑到醫生辦公室,把正罵得唾沫四濺的男人拉了出來。

拉出來之后,韋軍義心里好受多了,語氣也平緩了下來:“舅公,我尋思著該不該給。”

人群朝韋軍義這邊慢慢圍過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開來了,最后匯成了一句話:最多給三千,多一分錢也不給!

想法集中后,聚成了一股團結的力量。韋正的尸體在這種高度統一的想法演變成高度統一的行動中,被抬上殯儀車。

韋軍義不想交錢,韋正不能在醫院久呆,韋正被抬上殯儀車的過程中,沒有一個醫生和護士前來幫忙或者阻攔,所有看到這一過程的醫生和護士都用一種平時慣常的目光匆匆地瞟了一眼,便繼續腳下或慢或快的步伐,就像趕早班的人,經過某個菜市或牛奶屋,看到有人正往三輪車上裝菜或裝奶一樣平常。

韋軍義讓叔叔韋正堂堂正正、從從容容,甚至義正詞嚴地從醫院里抬了出來。

王勇華的哭聲這會兒近乎號叫了,韋正被放在車里,她抱著他的尸體,眾人怎么拉也拉不開。

王勇華是縣郊江南鄉人,十八歲時頂替她媽進了縣棉紡廠做了一名紡織工人。記得韋正娶她時,韋軍義見她很土氣,他替叔高興,因為他認為像叔那么老實善良的人,只該娶一位樸實的老婆的,老婆樸實,便不會嫌棄不顯山不露水的平淡日子,他覺得像叔那樣性格的人,這輩子是注定要過不顯山不露水的平淡日子的。

后來事實也正是如此。韋軍義幾乎沒看到過叔嬸之間發生過什么過激行為,即使他倆對別人也沒有。這讓韋軍義很羨慕。

這會兒,王勇華伏在丈夫身上,好像要把郁積了幾十年的情緒一下子全釋放出來,她披頭散發,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讓韋軍義感到很陌生。

是的,很陌生,韋軍義像是在夢里。對這兩天發生的一切,他都是這種感受。

韋軍義目送著殯儀車像幽靈一樣,吐出一縷若有若無的煙塵,悠悠地滑向街道的遠處,自己才上了一部出租車,說:“去火葬場。”然后又改口,“去殯儀館。”

司機嘀咕了一句:“還不都一樣。”

韋正去世的消息不脛而走,第二天,縣殯儀館便自發聚集了上百號人。最顯眼的是韋正公司里的領導,可能是第二號,也可能是第三號人物,又或者是類似工會主席的人,他的手一揮,帶來的三四十人便依次排好隊,人人在化好妝的韋正面前鞠兩躬。他們臉上的哀思和沉痛都是認真而嚴肅的,還有五六位二十來歲的女孩子抹著眼淚。她們大概曾在韋正的車上做過巴姐吧?韋軍義這樣想時,便確定叔叔在世時,是給周圍的同事留下過好印象的。

三四十號人,每人兩鞠躬后,單位的專車已開到了追悼會現場大門外的臺階前,韋軍義又看到他們依次排好隊,一一上了車,人人臉上恢復了平靜。

葬禮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如果不順利或節外生枝,這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因為大家都不是有錢的閑人,單位或家里都有很多事情要做。

所幸從化妝到租借花圈,再到用悼念場地和火化,殯儀館一路綠燈。恰逢這幾天是死亡淡季,骨灰盒也以七百塊的便宜價格買到,火葬費經過韋軍義的好說歹說,以打八折不開發票一千五百塊錢的價格談妥。

如果有誰了解殯儀館或火葬場的真實情況,大家應該為韋正這么順利地走進了骨灰盒里而感到欣慰,事實上,從走出醫院后,眾人都是挺滿意的,除了忙著打理的韋軍義,大家都一味地沉浸在同一種氣氛中,好像一位盡職盡責的劇務人員,在韋軍義的指揮下,齊心協力推動著劇情的順利發展。

從左肩胛痛,到肚子劇痛,再到奄奄一息,直至死亡——這個生命結束的過程,只用了不到兩天的時間,從一具生命消失的軀體到化成一縷青煙,才不到一天的時間,從此,一個叫韋正的人在地球上消失了。

在殯儀館,韋軍義把身上的三千塊錢替嬸嬸墊上,打理完了叔叔的后事,心里并沒有絲毫的輕松。

“小韋啊,你叔千該萬該,就不該死,怎么短短的兩天,就沒了呢?”從殯儀館回來的路上,王勇華耷拉著頭、有氣無力,眼睛紅腫、半開半閉著說。

韋軍義寧愿嬸嬸蓄在眼眶深處的眼淚流出來,他覺得心頭軟軟的、酸酸的。

“你可要為你叔說說話啊,你覺得醫生那樣是救人嗎?死了一個人,最起碼應該道個歉吧?”

“是應該道個歉。”韋軍義又補充一句,“這是最起碼的。”

第二天,韋軍義一到單位,領導就把他叫到總編室。

“市轄子山縣保康醫院剛才打電話來,說你欠了人家八千多塊錢醫藥費,怎么回事?”總編站起來離開辦公桌,示意韋軍義坐下,自己也跟著坐到了沙發上。

韋軍義動了動嘴唇,沒說話。

總編向韋軍義湊過來,問:“聽說患者是你叔,病好了嗎?”

韋軍義頭一扭。

這個動作被總編看成是不滿,總編的話也被傳染了這種不滿:“我這樣說你兩句你就有了情緒?”

韋軍義的聲音沖了出來:“他死了。”

總編被這三個極為清脆、極帶情緒的字眼震得有點蒙了:“死了,誰死了?”

“我叔。”韋軍義把頭埋在兩手之下。

總編的語調低沉了下來:“難怪……醫院那邊欠的醫療費怎么處理?”

韋軍義突然把雙手攤開,臉漲得通紅,說:“老總,我要派一位記者去采訪,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寫出來,在我們報紙上披露,讓市民來討論醫院對不對,為死者討個公道!”

總編的臉微微沉了下來:“這樣做也未嘗不可以,但一定要公正客觀——真實是新聞的生命嘛。不過,你一向為人做事很平穩啊,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我不會干涉記者采訪,也不會妨礙新聞的公正性,我只派記者去采訪,了解情況,然后客觀地寫出來……”韋軍義很激動。

總編揮揮手,示意韋軍義停一停:“我看還是要經過社委會討論一下,聽聽別的同志的意見,Ok?”

韋軍義不等總編請出,就離開了總編室,當天,他派了手下記者去采訪,但他并沒有把新聞登出來,他的想法是,通過采訪,給醫院施加壓力。

那名記者向韋軍義匯報說:“我先找到了院辦。院辦主任好像事先知道這件事。他一臉的嚴肅,把我一個勁地往門外推,還說,如果患者家屬不把錢交了,他們下一步就要把你告上法庭。”

韋軍義派去的記者是位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剛剛去掉見習二字,聽院長這樣一說,心里很清楚主任為什么派他來采訪,他馬上仿佛成了當事人,挺了挺腰,扶正了鼻梁上的眼鏡,說:“難道你們醫院沒有失職嗎?”

院辦主任一聽,“霍”地站起來,把記者往門外推,一只手還在前方引路,臉上滿是不耐煩:“去去去,具體情況,你找主治醫生談,他的看法代表我們醫院的看法。”說完,把門“砰”地一關。

那名記者見了主治醫生,說明來意,主治醫生好像早有準備,把他當個病人似的,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極其認真地翻開一個小小的本本:“你看,我們對他診斷的結果是原發性彌漫腹膜炎,病人送到醫院時已經十分嚴重,通過檢查,我們發現他已伴感染性休克……”

那名記者打斷他的話:“病人家屬認為你們沒有及時搶救。”

“什么算沒有及時搶救?”主治醫生“嗤”了一下鼻孔,繼續說,“醫生治病是按程序來的,先觀察,然后診斷,再搶救……”

“病人家屬說你們沒有立即搶救……”

“怎樣才算立即搶救?我們檢查沒做,還沒有確定病情,如何實施搶救?”醫生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慘白的日光燈潑在上面,像鍍上了一層清冷的光。

“你這樣說,我只能按你所說的原原本本寫出來。”記者說。

“悉聽尊便!”醫生想了想,口氣軟了點,“不過,你告訴病人家屬,讓他再去找找其他原因,你想想,左肩胛軟骨挫傷怎么會這么嚴重?怎么會引發腹膜炎?我們醫院認為病人向我們隱瞞了什么……”

記者把到醫院采訪的情況向韋軍義匯報完,韋軍義說:“他們起碼應該賠個禮,道個歉,否則,我就把它發表出來!”他停頓了一下口氣,對那名記者說,“你打個電話去跟他們溝通一下,看看醫院里是什么意見。”

那名記者說:“好的,我馬上打院辦的電話,把你的意思向他們說一下,我想沒問題的。”

晚上七點多鐘,韋軍義接到一個電話,是保康醫院的。

打電話的自稱是辦公室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口氣不卑不亢,公務性質的速度:“請問是韋主任嗎?”

韋軍義也不亢不卑地接上一句:“是的,請講。”

“關于你叔的事情,我們該講的都講了,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我們奉陪到底!”

韋軍義放下電話,感到非常失望,他只有把在保康醫院就診的病歷、處方拿到市衛生局去鑒定了。

對于保康醫院,韋軍義是很熟悉的。它是一家私營醫院,院長叫胡紅生,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說他練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張狂個性。十五年前,退役的他先是在縣城開了一家叫“保康”的私人診所,在報刊上鋪天蓋地地做廣告,廣告上說“專家坐診,專治癲癇病、不孕不育癥等疑難雜癥”,懂內情的人都知道,診所里幾位所謂的“專家”,是他花錢從蒲田老家請來的幾位江湖郎中。

韋軍義在經濟新聞部做編輯時,就接到過縣醫療衛生系統通訊員寫來的新聞稿,報道的是保康診所非法行醫,被醫療衛生部門查處,并勒令關門的事。報道中寫道:“當衛生執法人員上門查封該診所時,門口一位保安惡狠狠地說,你們想死啊?我們老板是有背景的!”

韋軍義正要編發這篇報道,臨排版,值班的副總編卻要他把稿件撤下來,說是市里主管衛生的某領導的意思。

當時,韋軍義奇怪,一家私人診所竟有如此大的能量?他隨后感到很氣憤,但也只能無奈聽從,經過這事,韋軍義對保康診所有了印象,后來,他一直關注這家私人診所的發展。

他得知,保康診所幾年后竟然發了,不但擴大成了醫院,還開藥店,幾年之后,七八家“保康大藥房”遍布縣城的東西南北。近兩年,還發展到了市里了。胡紅生成了縣城的納稅大戶,頭上也戴上了縣青聯委員、縣政協委員的帽子,而且被評為市“優秀青年企業家”。

韋軍義到社會新聞部做編輯時,還接到市民來電,舉報“保康大藥房”違反醫療保險制度,保健品也刷醫療保險IC卡。韋軍義安排記者去采訪,后來又有市里的人打電話來打招呼,此事又不了了之。

現在,保康醫院倏地又被拉到他面前,這個先前離他不遠不近的難題如今要他必須作出解答。

韋軍義很清楚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對手。

韋軍義把他叔所有的病歷和處方箋認真梳理了一遍,并且復印了一份,然后找到醫療衛生監督所。

接待韋軍義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同志,她坐在辦公室靠窗的位置,韋軍義進去的時候,她側著身子在看一份《健康報》。韋軍義把報告書和病歷處方箋的復印件遞上去,她摘下眼鏡,兩道光從韋軍義的臉上移到她旁邊的一張桌子上,然后努努嘴:“我們所長出去辦事了,你先放在那吧。”

韋軍義想說話,女同志的話送他到門口:“你明天再來吧。”

第二天,韋軍義見到了所長。韋軍義這次改變了策略,他先遞上了名片。所長一看,臉上便抹上了一層薄薄的笑:“你昨天來過的,是吧,煩你多走一趟。”

韋軍義賠著笑:“不麻煩。”

所長囑托那位女同志:“王玉珍啊,給這位主任記者倒杯茶。”

那位被喚作“王玉珍”的女同志忙丟下手中的報紙,彎腰往旁邊的茶幾上拿紙杯,抓茶葉。

韋軍義啜了一口茶,語氣低沉地把事情的經過講了起來。

所長擰著眉歪著頭聽著,一雙眼睛在報告書上瞅來瞅去,雙手不停地翻那幾頁紙。

韋軍義估計所長已看過紙上的內容,便避開紙上的內容不談,重點講了那家醫院的醫藥費太貴。

看著韋軍義越來越激動的樣子,所長與女同志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約而同地泛上了笑。

韋軍義捕捉到了這種笑,他突然覺得,如果再繼續講下去,雙方都會覺得索然無味的,于是剎住了話頭,站起了身。

“我希望衛生監督所組織醫療專家為病歷及處方進行論證和鑒定,看是否有不妥之處。”韋軍義把報告上的主題重復了一遍,走到門口又扭過身子問:“請問所長,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我們盡快吧,好嗎?”所長象征性地動了一下腰,像要站起來,但并未動身。

報告送到衛生監督所后,韋軍義隔一兩天就去一次電話,韋軍義聽出接電話的是王玉珍,她總是說,我們衛生監督所沒有權力命令醫學專家,只是組織他們,但總是湊不齊三個人,你說怎么鑒定嘛。語氣好像帶著委屈的樣子,讓韋軍義的心情也覺得越來越委屈。

兩個半個月后,韋軍義急上了:“這是你們的職責,你們應該當件事來辦吧?”

這次是所長親自接的電話:“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我們怎么沒當件事來辦?我們已經把病歷、處方箋給醫學專家了,估計很快會有結果了。”

十四天后,所長打電話讓韋軍義去一趟。

這一次是韋軍義主動坐了下來,還自己倒了一杯水,他喝了兩口,見沒人理他,他把屁股下的凳子移到了所長的身邊。

所長才把臉轉向他:“鑒定已經出來了,倒是韋正在前一天去保康醫院就診時有點問題。專家們一致認為那天用藥有點不妥。例如患者告之有胃潰瘍病史,但醫生還是給病人注射了丹參塞地米松,這種注射液對消化系統有很大的副作用,這可能是引發病人劇烈腹痛的原因。至于韋正搶救的那天,醫療專家倒沒發現有什么明顯的不妥……”所長的手順著文字慢慢地滑下來,韋軍義的心隨著所長的手一路緊縮。

“還有,醫學專家們認為,芬必得與痛血康是不能同時服用的……而處方上同時出現了這兩種藥。”所長說著說著,韋軍義的胸口感覺發悶,他想哭了。

“關鍵是……”所長的臉皮收緊,接著說,“據查,病歷上寫著的那位醫生只是一名實習醫生……”

“就是說,他根本沒有行醫資格?”

“理論上講是這樣的。”所長說。

韋軍義一聽,像被誰推了一把,心踉蹌了一下,便掉到了一個冰冷的窟窿里。

走出所長辦公室,韋軍義急著找廁所,進了廁所,卻什么也沒拉出來。

回來的路上,韋軍義越想越堵得慌,他好不容易緩過神來,接著,思量該不該把這一份冰冷分給嬸嬸王勇華。

韋軍義想象著嬸嬸王勇華此刻正在縣城建華路電影院門口一個用薄膜紙鋪成的地攤上擺賣著一些落滿灰塵的小商品,那些小商品是一些女孩的發夾、紐扣呀什么的,每件都不超過兩塊錢。

擺這個地攤是她執意要求的,她原想賣一些枕巾、毛巾呀什么的,丈夫替她出主意說,這樣成本比較高,還不如賣一些女孩子用的小玩意兒。

王勇華想了幾個晚上,擇了那個地方擺了個那樣的攤。

王勇華在攤前蹲了幾天,腿一天比一酸,每天總共賣不出十塊錢的東西。

她琢磨著是不是這些小玩意太老舊了,人家女孩子根本不喜歡?事實也似乎證明了她的判斷,因為買她小玩意的大多是因為等公交車時發現沒零錢讓她找零的。

這會兒已是夜里十一點四十分了,從電影院里走出來的人像擠牙膏一樣,有一點沒一點地出來,且都是衣著光鮮、摟得像兩團面條似的年輕情侶。他們一到王勇華旁,便分開身子,要么去發動摩托車,要么改成手挽手,避開她,越過馬路,走到對面的街道上去。

王勇華想,我的攤是不是占了他們的道呢?這樣一想,她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了,她支起有點酸痛的身子,眼睛瞅著僅四五步之遙的公交車站牌看去,這會兒,它像個孤單的老人,立著僵硬的身軀,默默地在慘白的燈光下發著凄清的光亮。

王勇華一邊嘀咕著,一邊去收拾薄膜布上的那些小玩意兒,她的心隨著街上逐漸稀釋的涼氣也陰涼了下來,她褪下右臂上的袖子,里面一小卷一小卷一毛、兩毛、一塊、兩塊的紙幣便滾落到了她的左手心。王勇華兩只手仔細地把那一卷卷小紙幣一一展開,一張張扯平,然后疊成一小堆,再對折了一下,腰身微微挺了一下,側著身子,右手攥著的那疊小紙幣便小心地裝進了腰間的口袋里。

王勇華把東西收拾好,踩著三輪車回到家。兩個小孩正在看電視,但顯然困了,眼睛根本沒停留在電視熒屏上,但都不敢去睡,都在等他們的媽媽回來,規規矩矩的,一聲不吭地坐在電視機前。

王勇華用鐵鏈把三輪車鎖在樓下的自來水管道上,許是嘩嘩啦啦的鏈子聲提醒了孩子,她們把油黑黑的紗窗推開,貼上臉龐,沖窗外叫了一聲:“媽,回來啦?”

王勇華本能地應了一聲,鎖好三輪車,用帆布把那些東西卷好提進了家。

剛一進家門,韋軍義的電話就打來了:“嬸,醫療衛生監督所那邊的鑒定結果出來了,保康醫院有大問題,那天給叔叔看病的醫生是新來的,根本就沒有行醫資格證,他開給叔叔的那些藥是亂來的,是他害了我叔的命!”

“一個好端端的人,我說呢……”王勇華的氣接不連貫了。

“我明天就寫訴訟狀!”

“你說,現在你叔走了,我每天掙那幾個錢,學校在催交學費了,我怎么辦啊。”王勇華邊說邊擰鼻子。

韋軍義補充了一句:“我們要保康醫院賠償我們的損失!”

十一

韋軍義又去了縣城,他徑直往建華路方向走,快到電影院時,韋軍義遠遠看到嬸嬸王勇華單瘦的身軀蹲在街邊的人行道上,在她不遠處,立著兩排公交車牌,公交車牌下站了五六個人。

韋軍義叫了一聲嬸,然后說:“嬸,我想了想,也找了很多熟人,他們說還是先找醫院協商解決,我們可以向醫院提出索賠。你覺得二十萬合適嗎?”

“人都死了,多少錢能換回來一條命?”王勇華像是自言自語,然后抬起頭,攏了攏蓬亂的頭發,對韋軍義說,“你做主就可以了。”

“嬸,你也說個數,我可以代表你去跟醫院說,跟醫院談。”

“你說醫療費、安葬費醫院應該出吧?將來幾個孩子還不知怎樣呢,昨天學校又來催要交學費……”王勇華低下了頭,眼淚滴了下來。

“不能少于二十萬,少于二十萬免談!”韋軍義的口氣被擰了一下子,硬了起來,聲調提高了幾分。

“你先去幫我催這兩個月的最低生活保障金吧,我都沒領到。”王勇華對韋軍義的口氣并不在意。

韋軍義趕到嬸嬸所住的居委會,居委會潮濕陰暗的辦公室里嘈雜一片,一個背駝得像張弓一樣的老人,扯著鴨公似的嗓子在和居委會的人吵著什么。

“老人家,不是我們不給你,而是因為你不是縣城里的人,鄉下人是不能領取殘疾人保障金的,這是規定。”一位年齡約莫五十歲的婦女說。

“哪里的規定?我在這里住了七八年了,我兒子娶媳婦生孩子了,我還是鄉下來的人?”駝背老人說話一顫一顫的,背也跟著一顫一顫地拱起、倒伏,拱起、倒伏地走出來。。

韋軍義邁進那間辦公室,心里也是一拱一拱、七上八下的,他鎮定了一下,對沖駝背老人揮手的人問了一聲好,然后看著他坐了下來,才說:“我嬸王勇華說她有兩個月沒領到最低生活保障金了,不知……”

“我們每個月都準時發放,不可能沒領到!”那男子說完,支著下巴,眼睛看著門外,好像對駝背老人的氣還沒消。

“麻煩幫查一下,看是不是漏發了。”韋軍義說。

“怎么會漏發呢,我們是統一發放的。”男子側了一下身子,把臉別向對面桌上的同事。

“最起碼你該查一下嘛,我嬸沒領,領了總有什么證明呀。”

男子仍沒動,只是說:“你先回去吧,我們查一下。”

“我嬸叫王勇華,住c區8棟5單元109房……”

“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回去吧。”男子又是那個熟悉的揮手動作。

十二

韋軍義從居委會出來,先前心底里的那些自信和想當然又被抽走了一半,他一直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著鼻子走,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自卑和慌亂。他越來越明白,想把嬸的事解決,就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當務之急是要先把嬸的兩個小孩的學費解決,他撥通了記者李艷的手機。

李艷原在韋軍義手下,后來離開了經濟部,去了要聞部,專跑教育線。

李艷聽到韋軍義的聲音,先是有點驚奇,因為在她的印象當中,韋軍義很少主動打電話給她,即使是當年在他手下,這一點讓曾在韋軍義手下干過的人都感到滿意。韋軍義實行的是自覺管理,他認為報社的規章制度明擺在那兒,大家都不是小孩,用不著他來強調,而且報社對記者、編輯的工作量和工資、績效獎都有嚴格的記分標準,干多得錢多,干少得錢少,誰都懂這個道理,哪個不希望多寫點稿、多編些版,多得點錢?作為主任,韋軍義是這樣想的,他把好版面關和稿件關,至于記者,編輯怎么跑新聞、怎么策劃,他盡量放手讓他們去做,所以,凡是在韋軍義手下干過的人都說韋軍義自由民主。

李艷熱情地問:“主任,什么事?”

韋軍義心里暖了一下,反而不好怎么開口了。

“韋主任,什么事?”李艷又問。

“是這樣的……子山縣二中的校長你認得嗎?”

“認得啊,怎么啦?要我做什么?”

“唔,是這樣的……我嬸有兩個小孩在那里讀書,但他家暫時沒錢交學費,學校催了好幾次了,說再不交,就不能上課了……”

“我打個電話跟他們校長說一下……”

“看能否寬限一段時間再交。”

“沒問題。”

放下電話,韋軍義想起昨晚妻子對他說的話:“你這是怎么啦?好像你叔的身后事全攤在你一人頭上了?”

韋軍義回答:“不攤我身上,攤誰身上?”韋軍義又說,“我是替嬸分擔,嬸嬸的娘家人都在農村,他們沒有什么文化,又沒有什么社會背景,何況自家的事情也多,你看我嬸,她如今累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我只怕你嬸不這樣想,人家還以為你只是想爭回她欠你的那幾千塊錢呢。”妻子口氣漫不經心,但世故味十足。

這對韋軍義刺激很大,韋軍義聽了很不舒服,他干脆順著妻子的意思說下去:“難道你不想把我們借給她的那幾千塊錢要回來?這有什么錯?”

“為了那幾千塊錢,你這樣勞心費神的,值嗎?”

“什么值得不值得,你怎么這么說話?欠保康醫院八千塊錢怎么辦?保康醫院的責任不用負了?我叔叔的命就這樣白搭上了?”

“但是,你不能影響工作呀。”

“我怎么影響工作啦?你怎么連我的工作也管?怎么像我老總的口氣!”

“就是你們老總這么說的,他早上打電話來,讓我勸勸你,不要因為家里的事影響工作。你們老總說,有什么困難可以向報社提,報社會研究討論,并給予適當的幫助,不要整天想著賠償的事。”

“幫助?人命關天的事,報社能幫我什么?要能幫,早幫了。”

“領導的意思是,你不要再糾纏下去了,他暗示,市里有領導來過你們單位了,說是要調查你……”

“調查我?我一沒貪污受賄,二沒損公肥私,任他們調查吧。”

“唉,他們也只是借口,你可要注意身體,我見你這幾個月下來,頭發都白了許多……”

十三

韋軍義拿著保康醫院的病歷、處方箋復印件和市醫療衛生監督所的鑒定報告趕到保康醫院,已是下午三點多鐘,與街道上的相對平靜相反,醫院里這會兒正是人聲嘈雜時,住院的從午休中醒過來,去探視病人的人魚貫而入,就診的人忙著拿結果、到收費處交費、到取藥處取藥。保康醫院夾在兩幢居民樓之間,這么狹長的一個地方,川流不息的人流和鬧哄哄的聲浪像要把周圍的樓房撐爆了。

韋軍義在來之前打過四次電話,院辦先是說院長和副院長今天都不在,說市里有個衛生工作會議。如果非要見院長或副院長,只能改日再約。

韋軍義問要開多少天會,對方說不清楚,因為領導沒對他說。

韋軍義又說:“我是市報的記者,聽說貴院前不久獲得了‘雙效’醫院稱號,我想去采訪一下。”

對方馬上緩和了口氣:“噢,這樣啊,那我打個電話跟院長請示一下。”

回復馬上來了,說下午四點鐘,劉副院長在辦公室接待記者來訪。

韋軍義走到問詢處,里面一位穿著白大褂的女孩一聽說他是記者,而且是找劉副院長的,馬上警覺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正遲疑著該如何應付時,韋軍義微微一笑:“我跟劉副院長約好的。”

許是韋軍義臉上的微笑讓她得到了某種暗示或保證,她也泛上了一層淺笑,她舉起右手做了一個標準的指引動作,說:“一直往前走,穿過這幢門診大樓,后面有一幢辦公大樓,二樓,樓梯右邊的第二間便是。”

見了劉副院長,韋軍義單刀直入說:“劉副院長,請看。”說著,將一大摞復印的紙遞到劉副院長手上。

劉副院長微笑著一張一張地翻著,但在每一張上他的目光都停留不到三秒鐘。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們醫院讓沒有行醫資格的人來看病,把人治死了,你說該不該負責任?”

劉院長對韋軍義文不對題的造訪顯然有點不知所措,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陰沉地說:“你把材料留下來,我們要認真調查,調查清楚了我們會把處理意見告訴你的。”說完,他不耐煩地站起身,一副要送客的樣子。

韋軍義伸手把那一摞材料奪過來,翻了翻,把其中的一頁撕下來,遞給劉副院長:“就是那位叫黃專的醫生,他就的診,他開的藥,上面有就診日期,你們可以去查一查。不過,希望盡快給我答復。”

醫院方面似乎很沉得住氣,隔了七八天愣是沒有動靜。韋軍義往醫院打電話,這次他直接打給了劉副院長。

劉副院長聽韋軍義報上姓名,口氣冷冷地說:“聽說上次你們派記者來調查過了,我們醫院的意見是統一的、堅決的。”

“那就是說,你們醫院沒有任何責任了?”韋軍義說。

“我們醫院也有一定的過錯。這樣吧,你說一個數目,我們考慮適當給你一點賠償。”

“二十萬元,這是底線。”

“我做不了主,我只是轉達意見,醫院會討論的。改天再聯系。”

“你做不了,那就叫胡院長跟我聯系。”

“好的。”那邊就把電話掛了。接下來的等待好像進入了一場耐力賽。

韋軍義終于忍無可忍,他沖進了醫院,醫院方只有辦公室的人出面與他談。

“我們院領導說我們承認有醫療過錯,我們只承擔一萬元左右的賠償金。”辦公室里是一個四十上下的肥胖女人,她的話不卑不亢。

“那你們等著瞧!”

韋軍義跑出醫院,他被一種憤怒的情緒堵住了胸口。

十四

韋軍義覺得,事情的解決還得回到起點上來。他想到了大學同學吳子誠所在的省級媒體《早報》。韋軍義想:既然自己的報紙發不了,既然保康醫院在市里有后臺,那就讓要省級報紙去監督它!

吳子誠也是在社會新聞部當主任,不過,級別比韋軍義高一級,屬正處級。韋軍義找到吳子誠,吳子誠顯然比他底氣足多了,吳子誠說:“放心吧,你們市報只敢管一些小魚蝦米,我們省級刊物才敢捅大魚呢。保康醫院諒他也不能把我們怎的。”

一番話,說得韋軍義長舒一口氣,這才意識到,報紙的級別也是很管用的,他慶幸找對了人。

他馬上約見了吳子誠指派的記者,把材料提供給他。那位記者向韋軍義了解了一些基本情況后,便坐車去了保康醫院。

第二天,一篇三千來字的新聞見報了,該記者站在中間立場,但從字里行間擺出的事實,對韋軍義是非常有利的。

韋軍義很滿意這篇報道,要約吳子誠和那位記者吃頓飯,吳子誠推辭道:“這飯一吃,就顯得我是向著老同學了。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你也不要太樂觀,要防備醫院在診斷書上做手腳,你要證明你手上的診斷書和處方是唯一正確的才行。他們只承認有醫療過錯,但不承認是醫療事故。”

韋軍義正想拿著《早報》去與保康醫院再次交涉時,《晨報》的一篇報道讓韋軍義氣得半死。因為《晨報》的一篇報道與《早報》觀點和事實完全相反。《晨報》是韋軍義所在報社的子報,韋軍義馬上打過電話去詢問采寫該報道的記者,那記者說這是他們的主任劉真吩咐他去做這篇新聞并且改定刊發的。

韋軍義放下電話,沖進劉真的辦公室。

“劉真,你還有沒有良心?你竟然指使記者去寫一篇顛倒黑白的報道!”

劉真說:“記者怎么寫,那是他的事。”

“可你,也不能光站在醫院的立場說話啊,患者總歸是弱勢群體,你們這樣替醫院撐腰,我這官司怎么打?”

“打官司是你韋主任的事,保康醫院給了我們十多萬元的廣告費。你讓我怎么做?”

韋軍義再也忍耐不下去,他沖過去,一把抓住劉真的衣領。

“韋軍義,你想干什么?”劉真屁股下的坐椅“吱嘎”一聲怪叫,他本能一甩頭,坐椅的輪子轉動了幾圈,劉真就從坐椅上彈了起來。

“叫我韋軍義?你他媽的當年還是我手下的實習生呢,現在爬到與老子同級了,就不認人了!”韋軍義剛說完,手又扯到了劉真的衣服。

劉真想擺脫韋軍義的手,那件衣服極不對稱地扭曲了起來。劉真低頭看衣服時,鼻梁上已經吃了一拳。

拳的力量不大,可能是眼鏡緩沖了力量,眼鏡抖了一下,當它往下掉時,被鼻尖掛住了。

劉真眼前混沌一片,他撐著說:“韋軍義,你竟敢打人!”他一邊說著,一邊往墻角退,身子卻挺得直直的。

韋軍義還想沖上去,卻被一雙手抱住了腰。原來是隔壁社委辦的小覃聽到動靜,趕過來了。

小覃的力氣也不大,韋軍義往前沖時,小覃就像拔河一樣,手中的目標一點一點掙脫出去。小覃既像在喊,又像在為自己鼓勁:“喂喂喂,怎么啦怎么啦,想干什么想干什么?韋主任,你怎么不聽勸?”

韋軍義像根本沒聽見似的,仍往前沖。

小覃的聲音大了起來:“韋主任,別打了,別打了!”

其他辦公室的人也來了。他們看到韋軍義一副氣勢洶洶的架勢,要沖上去打劉真,而劉真,一副眼鏡掉在鼻尖上,雙手護在胸前,已被逼到墻角,完全一副被動挨打的樣子。

事實似乎再明白不過了,幾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韋軍義,韋軍義不看也知道,他們的目光全是譴責和驚疑。

老總嚴厲地批評了韋軍義,要他在中層干部會上公開向劉真賠禮道歉。

十五

開完會,韋軍義徑直回了家,推開門,妻子穿著一身睡衣,歪坐在椅子上,電視是開著的,妻子的眼睛卻沒盯在熒屏上,而是扳著一只腳趾在剪趾甲。見他進來,忙起身去廚房洗手,給他端上飯菜。端第二個菜時,她斜了丈夫一眼,小心地問:“從單位回來的嗎?”

韋軍義不吱聲。

妻子嘆了一口氣:“事情不知啥時有結果,我看你還是與你嬸商量一下,看是不是緩口氣再說。”

韋軍義沒有去瞅飯桌上的飯菜,而是仰頭躺在長椅上,仍不吱聲。

“現在的社會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要因為私事而影響了正常的工作……”

“你又來了,我什么時候影響了正常的工作啦?”韋軍義猛地把頭支起來,逼視妻子。

妻子走過去,拍了一下丈夫的腿:“老韋啊,我知道你是為了你嬸,但這并不是你一個人在短時間內所能解決的。何況,你為這,還與單位領導鬧得不和……”

“別說了!我倒成了人人唾棄的壞人了?”韋軍義想了想,又說,“我總算看清了一些人和事。”

“看清了就好。人家說,寧肯花一百萬元去搞定各方關系,也不會給我們一萬元錢。”妻子說句話時,口氣比韋軍義還平緩,這讓他聽起來既吃驚又寒心。

“誰說的?”韋軍義本能地問。

“誰說的?你沒聽到?我聽到了。”妻子說著,往丈夫身邊靠了靠,“你們單位的老施,認得嗎?”

“哪個老施?”

“具體姓名我哪知道,聽說是為你們老總開小車的。”

“施展培啊。”

“你知道他老婆在哪工作嗎?”

“不是在市第二人民醫院當藥劑師嗎。”

“人家去年退休后被保康醫院聘去了。昨天晚上,我同她在一起打麻將,她主動問起你與保康醫院的事,那神情,得意得好像是天王老子,誰也動不了的樣子。就是她告訴我的。”

韋軍義一聽,更是啥也不想吃,只想去睡覺。這時,電話鈴響了。

是嬸王勇華打來的,韋軍義一聽到王勇華蒼老的聲音,心里就不知是什么滋味。

電話那頭的王勇華支吾了半天,才說:“賠償還是別要了,沒用,總讓你操心,在那里耗著總不是事兒。”嬸嬸那邊的鼻子酸酸的,像傳染了一樣,韋軍義這邊的鼻子也脹脹的。

“我就不相信人就這樣白死了!”韋軍義安慰嬸嬸。

“道理是這么說,可人家有后臺,你怎么辦?”

“那我就跟他斗到底,看他后臺究竟有多硬!”

十六

韋軍義的事驚動了不少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心愈加焦灼起來,而且,這件事慢慢地占據了他全部的內心,他反倒覺得應該全力以赴了。

但他越這樣,就越覺得失望,心也越來越涼,他開始可憐他嬸嬸,接著,他開始可憐自己。

現在,韋軍義排譴失望和冰涼心情的途徑便是偶爾跟幾位報社的同事去吃飯了。

說是出去吃飯,主要是去聊天,輪流坐莊,飯錢每人掏一次。其實,說聊天也不是太準確,準確點說是發牢騷。都是一幫在報社奮斗了幾十年的老報人,跟著報社從起家到發展,從發展到繁榮,從繁榮到鼎盛,接著又跟著報社像坐過山車一樣一路直滑了下來。他們都不甘心,難免訴訴苦,發發牢騷,甚至喝了點小酒就氣鼓鼓說出“假若我來當老總該如何如何”之類的豪言壯語,雖然當場會招來不冷不熱的譏笑,但最后是一片頷首的沉默。

可這聚會不知怎的,竟讓老總知道了。知道了咋地,我們又不是腐敗吃喝。關鍵是,老總給他們的聚會定性為“聚眾謀反”,這就是有點“亂我朝綱”的味道,嚴重到如此地步,這是他們萬萬沒想到的。

后來,聚會成了“肅反”,他們把兩三個懷疑是告密的人清除出了吃喝隊伍,新加上群工部的符主任,最后只留下現在的六七人,聚會的次數也由原來的每周一次,改成每月一次。

此后,大家講話似乎沒有以前那么自然了,先是有人搖搖頭,笑著說:“人心險惡啊。”

第一次參加聚會的符主任端起酒杯對著韋軍義說:“韋主任,你的心情我理解。我有一位朋友,他與保康醫院的胡院長是鐵哥們,我讓他去探探胡院長的口氣,讓他把這事盡快了結了吧,拖下去對誰都沒好處呀。”說到這,符主任又說,“不過,韋主任,還是實際點好。”

兩天后,符主任打電話對韋軍義說:“我朋友好說歹說,胡院長同意給你一萬元。”符主任又補充,“胡院長特別聲明說是給,不是賠償,而且要你立個字據,寫明錢到手后再不能找醫院的麻煩,更不能去告醫院。”

“一萬元?”電話這頭的韋軍義鼻子里哼出了聲來。

“就這一萬元,也是好不容易爭來的。你想想……”符主任還想說什么,但他忍住了,沒說。

“他當是打發叫花子,一條人命只值一萬元?”

“胡院長心硬得很,說如果不看在鐵哥們的面子上……”

“別說了,謝謝你。”

十七

第二天,韋軍義還沒起床,王勇華一個電話把她驚醒了:

“快來保康醫院,我老家的人和醫院的保安鬧起來了!”王勇華也不知是在哪里打的電話,話筒里“刮刮”地亂響,雜音十分刺耳。

“怎么回事?”韋軍義對著話筒大聲問。

“我老家的人跟保康醫院的人可能要打架了!”王勇華重復了一遍。

韋軍義急急趕到縣城保康醫院時,只見醫院門口還圍著一圈人,圈外停了一輛110警車。

韋軍義撥開人群,擠進去一看,見一堆人正推推搡搡,亂成了一團。他沖著亂成一鍋粥的人堆喊:“大家不要沖進去!不要打人!要講道理!”

“省衛生廳調查組在醫院里,我們坐在這里,等他們說句公道話!”人群中有人對韋軍義說。

韋軍義一聽,問:“你確認嗎?”

“怎么不確認?聽說是報上的文章驚動了省里,省里指令衛生廳專門派人下縣里來調查。”

韋軍義心里暗喜,說:“這下有希望了。我們不要亂來。”

人堆慢慢不騷動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慢慢散開。剛才幾個鬧得正兇的人轉過身,見是韋軍義,神情也松弛了下來,往韋軍義這邊移動步子了。

人群中有人嘀咕:“調查組的人出來了。”

十八

有一個人停下了腳步,在現場簡單地了解了情況,然后說:“《早報》和《晨報》上的兩篇文章都報道了你們的事,省里非常重視,指令我們衛生廳到保康醫院來,就是要深入了解真實的情況。不瞞大家說,我們之前也不斷接到群眾的投訴,反映保康醫院的各種問題,這次來,我們也的確發現了一些問題,回去我們會認真研究處理,給你們一個滿意答復的。”

三天后, 市長秘書小丘打電話給韋軍義,說:“你叔叔的事我們市里知道了,市長對這件事極為重視,《早報》和《晨報》上的兩篇報道,我們都去依法進行認真核實了,保康醫院的問題也一一浮出水面,保康醫院的法人代表已被立案偵查。我們對你叔叔的去世表示同情。我們不管他有多硬的后臺,只要損害老百姓的生命安全,我們都會依法嚴肅處理的。主管科教文衛的領導目前也正在作檢查。總之,百姓的事比天大,特別是看病、飲食、房價等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現在是法治社會,你們要相信法律的力量,有什么難處,我們會盡力協助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再大的事情你們也不能鬧成這樣,你看,那天造成多壞的社會影響呀。你叔叔的事,建議死者家屬向法院提起訴訟,如果死者家屬經濟確實有困難,可尋求法律援助。具體有什么要求,可直接找市法制局的高暉局長。”

高暉很熱情,這讓韋軍義有了勇氣。

韋軍義先是嘆了口氣,說:“前不久,我叔得了點小病,誰想,到那家醫院治療后,不到兩天,情況急轉直下,竟去世了。我到市醫療衛生監督所去作了鑒定,他們認定是醫院的過失,一是醫生沒有行醫資格,二是亂開藥方。我現在想告醫院,但我嬸下崗了,家里沒收入,又有兩個孩子要讀書。我想向法院提起訴訟,不知你們有沒有什么好主意?”

高暉“哦”了一聲,說:“這事驚動了市里,領導對這事極為重視。”

韋軍義說:“聽說保康醫院后臺很硬呀。”

高暉笑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再硬的后臺,違法亂紀也要被揪出來。這次省里責令市里一定要把這件事調查清楚。你把材料交到法律援助中心,他們會為你依法辦理的。”

韋軍義來到市法律援助中心,將他嬸嬸家的事情說了一遍,末了,他又說:“我嬸下崗在家,還有,兩個小孩的學費都交不起……”

接待他的工作人員說:“我們接到市法制局的通知了,我們很重視維護弱勢群體的權益,你只要到原告所在的居委會開一張領取最低生活保障金的證明,交給我們就行了。我們會委托最好的律師為你們打這場官司。”

十九

韋軍義走出法律援助中心的辦公大樓時,已接近晌午了,此時的陽光有些晃眼了,但暖洋洋的,浸泡著喧囂的大街,讓他疲憊又興奮。他從懷里摸出一支煙來,點上,深吸一口,慢慢往前走去,但是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覺得,如果再不走快點,眼睛里就會有濕濕的東西要溢下來了……

2008年8月3日改

2008年10月16日定稿

作者簡介:陳紙,本名陳大明,曾用筆名橙子,1971年8月生,南寧市首屆簽約作家,廣西作協理事。出版散文集《停下來看一朵花》、中短篇小說集《有鬼》等,中篇小說《看電影》、《傻子,本期特碼是幾》分別入選《2006年中國青春文學精選》、《2007年中國青春文學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一書,被文學評論界稱為“廣西文壇后三劍客之一”。現為《南寧日報》文藝副刊部記者、主編。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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