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你在一個離我很近的地方

傾訴時間：2008年5月23日

傾訴人：路誠

記錄：林夜

傾訴主題：

“天堂是一個很近的地方，所以我將離你不遠。如果你嘗試著尋找我，也許某天你將會找到我，所以沒有必要說再見……你不要哭泣，我將一直在你身邊！”

1

這些天，我一直過得很恍惚。我總聽到妻在不遠的地方跟我說話。她嘮叨著：你還不快去洗手，你為什么不換鞋就進房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不聽呢……

想到妻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胡亂在身上系著一條圍裙，指手劃腳，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就會忍不住地微笑。

是的，我微笑了。

坐在我身邊的一個年輕小姑娘，聽說是從北京一所大學里趕來的志愿者，學心理專業的。看到我這個樣子，她小臉都急得通紅。她說，叔叔，你不能這樣，你發泄出來好嗎？你告訴我好嗎？……

小姑娘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淚。這段時間，我看到太多人的眼淚了，沒有人是不哭的。我也哭過，在和妻一起壓在廢墟里的兩天兩夜里，在我再也聽不到妻說話和唱歌的時候……但是現在，我真的已經流不出眼淚了。這個心理學學生，她的那些在書本里學到的心理疏通技巧，并不是對每一個人都有用。

現在，我的全部心思，都在拼命地回憶，回憶過去那些和妻在一起的細節，而那些細節，不會讓我哭，只會讓我微笑和溫暖。

那天我看到了中央臺做的那臺晚會，他們把譚老師的女兒請到了臺上。

這個令譚老師驕傲的在北大讀書的女兒，我是認識的。現在，譚老師走了，為了護著身子底下的幾個學生走了，他們把他的女兒請到了臺上，鏡頭對著她，讓她說說爸爸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女孩在鏡頭前微笑了。她說，爸爸是一個善良、溫和的人，從不亂發脾氣……現在爸爸不在了，我會讓爸爸走得安心，會替他扛起這個家的責任，大學畢業后會找到一個好工作，好好地照顧媽媽和妹妹……

后來，網上好像有人對女孩有些非議，說她太冷靜了，提到爸爸時竟然還在微笑，那么多人都為譚老師在哭，她為什么沒有哭？！

我想對那些胡說八道的人吼一句：你們懂什么！！！

2

剛才，又是一陣余震。病房里一個倒立著的啤酒瓶“啪”地一聲摔得粉碎，所有人都安靜得很，沒再驚叫，沒再哭喊。等那幾十秒的眩暈過去，大家又繼續做著之前做的事……這不知道應該算作第幾百次的余震，已經讓大家習慣了。

多無奈的一個結果——地震，這個似乎離我們太遠的災難，這段時間成了大家都漸漸習慣的事物。

對我和妻來說，其實經歷過更多。“地震”這兩個字，在這幾十年里，曾經不止一次地被我們提起。

我和妻，我們一起經歷過32年前那場令世界震驚的唐山大地震。那年，剛剛12歲的我，因為父母值夜班，被送到鄰居張阿姨家里睡覺。半夜，一陣地動山搖之后，我被驚醒了，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地上，房間塌了半邊，所幸沒有壓到我。隔壁房間里，張阿姨8歲的女兒婷婷大聲哭喊著，我艱難地從瓦礫里爬過去，發現她的爸爸媽媽都已經面目全非了，但他們環抱著，把女兒藏在了身下。

我很害怕，但還是爬過去，把婷婷從她爸媽滿是鮮血的身體下面拽了出來。正在這時，又一陣余震襲來，大片的石塊砸下來，我什么都沒想，就緊緊地把婷婷護在了自己懷里……

當我醒過來，看見的是父母緊張的表情，和婷婷哭得紅腫的眼。我的左手，自手腕以下被截肢了，它替婷婷擋住了一塊砸向她頭部的石頭，所以我覺得還是值得的。我的父母收養了已經是孤兒的婷婷，我們倆一起長大，一起考上大學，一起來到四川上班。15年以后，她就成了我的妻。

我們恩愛得讓人嫉妒。但偶爾，我們也吵架，有時候看著妻怒氣沖沖的臉，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我會嬉皮笑臉地舉起左手，說，你看你看……妻會立刻軟了下來，閉上嘴巴，默默地握著我的手，有時候還會掉下眼淚。

后來，妻也發現了，我總是拿這個當最后的武器。于是她半開玩笑半發牢騷地說，總不能讓我欠你一輩子吧……等下次地震的時候，我還你就是！

我哈哈笑著，說，你這完全是開空頭支票，還下次地震呢？下次地震就是下輩子了。

可我們誰都沒想到，就在2008年5月12日那天的下午2點28分，32年前的一幕重演了。

那天，我輪休，在家里休息。2點25分，中午早早就去上班的妻，忽然又回到了家。我問她怎么回來了，她說忘帶了一盤英語磁帶，下午上第二節課要用到的。

她蹲下身子，在床邊桌子的抽屜里翻找，我閉上眼睛繼續睡覺，忽然覺得暈。睜開眼睛，看見妻也扶著桌子站了起來，一臉疑惑地看著我，我們剛剛對視，地動山搖的力量開始了，一聲巨響，我們住的5層樓房瞬間垮塌了，在那一瞬間，妻撲到了我的身上……

3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長時間，當我醒來的時候，妻正用力地拍打著我的臉，她喊著我，路誠，快醒過來，你給我快醒過來！

我睜開了眼睛，妻看見我醒了，頓時哭了。她埋下頭去，貼著我的臉，哽咽著喊我的名字。

周圍是一片昏暗，說不清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們已經躺在了一堆瓦礫之中，兩個大的房梁交錯著，撐出了一個狹窄的空間，救了我們的命。透過嗆人的煙塵，我看見妻的腰部以下被石塊埋得嚴嚴實實。我著急地問她，有沒有傷到哪里，疼不疼？妻搖頭說，我沒事，不疼，沒傷著。

我們同時想起了在學校里讀初一的兒子，妻又哭了。我安慰她，你放心吧！兒子他一定會沒事的，他的教室在一樓，他一定會跑出去的。而且，我們家的孩子可是從小就經歷過地震教育的，誰讓他爸媽已經有了一次地震經驗呢！

妻被我逗笑了，說，真沒想到，這輩子還真就遇到“下次地震”了。我閉上了嘴巴，我想到了那一瞬間……一個大男人卻被妻這個柔弱女子保護了，我感到羞愧。妻似乎知道我的心思，溫柔地貼我的臉，安慰著我。

我們聽不到外面的一點動靜，世界似乎已經完全停滯了。我安慰妻說，沒關系，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我們倆都沒受傷，只要堅持住，等到有人來救我們，就可以出去了。

妻微笑著，對我點頭，她說，是，我們一定要堅持。

我們不停地說著話，怕自己睡過去，怕有人在外面喊我們卻沒有聽到。后來，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又冷又餓，嘴巴里干裂得像是要著火。妻說，你別說話了，聽我給你唱歌吧。

妻的聲音很好聽，她是英語老師，會唱很多英文歌。我攔著她，讓她節省體力，別再多說話。妻說，我不困了，其實剛才你睡的時候我也一直在睡，我現在想跟你說話、唱歌。

妻問我，還記得那個電影嗎？《泰坦尼克號》。我說記得啊，我們現在的困境，跟他們那時候還真有點像。不過他們是在大海上，周圍那么多水啊，我們現在周圍全是石頭……我舔了舔嘴唇，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妻也輕輕地笑，說，你真傻啊，那是海水，還不是不能喝。

妻沉默了好長時間，把頭靠在我的胸前，安靜地不說話。

良久，妻說，你還記得他們最后的臺詞嗎？……杰克說，露絲。你一定能脫險的！你要活下去，生許多孩子，看著他們長大。你會安享晚年，安息在溫暖的床上。而不是今晚在這里，不是像這樣死去。你明白了嗎？……露絲，你要幫我一個忙。你要答應我活下去……無論發生什么……無論多么絕望……永不放棄！

妻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我心里掠過一絲不安，我被嚇住了，我叫著，婷婷，你到底怎么了？！

妻的手撫摸著我的臉，她說，路誠，你也要答應我，永不放棄！好嗎？一定會有人來救你的，你一定會出去的！……你出去后，好好照顧我們的兒子……

我哭了，我知道妻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她一定是受傷了，她撐了很久，現在，她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妻說，路誠，別哭了，我再給你唱一首英文歌吧。

妻低低地唱著，然后，她告訴我，這歌詞的意思是：“天堂是一個很近的地方，所以我將離你不遠。如果你嘗試著尋找我，也許某天你將會找到我，所以沒有必要說再見……你不要哭泣，我將一直在你身邊！”

從那天早晨開始，妻的身體涼了。我把她緊緊抱在懷里，流干了所有的眼淚。5個小時之后，我聽見了有人在喊：里面有人嗎？！我抱著妻，大聲回應著。我聽到外面有機器轟鳴，人聲交錯，再過了半個小時，我聽到了兒子的哭喊……我一直撐著，撐著，直到終于被抬出來，終于看到了外面的月亮，呼吸到了夜晚清涼的空氣。

妻也被抬了出來，醫生說她的腰部以下被砸得不成樣子，血幾乎都快流干了……醫生聽說她撐了那么長時間，都哭了，說不知道她是忍受著怎樣的痛苦……

我已經沒有了眼淚，我領著兒子，把妻送進了那個狹窄的盒子里。我知道，妻沒有走遠，她只是去了一個離我很近的地方，而我，總有一天會去找她。

見面之前，我答應過她的，要帶著兒子，好好活著！她會在天上，微笑地看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