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求你一件事,我的夫君叫薛平貴,我死之后,請你轉告他:十八年來寶釧都為他守身如玉,從未負他。
我的夫婿是蓋世英雄,
乘五彩祥云
剛過十八,我就無端成了父母的一塊心病。
六月,在父親的六十壽筵上,大姐寶金初懷身孕,那位平日威風八面的兵部侍郎大姐夫像是變了一個人,跑前跑后噓寒問暖,生怕大姐有一點閃失。二姐寶銀的夫家有錢有勢,此刻岳丈祝壽,他更是搬來長白山的人參、深海的珍珠、珍稀的鹿茸、東北的虎鞭,甚至連山東的阿膠都尋了來。對著禮物單子,既壯陽又滋陰的,我忍不住一個勁笑。二姐不高興了,她知道我一向看不起男子有權無謀,好比女子有貌無才。
二姐在席上便裝出很關心我的樣子說,爹,寶釧已經不小了,如果您再不為她尋門親事,恐怕外人會嘲笑我們宰相女兒也難嫁了!爹娘嘆氣,投過來明晃晃的目光。我一驚,手里酒杯落地,想起去年二姐出閣時,我滿不在乎對她說,我的夫婿是蓋世英雄,將來會乘五彩祥云來接我。面皮不禁發了燙。我懂得臉紅,是因為心里已住進一個男子。
愛情不是配不配,
而是要不要
那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春光漸暖,整個長安城的繁華開得茂盛,那天,是我逼環兒和我更換衣服的,穿上丫鬟裝的我,混出去無論如何要容易得多。
城南春好,我一不小心,就沿著小道越走越遠,那幾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在樹林里截住我時,我才恍惚發覺身邊已無游人。他們不要臉地說,這個小丫頭姿色不錯,咱兄弟幾個今兒把她辦了,料定她也不敢不從!
薛平貴是從天而降的,因為他掀翻了頭頂樹葉跌落下來時,耀眼的光斑中,我只看到一個五彩少年,像蓋世英雄一樣威風好看。他身手敏捷,三下五去二,竟打跑了那些浪子。我掩上衣衫,垂淚謝他。他說你早點回去吧,免得你家小姐擔心。
啊,他把我認作了大戶人家的小丫鬟,卻無半點輕慢之意,還脫下長衫,遮住我赤裸肩膀,他說姑娘放心,今日之事,薛某如透露半個字,定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一個男子,初見時便為我許下誓言,與我平日見的花花公子或者酒囊飯袋相比,他的確不同。
我記住了他的名字:薛平貴。
我讓環兒送了一封信給薛平貴。環兒回來后朝我抱怨說,小姐,那位薛公子真是一個居無定所的人,您讓我送信到張公子家,可張公子說他半個月前就到了李公子家小住,我送到李公子府上,又說去了黃公子那里……我打斷環兒口羅嗦,一味興奮地問,他答應來了嗎?環兒猶豫了一下,還是實情相告,小姐,薛公子說,他感謝小姐抬愛,但彼此身份懸殊,他不愿當癡想白天鵝的癩蛤蟆。
環兒話還沒說完,我已經從后門溜了出去。薛平貴果真在街市喝酒,看到珠光寶氣的我,他搖搖頭,這是夢。我溫柔地走近他說,平貴,我是寶釧,你曾救過我。他哈哈大笑,打掉我的手,他說王小姐您貴為宰相千金,何必強求嫁我?我靈機一動,搬出了那個著名女人呂雉:當年漢高祖也只是一個窮困潦倒的小小亭尉,呂雉也甘心下嫁,就是看中了劉邦的文治武功,他日必定成其大器。平貴愣怔片刻,我附耳上去輕輕說,明日拋繡球,環兒會帶你從側門進入,你來不來,我都只嫁你一人。
第二日,他還是來了。但不敢靠前,被紈绔子弟擠到了角落。想必他是自幼家道中落父母雙亡才會如此冷漠。這樣想著,手里的繡球便奮力拋向了他,砸在平貴頭頂時,他抬起不可置信的眼,很天真很傻地看我。
為你布衣荊釵數斜陽
我執意下嫁薛平貴,父母自然是反對的。
可我剪發、上吊、割腕,把種種淑女不該做的事統統演習了一遍,后來氣得父親寫下一封與我斷絕關系的信。
從宰相府離開時,我身上只有母親偷偷塞的一錠銀子,幾件粗布衣服。
是夜,平貴只能帶我去武家坡一個廢棄的窯洞過夜,他摟緊我身體問,寶釧,你何必這樣受苦?
我躺在平貴懷里,窯外的風發狂一樣卷進來,但他身體是熱的,這就比什么都重要了,我想我是幸福的。
我從此在這個窯洞安下家來,漸漸還學會了紡紗織布,栽蔥拔蒜。成親第三年,平貴從集市上買回一架很舊的七弦琴,我卻用這樣的琴彈美麗動人的愛情曲子: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
曲畢,我看到平貴眼里有晶瑩的東西慢慢滲出。三年時光,我已經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小姐,變成一個手腳粗糙的農家婦人。他看我的目光,已經麻木,現在卻又慢慢溫柔起來。我猜到他有話對我說,果然,平貴就說了,寶釧,我要去打仗。
良人離恨如風箏
我記得,那是咸通九年,桂州邊戍卒發生了叛亂,聚眾為匪,平貴看準了機會,認定自己建功立業的時候已到,他決定走向槍林彈雨。
我這才知道他買來七弦琴的用意。平貴猶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說:寶釧,我不忍你在寒窯為我苦度光陰,你,可以選擇回家,或者另嫁他人。
有一炷香的時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平貴到底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呢?我哭了起來,平貴手忙腳亂來擦,我就勢倒進他懷里,咬牙切齒地說,今生寶釧只嫁一人,請薛郎不要再趕我離開!平貴仍舊妄圖說服我,邊關打仗不是小事,我擔心去得太久,而你容貌美麗,會有浪子相擾。
我咬咬牙,端了一碗水站到沸騰的油鍋旁,平貴嚇了一跳。我凄然一笑:如果你真的不信我能完好守節,我這就將整張臉毀容,讓你能安心去打仗。
平貴沖過來,丟掉我手里的碗。他奮力地親吻我,比洞房花燭還要熱情百倍,好像被壓抑的深情,在臨別之際來了爆發。清晨,平貴離開家,走向營地。
從此,離恨如風箏,常常讓我望著遠方就落下淚來。母親讓環兒捎來財物給我,接濟我的生活,但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一些愛慕我的男人,等在窯洞門口,只要我點頭,次日就可以坐上大紅花轎,但我用掃帚把他們趕跑了。
看不到的,
我自然不信
關于平貴的流言蜚語,傳到我耳朵里,已經是六年以后的事了。
代戰公主“朱邪春花”的名字,是在大同和平貴聯系在一起的。
他們說,平貴到了大同后,一直在努力爭取立功晉升的機會,一次公主的馬受驚,是他奮不顧身沖上前去,拉住了公主的馬匹。從此,公主心中留下了一個英俊瀟灑的漢族勇士影子。還有人說,平貴已經在軍中娶了代戰公主,這樣,他才能步步高升。對這些流言,我只一笑了之。
我死,
但貞潔相存
我是一個再卑微不過的女人,即使父母姐姐憂心忡忡,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商量要不要暫離長安,我也安之若素。既然答應過平貴,會在寒窯等他歸來,我就不會爽約。
我只是一個扳著指頭過日子的女人。距離平貴離家,已經整整十八年。這十八年里,我年年都用油氈和稻草修補窯洞,在風雨交加的夜里借著外面的聲音輕輕哭泣,我紡紗織布,到集市換來少得可憐的糧食,四十出頭,頭上已經冒出一半白發。但這有什么關系呢?我王寶釧是個守信用的人,貞節是一生一世的事。
那日,外面陽光晴好,有人還放著鞭炮,祝賀黃巢叛軍終于被鎮壓,而大唐江山又將千年不朽。我靜靜地坐在家里織一匹布,絲毫沒有意識到一個蒙面將士闖了進來。
他穿著叛軍衣服,頭上扎著鮮黃巾子。我靜靜望著他,沒有說話。他卻用一把刀,抵住我的喉嚨,聲音沙啞地命令,脫衣服。
為何?我驚奇自己竟然能這樣問他,一點也沒有驚慌失措。
他大怒,嚷了起來,你這個破女人!軍爺打了太久的仗,太久沒碰過女人了。如果你乖乖從我,軍爺自然放你一條生路,不然的話,哼,休怪我刀劍無眼!
我冷笑,走近一點,讓利刃更加逼近喉嚨,我從他的雙眼里,先是看到一道殺機,后來卻是疲軟的神色,我輕輕說,只求你一件事,我的夫君叫薛平貴,我死之后,請你轉告他,十八年來寶釧都為他守身如玉,從未負他。
咣當一聲,單刀落地。外面傳來女子的嬌俏笑聲,姐姐,您能寒窯守節十八年,我真的很欽佩!
我輕輕拿掉了他的面罩,平貴羞愧的神色,無處可逃。他只能討好地說,寶釧,我今日才知你有多好!
我本來想笑的,但淚雨滂沱,怎么止都止不住。
我想,他若還有路,怎么會回來呢?我雖安靜淡然,但全天下人都在罵他薄情了,他不得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