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后座上綁一個座椅,是竹子編的,然后用繩子綁緊在后座上的那種。那是每個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孩子都體會過的寵愛。下課后的學校門口,等待我們的,就是父親的那一抱,抱上那座椅……
一、童年里,誰的笑撞破誰的哭
她在龍豆面前專心挑東西,突然看見一卷卷紙筒裝山楂片,“呀”的一聲叫出來,伸手抓上滿把,拿小紙袋裝了,看看,覺得不夠,又抓上一大把。
龍豆“撲哧”地一聲笑出來。
那女子抬頭,龍豆看見她眼睛紅了,大眼里朦朦淚光,龍豆只覺一記重錘砸向自己的頭,剎那間對那一笑充滿歉意,笑容卻還不爭氣地粘在嘴角,來不及收得太利索,很尷尬地掛在那。
龍豆是這家小店老板,店名叫“童年”,里面專賣三角形紙包的瓜子、長長的果丹皮、一小包一小包的灰色酸梅粉、還有紙卷裝山楂片、沙包、毽子……這些70年代末80年代初孩子們小時候最常見的小消遣。
“童年”的門口擺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后座上綁一個座椅,是竹子編用繩子綁緊在后座上的那種。那是每個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孩子都體會過的寵愛。下課后的學校門口,等待我們的,就是父親的那一抱,抱上那座椅。
大門處他掛一個搖鈴,有活潑的客人輕輕一拉,“當當當”,那是小時候最令人雀躍的下課鈴聲。
這樣的招牌和點子,就是最好的噱頭,龍豆不需要別的廣告,那種并不遙遠的嫩黃色溫暖記憶便會把客人拉進店里來。
只是,他在許多客人臉上看到過驚訝、高興、孩童似的喜悅,獨獨沒見過人哭。
并且,那女子,高挑身材,黑發盤起,濃黑眉毛,一雙大眼,身形打扮都似灑脫不羈的歐洲人,怎會?
那女子大概也覺得不妥當,一時愣在原地,情緒稍緩,回過神來,迅速走了出去。
經過門口時,身形太急,觸到那搖鈴的柄,“當當當”,給她白衣黑褲的背影,來了點余音繞梁的味道。
二、她是誰,她是誰
龍豆的生意依然很好,還是很多客人會故意拉動那搖鈴,“當當當,當當當”,龍豆只是覺得心煩,氣得鼓嘴搭眼,心想:這是你們亂碰的!
想罷,心里驀然一驚,從前有客人這樣拉鈴,他是很歡喜的,一為回憶,二為得意。只是,那日的女子無心觸碰,這搖鈴似乎就金貴了起來。
有染金發的女孩來買東西,看見那些玩意兒興奮得直跳。他會想,好好的頭發為什么染成這樣,像她,黑頭發黑眉毛黑眼睛,自自然然,多好看。
甚至,有顧客問他山楂片多少錢一斤時,他一臉緊張地脫口而出:“不要笑?!?/p>
“童年”店主龍豆,害了相思病。
他本久不見蓮花,開始覺得牡丹美,但現在見了蓮花,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心。
他想起自己的女友珂娜,珂娜身材凹凸有致,一張面孔精致美麗,他不知道是不是化妝術的高明,因為從未見過她不化妝的樣子。酷愛時裝和化妝品,說話嗲兮兮。平日里他沒覺得有什么不好,他不過三言兩句花言巧語便使珂娜跟他回了家,朋友都夸他有艷福,他也沒認為有什么不好。只是現在,他看見珂娜的繽紛吊帶背心,露著一大片一大片白花花的肉在外面,就覺得胃口不好。
那天,珂娜買了新衣服,興沖沖試穿給他看,又是一件超短牛仔裙,配了豹紋吊帶,她作野貓狀,“嗷”地一聲齜牙撲到他身上來玩野性,他只覺得好煩,自己怎么找個這么俗氣的女人。他推開身上的珂娜,沒因沒果地來了句:“我們分手?!?/p>
她惱怒地問:“她是誰?”龍豆不理,珂娜氣得拉門而去,“咣”的一聲,門撞得幾乎震裂,龍豆還是在想:她是誰,她是誰?
三、一個月,兩個月
龍豆開始變得郁郁寡歡,店開得一天比一天早,客人進門的時候他眼睛精亮,等看清楚后神情又開始萎靡。不是她,沒有一個人是她。
生活如此殘忍,一個月過去,她依然沒有現身。但她在龍豆的想象中,卻已有了千百種身份。龍豆沒有對一個人說起她,那幫混蛋朋友,大概也就欣賞珂娜那種肉彈。他們會嘲笑龍豆的傻,龍豆覺得她的高潔,他們不會明白,所以不愿意讓他們的嘴去玷污她。他把她放到自己的心里,時時想起,覺得酸楚甜蜜,龍豆覺得自己的傻,叫愛情。
兩個月后,她仍然沒有出現。龍豆變了許多,不再去酒吧喝酒尋歡,關了店便回家,或者去看看爸爸。爸爸對他的變化頗為歡喜,覺得兒子終于懂事了。爸爸對龍豆說:“你來幫爸爸打理廠子吧,爸爸年紀大了……”龍豆聽著,恍恍惚惚想:打理廠子,那如果有天她回來買山楂片呢?爸爸拍拍他的肩膀:“豆豆,什么時候去你張伯家玩,他女兒娉婷你還記得不,小時候和你一起玩的,現在也出國回來啦,女大十八變,越來越漂亮啦,去見一見吧……”
龍豆想,張伯的女兒是誰,漂亮?王莎莎李露露不漂亮嗎?可誰能像她?
爸爸循循善誘:“不說話?不說話就是同意啦,那我和張伯約時間?!?/p>
龍豆想:她,她明天會不會來?
四、衣露申去不了桃花源
白天龍豆在“童年”守了一天,有人想買門口的搖鈴,他一口回絕。某位狐朋狗友約他晚上去喝酒,他一口回絕……直到關門,沒有一件開心的事,因為她沒有出現,故諸事不吉。
剛關上門,爸爸電話到,說司機已經在路口等他。直到上車,爸爸皺皺眉:“你就這樣去見張伯?”他似乎不記得有這回事,爸爸提醒他——張伯,還有張伯的女兒,開PARTY。他覺得煩悶,開不完的PARTY,見不完的人,她,又會是哪一家的女兒?
PARTY上張伯的女兒朝他乖巧地笑,出落得并不差,可和她,不能比。龍豆見了N位伯父與他們的女兒,覺得疲倦。爸爸仍和他們談笑風生,他躲到花園里去喝酒。躺到椅上,看室內的衣香鬢影,忽然看到一個著白裙的背影。“當當當”,那和記憶中那個余音繞梁的背影如此相似。他丟了杯子,狂奔到屋里。
她,著白長裙,款款走著,像一個仙女。龍豆張大嘴,想沖上前去,只見她挽了簡伯的胳膊。原來她是簡伯的女兒!他真的感謝爸爸帶自己來了這場PARTY,原來無聊的聚會常常存在是有道理的。
他急急走向父親,他要打聽她。踏出第一步時,他想,他要追求她,告訴他自己曾經的呆傻;再踏出一步,他想,他將向她求婚,以后請她日日留在身邊,不要再消失不見,他已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又踏出一步,他想,去哪里度蜜月,馬爾代夫、巴黎、威尼斯?管哪里,只要她肯去,哪里都是桃花源。
走到父親跟前的時候,他已經把他們的一生都圓滿規劃好了。他急切地問爸爸:“簡伯的女兒這樣漂亮?叫什么名字?”
爸爸順著他的目光一看,輕蔑地笑了笑:“她不是簡伯的女兒,她是簡伯的女人。”
龍豆張大嘴,如同被雷劈。怎么會是她。他的蓮花?
龍豆看向她。一身白衣,她牛奶般的胳膊和肩膀顯露出來,腳被遮掩在長裙之下,黑發如云般盤起,用一根白玉簪斜插在腦后。她似乎倦怠了,眉毛依然濃黑,只是眼睛低垂著,那長長的睫毛遮住了夢一般的眼睛,嘴巴上的唇膏淡了,只留點淺紅色,像荷花有點殘了的蕊。
龍豆頹然坐到一邊去,聽到旁邊的兩位男人在說話。一個說,你看簡伯真有眼光,衣露申多漂亮;另一個說,花得好價錢,自然是一分錢一分貨。
她叫衣露申,好美的名字。但它的英文意思是,幻覺。
是她?不是她?他無法再思考下去,奔出門去,回頭看這白色燈火通明的房子,不知道今晚是真是幻,是不是做了一個噩夢。
五、葉公好龍的衣露申
龍豆成了一個好青年。他關了“童年”,開始打理爸爸的廠子,學有所專加上爸爸的遺傳因子,他是一個極好的商人,廠子打理得有聲有色。他娶了張伯的女兒,那個留洋歸來的女子有著一顆很中國女人的心,一心一意在家做賢妻良母。
這似乎是最圓滿的結局,既世俗又美好。只是,張伯的女兒不知道為什么龍豆非要在游泳池里養上一池蓮花,并在吃完晚飯后坐在那里一個人發呆。她有次悄悄走近,聽見龍豆自言自語:“你到底是不是衣露申,還是生命本身就是一場衣露申?原來我只是葉公好龍。”她聽見自己的丈夫夢囈般的文藝腔,忽然覺得不認識他,但她很中國婦女地退回了屋子里,讓這一切都如看上去那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