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我都要尋找一個日子,讓自己離開沸騰的校園,像一只孤獨的壁虎,在都市的水泥森林里到處游走。好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我的目光會習慣性地注視那些生活在下層和困境中的人們。我無權憐憫他們,我是他們中的一員。
我會帶上餅干、面包和涼開水,整整一天坐在離工地不遠不近的地方,若無其事地觀察那些外鄉來城里的民工。他們在忙忙碌碌地干活。我會長時間地觀察整個過程,并且留意每一個細節。
學校后門出去,有一條略顯陳舊的馬路,兩邊是成片的樹林。春暖花開,布谷鳥比我家鄉的山上還要多。后來,那里就在鍥而不舍地蓋新房。成片的水杉被砍伐光了,我幾乎聽見了大地母親痛苦的呻吟。
磚運來了,水泥運來了,沙子和鋼筋也都運來了。過了幾天,建筑民工蜂擁而至。其中還有我的同齡人,有男孩也有女孩。他們穿著破舊牛仔褲和顏色很深的上衣。完工后,他們就蹲在沙堆邊吃自己做的大鍋飯。那臉上的笑容還很燦爛,是我所無法體驗也無法體會的那種。我時時會產生幻覺,覺得自己的大哥大嫂就在里面,因為他們在異鄉,難保做的就不是這種活計。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也在里面,就那個,那個瘦瘦的,不就是自己?他們暫時棲身在用木板或鐵皮跟毛氈壘成的小屋里,等到高樓大廈建成,便又卷起潮濕的行李去另一個簡陋的工棚再度春秋。
打樁機和混凝土攪拌機的聲音總是持續到半夜,他們要干到那么晚,有時還兩班倒,三班倒。為了趕工期,他們被分成兩組三組,晝夜開工,輪著上班。有時候工地臨近天橋,他們就住在橋下。我很難想象上面是來往穿梭的馬龍車水,他們怎么還睡得安穩。我朋友說,做工的人都很累,頭還沒落枕就已經睡過去了,睡眠緊密得連夢都進不來。
舉目四望,也時常會看見,一大片房子都被拆掉了,新的工地正在搭建之中,殘磚斷瓦之上,只有一棟兩層的房屋還孤零零地立著。里面有燈光,有人影,有日常生活。那是民工暫時留給自己住的房屋。不知道為什么他們要把它們拆掉一半。那些白天干活的民工就睡在二樓的地板上,要是在夏天,就好像躺在鯊魚張開的大嘴上。在它的外墻上,白粉赫然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我長久地注視著這些孤立在廢墟中的房屋。原來的水泥樓梯被拆毀了,臨時用木板搭了一個簡易梯子。民工上樓時,梯子就在他們沉重的腳下瑟瑟發抖。
有一段時間,我常去一個工地。在那里我總能聽見有舒緩輕柔的音樂很明快很詩意地從低矮的工棚中流淌出來。一開始,我并不很在意,甚至覺得這是我在別處聽這種音樂時留下的幻覺。我在那里走過來,走過去,很多次,都沒有什么聲音。然而,只要混凝土攪拌機不響時,音樂便會響起來。從那間放置了十幾個鋪蓋、圍滿了渾身泥土的民工的屋子里,輕緩、柔曼地流淌出來。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最終認識了他們中的一個。他把我帶進了工棚,我乘機掃瞄了他們的住所。他說他很浪漫,酷愛藝術,出奇地喜歡幻想。音樂就是他放的。他喜歡看書,五屆茅盾文學獎的所有作品他都看過。他還拿出一張省圖書館的借書證。他說他利用工余的時間,騎車幾乎走遍了南昌所有的大書店。每到一個地方他都如此。他談起文學作品,不會從名詞術語出發,但他的藝術感受能力非常好。他拿出一本綠色封皮的筆記本,他說多年來他堅持用英語寫詩,寫日記,還用中文寫書評、影評、歌評,全在這綠色封皮的筆記本里。
他說他學過稅務,在銀行里呆過,終于遠遠地離開了。他在不同的建筑隊里一共呆了五年。這五年不是來觀察,而是深入地融入這個群體,真正地進入他們的精神世界,讓所有的體驗化成自己身上最美好的部分。他感覺到了,他的心靈正日益壯大與豐滿。這些年他到過很多城市。他在一個城市不會呆很久,一兩個工程完成后他就離開。他已經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工地上的大部分活計。他沒有寒暑假,因為他不是學生。
從工棚里出來,恰好是正午,陽光鋪天蓋地,讓人無處藏身,又讓人感覺到正午的荒涼和漫長。人們被困倦偷襲,思想歇息,連句話都懶得說。這時,有一個歌者,他的聲音從遠空傳來。要穿透正午的陽光,比穿過夜晚的黑暗更加艱難。困倦的人們也更難捕捉那歌聲的優美。再回頭看,那伙民工嬉笑著聚集在沙堆邊捧著大碗吃飯。一個吉卜賽或西班牙流浪歌手的后裔,正混在他們之間。那個不合時宜的青年,在銀行工作過,如今在工地上做苦力。即使是這樣,他還是可以離正午的荒涼遠一些,離幸福的人群近一點。他卻被繆斯女神所蠱惑。就是你了,她對他說。這有什么辦法。
有空的日子,我總是走在路上。沒有明確的方向,沒有固定的目的地。漫游的壁虎,有時孤獨,有時悲傷。飽覽了都市赤裸亮麗的風景,沿路也揀拾一串或凄美或艱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