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那個男人已經很久了,他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瘦削,修長,背微駝,戴副無框眼鏡。只看長相和穿著,他應該是某所學校的老師,然而,他卻是靠撿垃圾為生的。
我發誓絕對沒有瞧不起他。我只是疑惑,這樣一個男人,做什么不可以呢?
從第一次見他,他就穿著中山裝,冬天過去一半,他仍然穿著那件中山裝。奇怪的是他的中山裝雖然很舊,卻總是洗得干凈,甚至帶著疊壓的褶皺。這讓我懷疑他有至少兩件相同的中山裝輪流來穿。
他常常在清晨來到小區,騎一輛破舊卻擦得锃亮的三輪車。他站在垃圾筒邊仔細地翻找和挑揀,從他的臉上你看不到任何卑微和渺小,只有專注和敬業。
后來聽朋友說,以前,他真的是一位老師,一位小學民辦教師,學校在大山里,他的工資極低。后來那個學校撤掉,他就進了城。他有一個讀大學的女兒,他一個人靠撿垃圾供她讀書,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
問他為什么不做別的,他說我一介秀才,能做什么呢?他還寫得一手好字,常常把撿來的沒有用過的紙張訂成本子,練習他的硬筆書法。問他練書法有用嗎?他回答說沒有用。沒有用,仍然要練。有人見過他寫的字,說他用過的每一張紙,都可與字帖相媲美。
那天收拾衣柜,翻出幾件雖然很新卻不能再穿的衣服,心想反正留之無用,不如送給他好了。找個大紙袋將衣服裝好,下樓,在健身場上等他。遠遠見他來了,忙把紙袋放進垃圾筒,再返回健身場裝模作樣地壓腿。
我見他彎腰拾起那個紙袋,打開看一下,又扭過頭看看我,目光中充滿不解。我趕忙逃掉,像做過一件虧心事般緊張。大約兩分鐘后,他敲開我的房門。他抱著那個大紙袋,問我,這是您放進垃圾筒里的嗎?
我說是的,是一些不能再穿的衣服……
他笑一笑,轉身離開,沒有再說一句話。他的中山裝洗得發白,他的背影微駝。
第二天上午,他再次敲開我的房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很大一簇花。塑料花,完全用廢棄的方便面包裝袋扎制而成。每一朵花、每一片花瓣都充分利用了塑料袋上原有的顏色和圖案,繽紛絢爛,幾乎能夠以假亂真。男人的腦袋從花束后面伸出來,沖著我笑。
送你的花。他說,我親手扎的。
你親手扎的?我驚訝不已。
是啊,以前教過的一個孩子教給我的。他說,當心情煩悶時,我就用撿到的方便面包裝袋扎些花,然后送給幫助過我的人……我沒有好東西送你,我只有塑料花。
他扎得非常棒,似乎那些塑料花正在悄悄開放,散發出一縷縷的清香。真想不到這個戴眼鏡的男人竟會有這樣靈巧的手和這樣細’密的心思,竟能讓人們隨手丟棄的廢品,重新煥發出新的生命。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男人卻站在門口,不肯進來。
最后他說,等女兒大學畢業,他就再回鄉下找一份教書的工作。不管錢多錢少,他只是喜歡這個職業。他相信自己能夠找到。因為,即使現在,他也一直沒有放棄他的書本。
昨天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說他已經開始上課了,不過不是鄉下,而是本市一所很有名的學校。他還告訴我,兩年前我送他的衣服,他一直沒有穿,但他肯定會好好保存。
——他真的有兩件一模一樣的中山裝:他并不需要那些衣服。當時他微笑著接受,只因為,他不想讓我難堪。
在那段日子里,其實,試圖幫助他的,不只我一個人。很多人都送過他東西,用的多是一種悄悄的方式。這些東西,有些用得上,有些用不上,他的回贈,永遠是一簇塑料花。
這樣一個被人們認定徹底被丟棄的男人,竟然在他最艱苦的日子里,滿懷信心地扎出一朵又一朵一簇又一簇美麗芳香的塑料花,并努力維系著類似我這樣的很多個陌生人的自尊。
這樣的男人,他的生命顏色,他的生命硬度,都遠比我們優秀。
似乎這世上,真的沒有任何人,可以徹底丟棄任何一樣東西。即使它們被丟棄,只要顏色還在,只要信念還在,只要愛與善良還在,那么終有一天,就會綻放出新的生命。
就像塑料花。就像他。
(摘自《成都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