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孩子多,三個妹妹一個哥。我爹在礦上挖煤,掙不了幾個錢,媽媽是農村婦女,半山腰種幾棵玉米,種兩壟土豆,就是一家子的口糧了。
哥哥最大,穿新衣裳,背新書包,一蹦一跳上學校。二姐脾氣大,我媽說咱家沒有錢,你甭上學了吧?她的小嘴劈里啪啦像放鞭炮:“憑什么我哥上我就不能上?他是男的他就有理呀?等他大了,讓他一個人孝順你們吧!”噎得我媽出不來氣,只好拿一笸籮碎花布,也在燈下一針一線縫了個花書包,讓她一蹦一跳地上學去。回家后兩個人搖頭晃腦地念課文。我媽叫:“老大,給我抱一捆柴火去。”哥哥說:“我不,我還背書哩!”我媽叫:“老二,給我抱一捆柴火去。”二姐姐也說:“我不,我也背書哩!”
結果就只有三姐去了。七八歲的小人兒,吃力地拖幾根柴火回家,放到灶前,仰臉兒叫聲“媽!”我媽看看她,愛憐地摸摸她的小臉蛋兒,說:“秀兒,還是你心疼媽。”
那時我剛開始學走路,一不留神就跌跤,哇哇亂叫,她就趕緊跑過去,扶起來,拍拍土,然后使勁踩地:“打地!打地!誰叫它把我家小妹摔疼了!”沒事時她會撿起大哥二姐剩下的書來看,指著里面的“一”字,小聲地數“1、2、3”,然后非常有成就感地叫:“這頁書上有三個‘一’!”她很愛讀書呀。
早在二姐背起書包上學校的時候,她就趴在我媽膝蓋上,仰著小臉充滿渴望地問:“媽,我長大了,你也會給我做個書包吧?啊?媽。”我媽凄然一笑,沒說做,也沒說不做。
不過她還是上學了。背的是二二姐用過的碎花舊書包。可是一天晚上,我爹被人抬了回來。他摔到礦坑里。摔斷了一條腿。家里的頂梁柱塌了。三天后,七大八小的一家人坐到一起,我爹躺在床上,神色凝重:“你們聽著,秀兒以后就不上學了。你媽出去給人家幫工干活,她在家帶妹妹。你們好好上學,將來都別忘了她。”然后一指我:“你以后也不要忘了秀兒姐姐。”三姐低著頭什么也沒說。
大局就這樣定了。
天亮了。一鍋薄粥擺在桌上,一碗腌蔥,一碟洋姜。大哥和二姐扒拉兩口飯上學去了,他們都不抬頭,匆匆地跑,書包不像以前那么一蕩一蕩地背在屁股后頭,而是在前邊緊緊捂著,像做賊一樣。三姐抬起頭看他們拐過了房角,我靠在她的身邊,她的眼睛卻一直望向那個遙遠的小學校。
以后,我也上學,這個家就只剩下了三姐。大夏天她戴頂破草帽鋤草,小花褂磨得經稀緯薄。大冬天鑿冰取水,倒進大盆里洗衣裳。左手腫得像饃饃,右手凍瘡裂著口子,像嬰兒嘴。上灶蒸餅子的時候她也拿一本我們的語文書來讀,讀著讀著忘了添火,蒸出來的餅子黏牙,還是夾生的。大家一片埋怨聲。她卻只低頭嚼著半生的玉米餅,什么也不說。
漸漸地,我們都大了。大哥沒考上學,倒插門離開了這窮山溝。二姐遠嫁,婆家重男輕女,偏偏她三胎連著是女孩,搞得婆婆家不喜歡,她只好把這三個女兒全都送到娘家來,托付給了三姐撫養。可憐啊,三姐剛帶大我,連婚也沒結,又成了三個娃娃的媽。
其中的二丫最難養,愛哭,愛病,動不動就吐,發燒,半夜里燒得滾燙,嚇得她三姨睡不著覺,甚至跑到村外去喊魂:“二丫,回來呀……”
一天晚上,一家人正團團圍坐在桌旁吃飯,“哐”一聲巨響嚇得大家一愣,二丫哇哇大哭,三姐忙摟著她慢慢哄。我爹起身拄著拐一瘸一拐地去看,原來是有人把家里的窗玻璃用磚頭砸了一個大窟窿,接著呼啦擁進來一群人。為首的是個小腳老太婆,拄著根棍,癟著嘴,進門來就指著我:“是她!就是她!”一個黑大漢一個箭步躥上來,二話不說,一巴掌就掮過來,我媽拼死護著我:“黑老二你憑什么打人?”老婆子恨恨地說:“你問問你家丫頭,為什么打她?我這么大年紀的人,黃土埋到了脖梗,他叫我的名!”我氣不過:“叫名怎么了?你起名不是讓人叫的呀?”旁邊有人斜刺里殺出來又想掮我,三姐一見,放下二娃,趕緊撲到我身上,結果她的后背結結實實挨了幾拳。我爹顫巍巍拄著拐杖給這群人跪下:“黑大哥,小孩子不懂事,你就饒她這一回。改天,我叫她登門賠禮……”
黑老二怒氣不息,搶過我爹的拐杖一通狂掃,我家的窗玻璃一塊不剩。
第二天晚上,來了一個人。這家伙姓佟,是礦上的包工頭,礦主的干兄弟。我爹摔斷腿之后,他這是破天荒頭一次來我家串門,還拎著兩瓶酒和一只燒雞。我爹一見他來,手忙腳亂,趕緊吩咐三姐:“去,買煙。買茶葉,要好的!”三姐去了,這個姓佟的久久瞅著她窈窕的身影。
酒過三巡,我爹說起黑老二來家鬧事,姓佟的把桌子一拍:“狗日的。反了他!還給他賠禮,賠個球!你等著!”說完,咚咚咚,大腳板出了門。一會兒的功夫,黑老二笑容可掬地來了,進門就打拱作揖:“老哥,怨我有眼無珠,不知道你和佟大哥是好朋友,是我的錯。我給你賠禮。給你二百塊錢,把窗玻璃換一換,別讓孩子們凍著……”
姓佟的走后,我娘猜出些什么,憂慮地看了一眼三姐。三姐出落得臉蛋粉紅粉紅的,眼睛又黑又亮,活脫脫一個美人胚子。低著頭哄著三個娃娃睡覺。
果然,這個家伙就是來打我三姐的主意的,而來提親的就是黑老二。
我爹長長地嘆著氣:“三丫頭,爹對不起你。咱家里沒個頂梁柱的人,老是受人家欺負。你嫁給姓佟的,也好給娘家壯壯聲勢。再說,他家吃穿不愁,你不見,蓋的被子都是綢子緞子哩……”
“我不!我情愿嫁個好人家,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可是,你要是不嫁過去,黑老二說了,以后他和姓佟的一天欺負咱家三回。”
就這樣,那個地頭蛇成了我的三姐夫。三姐過門后第七天,就挨了他一巴掌。不出一個月就被他打得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此后,三姐被打就成了家常便飯,天天身上青紫不斷。可是她連回趟娘家都不敢,怕我們受牽連,直到我“病危”。
我上初三時早戀了,老師訓斥,同學也看不起,我五十粒安眠藥一起喝下去,幸虧發現的及時,被送進了醫院搶救,三姐不知道怎么知道了這件事,坐上公交車一路奔向城里,摸索著居然找到了醫院。她臉上粉白嫣紅的桃花色已經逝去,只剩下一個形容枯槁的中年婦女。她用從家里偷出來的錢給我買水果,買奶粉,居然還買了一個粉紅色的胸衣……
我說:“姐,你別再亂花錢了,姐夫又會打你的。”
不過這次,我的三姐真的逃過了一劫。三姐夫喝了一瓶酒,醉醺醺地去巡礦,趕上塌方,給亂石碎塊砸死了。這個家就剩下了三姐和她那嗷嗷待哺的兒子。這個結局真叫人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該悲還是該喜。
現在我結婚,生子,生活安逸。寡居的三姐卻守著小外甥苦熬日月。去年過年我硬塞給小外甥七百塊錢,等我回來,又從棉衣兜里把這七百塊錢掏了出來——不知道三姐是什么時候給塞回來的。
這個世界上,生我的是媽,疼我的是三姐,雖然你從不希求回報,我卻必須知道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