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來找葉清的,在我向她求婚的湖邊。七年了,她還是那么任性,一吵架就離家出走。我必須要把她找回來,因為她帶著我們的孩子。
三個月了,小生命在葉清的肚子里,已經有了手,有了腳,有了眼睛。我來不及喚他一聲寶貝,葉清就把他帶走了。幾天前,葉清在電話里說,等你回來,我要給你一個驚喜。如果我早知道,這個驚喜是孩子,我一定會緊緊地抱住她,無論她怎么鬧,我都不會松手。
我怎么就松手了呢?她只不過把舊情人帶到家里,吃頓飯,敘敘舊而已;我也只不過提前一天訂了回程機票,想給她一個驚喜而已。去外地培訓兩個多月,她一定是想我想壞了,她需要朋友去陪她。而陪她的這個人,恰巧和她有過一段情,又恰巧被我撞見。
我當時一定是瘋了,以至于葉清掙脫開我的懷抱,我還在和那個老掉牙的舊情人撕扯在一起。
你要當爸爸了。他說。這個驚喜居然是他告訴我的,多么諷刺。我才是葉清的丈夫。
我找遍葉清可能去的每一個地方,湖邊是最后一站,如果還找不到她,就說明她是真的走了。找不到,就只能等。我去買育嬰書籍,買嬰兒的衣服,男裝女裝,從一歲買到三歲。
我去家具店,逛著逛著就到了兒童區,售貨員問我,先生,買床嗎?我點點頭。
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她又問。
不知道。我不敢看那些床,多看一眼,心就疼得要碎掉。轉身離開,身后,好聽的聲音在說,先生,要不您再看看,我幫您選一張。
我回頭,盯著她的臉,她年輕得能滴出水來。你幫我選?你生過孩子,當過媽媽嗎?
小姑娘的臉紅了,低著頭來回捏衣角。我說,對不起,她帶著我們的孩子消失了。
2
我的寶貝,他在葉清的肚子里已經呆了一百天,又長大一些了吧?
再去看那些床,我對小姑娘說,就買你推薦的那張吧。
您確定嗎?小姑娘的眼睛都會講話,先生,您要不要和她商量一下?有的父親自己來買床,往往買回去沒幾天,孩子的媽媽又來退貨。我建議,您還是等她回來一起選吧。
對,葉清會回來的,她再倔再任性,看在孩子的分上,她也會回來。以前,我等的,找的只是葉清一個人,現在,我得拿出雙倍的耐心,去等她和孩子。
我把墻上掛滿了寶寶的畫,將玩具擺滿了房間的每個角落,我又去音像店買了很多兒童唱片,整天放著聽。家具店我還是會去,繞著兒童區走一圈,摸摸那些床,再和小姑娘聊幾句。
日子就這樣過著,葉清沒有等到,我和賣床的小姑娘漸漸熟悉起來,一點點地對她講我和葉清的故事。我開始理解葉清了,誰都扛不住等待的煎熬,誰都想在思念的時候找人說說話,至于找男人還是找女人,又有什么關系呢?
在我的孩子長到第105天的時候,葉清回來了。彼時,我正對著手機錄音:寶貝,爸爸想你。
葉清站在門口,看著我,我看著她的肚子,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我的孩子,忘了應該先抱抱葉清,也忘了向她道歉。我貼在葉清的肚子上說了很多話,我說,爸爸給你買了好多東西,爸爸每分每秒都在想你……
葉清推開我,默默地去摘墻上的畫,默默地收好滿屋的玩具,她還關掉了CD機里的兒童歌曲。她用沉默對抗我所有的語言,直到晚上,我一遍遍地撫摸著她的肚子,葉清才告訴我,孩子沒了。
不可能,好好的怎么會沒了呢?我看著她,對不起,我太激動了,只顧著和孩子說話,冷落了你。明天,我們一起去給孩子買床,你來選。
孩子沒了。葉清的聲音像被撕裂了一樣,淚太多了,我看不清她的臉。
3
父親節。如果我的孩子還在的話,他應該137天了,在葉清的肚子里,調皮地動著手腳,迫不及待地想來到這個世界上,看看他的爸爸。
我還會去看那些床,一個人。小姑娘問,先生,您太太還沒回來嗎?
回來了。我說,她沒空,還是你幫我選一張吧。
葉清還年輕,孩子沒了,還可以再要,床總是要買的。讓我無法接受的是,葉清居然因為和我賭氣,把孩子給做掉了。孩子有什么錯,這個女人,憑什么自作主張地殺死一條無辜的生命?
葉清欠我一個孩子,更欠我一個解釋,她甚至沒有一絲的懺悔。我問過她,你躺上手術臺的時候,就那么心安理得?你晚上就從未做過噩夢嗎?
葉清先是哭,后來就失聲了,不與我講話??晌冶仨氁f,她不聽,自然有別人聽。我對賣床的小姑娘說,床先放著,需要安裝的時候,我會給你打電話。
說到底,我是擔心葉清看見嬰兒床更加傷心,她收起了有關孩子的所有物品,只要我一提到孩子,葉清就尖叫得像瘋了似的。
冬天的時候,我又看見葉清和她的舊情人,坐在咖啡廳靠窗的位置,我看見葉清在哭,男人遞給她餐巾紙,葉清不接,他就輕輕地給她擦眼淚。
我想給葉清打個電話,問問她在哪,在做什么,結果卻撥通了賣床的小姑娘的手機。她說,父親節的時候,我們搞促銷活動,買張床就送一個剃須刀,雖然您的床早買了,可我還是給您留出來一個,您哪天有空就過來取吧。
我說,今天有空,你來送。
掛了電話,葉清已經哭倒在舊情人的懷里。
4
小姑娘真好看,她披著雪花朝我笑的樣子,像個雪人。她摸了摸我的下巴,幾天沒刮胡子了?都變成老男人了。
我35歲,男人風華正茂的年齡,也是為人父的年齡??稍谒媲?,我的確是老男人。你可以叫我大叔。我說。
她真就叫了一聲,聲音里帶著笑,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笑聲了。
幫你大叔刮刮胡子吧,會嗎?
我都替你充好電了。她拿著剃須刀,“嗡嗡嗡”地就往自己的唇上送,我捉住她的手,你傻了?
先試試唄,萬一刮壞你的肉,你可要投訴我。她調皮地眨了眨眼,大叔,逗你玩呢。
那個下午,應該是我先握著她的腕,輕輕地貼在我的唇邊,接著,剃須刀掉在了地上,她彎腰去撿,我伸手攔住,觸到她小巧的乳。我們就在沙發上做愛。
這沙發是前幾天我為葉清買的,原本,我想用沙發來哄她開心,最后它卻成為我和另外一個女人放縱的道具。我慌亂地把小姑娘推出家門,剃須刀還在“嗡嗡”地響。我好像沒那么恨葉清了,我這是在為葉清贖罪嗎?還是為自己的背叛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葉清回家的時間剛剛好,屋里沒有任何破綻。原來,秘密這么容易就能隱藏,它還可以淡化對另一個人的怨恨。夫妻之間,需要秘密來平衡彼此的感情。
可是,葉清不該打破這種平衡,在我剛剛開始原諒她的時候。如果是秘密,就該永遠隱藏下去。然而,她卻告訴我有關孩子的真相,在她離家出走的當晚,她摔了一跤,孩子沒了。她一個人住在醫院里,想了很久,終于決定自己來承擔這種疼。她知道我愛孩子,她不愿意我背著自責和悔恨過一輩子。
現在,我擔不起了。葉清說,我受不了你的逼問,受不了你看我的那種痛恨的眼神。是你的敏感和多疑,葬送了我們的孩子。
我終于原諒了她,但是,我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我自己。
5
小姑娘問,假如我懷孕了,你會怎么辦?
離婚。我說。
我不是在開玩笑,離婚協議我已經準備好了,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和葉清談?,F在的婚姻,我們心知肚明。
你能離婚,我真的高興。小姑娘笑了,可是,你知道我叫什么嗎?你知道我的年齡嗎?
我不知道,也從未問過她,我只知道她姓童,她在我的手機上,只是一個“童小姐”,我一直喊她小姑娘,習慣了。而葉清,她在我手機上的名字是,老婆。
我有多久沒叫她老婆了?從葉清回家的那一刻,我想的全都是孩子,孩子沒了,我還是想。這種痛徹心扉的想念,讓我忘了葉清才是孩子的母親,也是這場意外中,受傷最深最疼的人。
你懷孕了嗎?我問。
逗你玩呢,您想孩子想瘋了吧?雖然我年輕,可我也知道保護自己,我會和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男人生孩子嗎?
只有葉清不懂得保護自己,獨自承擔并不屬于她的責任,她是太想保護我了。每次離家出走,葉清都躲在一個我能找得到的地方,像是孩子玩的藏貓貓游戲。惟獨這次,她把疼藏得太深了,我怎么也找不到。
我把床送給了童小姐,她說過,孩子的床,得由母親來選,否則買了也得退貨。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想去抱抱葉清,是很深很緊的擁抱,讓她再也逃不了。
老婆。我輕輕地喚她。葉清濕了眼睛,她依然用沉默回應我的千言萬語,可這又有什么關系?葉清已經點頭,她答應我明天一起去選嬰兒床。
葉清說,老娘我要么不生,要生就生一堆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