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訴人:蓉 靜
傾訴時間:2008年6月25日
記錄人:拈花不笑
傾訴內容:她是我的母親,在我的親生母親喪生后走入我的家庭,卻被父親拋棄,被我唾棄。我從沒有喊過她一聲“媽”,但我深知在我成長過程中她付出的愛。每當飛機起飛,每當遭遇空中緊急狀態,我心里就充滿了后悔 :為什么沒有告訴她我愛她。于是,寫下了這封備用的、不可能成為現實的“遺書”,在那上面,記錄著我深深的愛……
媽,這是我第一次在家里寫遺書。以前,我都是在萬里高空上寫它。飛機被強氣流沖撞得搖搖欲墜,我只能用寥寥幾句寫完生命中最后的話。空姐們總會互相問道,如果現在死了,你最大的遺憾是什么?
彼時,我最大的遺憾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不能對你講完我想說的話。可是,每次我在生死邊緣轉了一圈,安全著陸以后,我還是無法對你說些什么。哪怕是之前在遺書上寫好的只言片語,我都不能在你面前講出來。
甚至,這一聲“媽媽”,我也只能在遺書中呼喚……
年幼時,
我這樣形容你:嚴厲到苛刻
1988年,我剛滿7歲,半年前,我和母親在旅途中遭遇車禍,她死了,我僥幸活下來,卻成為沉默寡言的孩子,甚至連悲傷都不懂得表達。在我生命中最沉痛的日子里,你來了。
依稀記得初次見面時的情景,我躲在門后,警惕且抵觸地看著你。你站在客廳,朝我笑了笑,輕輕地喚,蓉靜。
父親沒有正式介紹過你,我也并不懂得你即將在我的生活中扮演怎樣的角色。沒有絲毫的準備,你就這樣硬生生地闖入這個家。你開始給我檢查作業,管理我的衣食住行,你甚至厲聲地指責我,吃飯時聲音太大,很沒有教養。
那是母親去世以后,我第一次放聲大哭,在飯桌上。奇怪的是,父親居然不理我。那個時候,我才隱隱意識到,你是他派來管我的,不管你是誰,總之,是個厲害的角色。我止住了哭聲,對你,除了害怕,再無其他感情。
直到有一次,父親問我,你能叫田阿姨一聲“媽媽”嗎?那時,我才知道你在我面前是怎樣的身份。我愣了一下,隨后脫口而出,不能。父親再也沒有勉強過我,而你,似乎也并不在乎我怎么稱呼你。你只是說,在家的時候,你可以不叫我,但是在外人面前,你得叫我“阿姨”。
我答應了,可我不懂你的意思,也不敢去問。你在我的眼里,嚴厲到近乎苛刻。我是怕你的,但并不覺得你有多壞,因為,每到春節你都會給我新衣服穿,沒錢去買,你就親手做。很多個夜里,我起來上廁所,都會發現你屋里的燈亮著。從門縫里望過去,我能看到的,只是一雙映在墻上的雙手的影子,飛快地織著毛衣。
可是,我并沒有因為你的勤勞而喜歡你。你得知道,在小孩子的眼里,一個媽媽只有勤勞是遠遠不夠的,它根本就無法彌補你對我的苛刻。我還不到十歲,你做飯的時候就讓我幫忙打下手,我得踩著小板凳,才能夠得著桌上的面板。你教我搟餃子皮,我搟得不圓,不薄,不快,你都要嚴厲地說我。
可是,每次父親一回來,你剛剛板著的一張臉,頓時就笑了。因為怕你,我從不敢對父親說你的壞話。我只有在晚上睡覺時,蒙在被窩里,隱忍地掉眼淚,以此發泄心中的委屈。
時隔20年,你卻變了。就像今晚,你過來給我做飯,我要幫忙,你還不讓,怕油煙熏壞了我的皮膚。我倚在門框上看你,很想對你說,我明天又要飛了,感覺很不好。我怕這是最后的晚餐,想留你一起吃。可是,你剛做完飯就解下圍裙匆匆走了。你說,出門的時候太急,沒來得及給貓喂食,得趕緊回家照看那只貓。
這只是借口,我懂你的意思,你擔心和我一個飯桌吃飯,我會不自在。原來,你一直都記得在我童年的時候,你在飯桌上對我的嚴厲。那時,你明知我和你一起吃飯,總是膽戰心驚,可你卻從不回避。
現在我懂了,你是想給我最嚴格的家教。否則,又怎會有今天的我?
你是如此市儈,如此摯愛
再長大一些,我就不怎么怕你了,只是越來越不喜歡你。你身上具備一切讓我討厭的品質:虛偽,市儈,在背后議論別人的是非。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你總是愛貪一些小便宜。別人家穿剩下的衣服,你都會撿來,洗洗改改再給我穿。甚至,有好多次我看見你在菜市場,為了幾毛錢和攤販吵得面紅耳赤。
這些,你從不覺得丟臉,你還有些得意地說,一個攤省下幾毛錢,一圈轉下來,就能省出一個菜了。
我想,每個女孩在長大之前,都得有一段愛慕虛榮的經歷。就是在那時,我做夢都想讓你離開父親,離開我,離開這個家。我的心思逃不過你銳利的眼睛,你尖刻地說,蓉靜,你也不想想,沒有我一分一厘地省,就憑你爸的那點工資,能養起這個家?能供你讀書吃飯?
這話很不好聽,就連父親也被你說得一無是處,可我無從反駁,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討厭你,卻絲毫沒有想過,你為了全心全意地照顧我和父親,辭掉了工作。我也絲毫沒有意識到,這許多年,你沒有給自己添置一針一線。
那時,我真的只想遠離你。可是,當真的有一天,我飛上萬里高空,在搖晃著的飛機上寫遺書的時候,才猛地明白,正是你那些讓我討厭的市儈、虛偽和貪圖便宜的小算盤,才得以支撐起這個家,才得以讓我豐衣足食,得以讓父親在外工作時穿著體面,不被人笑話。
媽,你知道嗎?明天我飛往的城市是青島,如果我能夠安全著陸,我一定會去看看我們曾經住過的地方。在那個矮矮的屋檐下,埋藏了你11年的光陰。你把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光,都給了我和父親。而最終換來的,卻是父親的背叛,以及我對你的離棄。
你得知父親有了別的女人,哭得要昏過去。我從未見過你如此歇斯底里,我怕你真會哭得死掉。我還是低估了你,你的堅強超出了我的想象。和父親離婚后,你再也沒有任何經濟來源,只好憑著一手好廚藝去當鐘點工。
你的右腿有輕微殘疾,走路有些跛。我永遠都記得,冰天雪地里你蹣跚的背影,還有你腳下一滑跌倒在地的姿勢。我多想沖過去扶你一把,又怕擊垮你僅有的驕傲。
我離開你的那年,剛好18歲。看到你眼里的傷,我不是沒有難過,只是,我的內心擁有和你一樣的驕傲,年少氣盛的我,即使知道你的好,我的錯,可依然不肯在你面前有絲毫妥協。
你是來替我承擔苦難的
有五年的時間,你杳無音信,我以為我們再也不會有聯系了。直到2004年的冬天,父親因病去世,你又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媽,你總是在我最悲痛的時候,走進我的生活。仿佛冥冥之中,你是來替我承擔苦難的。
彼時,我已大學畢業,成為空姐,一周只有兩天的時間在陸地上。你執意不讓我請假,你讓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去,父親的后事,你會一人料理。我懂你的心,你想讓工作轉移我的注意力,以免過度悲傷。
我看著你,五年的時間,你老了,胖了,臉上的皮膚也松了,眼角有深深的皺紋。你只字不提這些年來你的生活,你不僅失去了光澤,就連身上的銳氣、嚴厲和苛刻都沒了。你似乎沉默了許多,像一棵蒼老的松樹,飽經風霜,卻又堅韌。
終于忙完工作,著陸后,我甚至沒來得及跟你說聲謝謝,你就走了。媽,那是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給你買禮物,是在麗江買的貔貅玉墜,保平安的。撥通你的電話,我問,怎么就走了?
你說,靜兒,在天上飛,不安全吧?你可得照顧好你自己,別讓我擔心……
我對你說謝謝。你笑,謝什么謝,我是你媽。
眼淚就這么掉下來了,是的,你是我的媽媽。這許多年來,我從未叫過你一聲,甚至,在我的心里,從來都沒承認過你是我媽。你是那么計較的一個人,卻從未向我討要過“母親”的名分,你只是在默默地做著母親該做的每一件事。
父親走了以后,我想過把你接過來一起住,可我又怕擾亂了你的生活。雖然你從未跟我說過,但我想,你一定早就重新有自己的家了。當初是我離開你的,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又介入你的生活。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一直在辦工作調動的事情。我要離開青島了,父親的死,讓我沒有辦法獨自在這個城市呆下去。臨走的前一天,我把貔貅玉墜送給你,你先是笑,接著又轉過身去抹眼淚。
我說,你別擔心我,我都這么大了,能照顧好自己。你也要注意身體……
那年的夏天,我收拾了所有的行李離開家鄉,來到廣州。三個月后,我的手機上出現了一個陌生的號碼,居然是你。你說,還是放心不下,就來了。
你吃不慣廣東菜,卻留了下來。我讓你搬來跟我一塊住,你偏不,怕耽誤我找男朋友。媽,四年了,你就和一只貓住在那間租來的小屋里……
媽,也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現在最習慣的姿勢,就是仰望天空。自從我做了空姐,你就常常這樣往天上看著。你自言自語地說,那么高,多危險啊……
我送給你的那個貔貅玉墜,你又戴在我的脖子上,你一直都記得,它是保平安的。媽,我一直不敢告訴你,飛機上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突發狀況,飛得多了,反而越發膽小。每次登機前,我都會摸摸胸前的玉墜。
媽,這封遺書我永遠也不愿讓你看到。因為,你一旦看到它,就意味著,我將永遠失去報答你,愛你的機會了。萬里高空,你是我惟一的牽掛。